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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魁首贴银赠酒江南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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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广思,原名易想,十三岁自废名“想”,赐字“广思”,是太明朝中绝无仅有十三岁自赐字的人。其心孤傲,人称戏才,江南抚州上饶人,乃士族之后,自幼富读诗书,豆蔻华年已得先生赞词“学富五车”,世人皆称戏才前途无量,可谁又讲得定世事?

从古至今,武人影英雄难过美人关”之典故,若是文人,可作“身死花架下,做鬼也风流”的诗句。

先是束发宴当晚,易广思重金摆宴于素影上饶仙境”之称的凰阙台,帖请江南各路文人墨客前来饮酒斗诗,放出“败一合饮一觥,不知我辈江南可有人赠广思一夜不省人事”这等狂妄之言,不少年轻气盛、心高气傲之辈哪还坐得住?纷纷跋山涉水前来赴会,欲压一压这位初出茅庐不怕虎的后生的风头,甚者更直言“后生可畏,亦不足畏”。

那夜莫约有五百多位文人墨客赴宴,满座凰阙台。

头场诗文斗是以一人一言对诗,三百才子接连起身对诗,易广思竟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全数对上,毫无半点纰漏可批,让众人眼前一亮。

次场诗文斗是填词得诗,此轮不少自持才学渊博者忍不住起身发问,再是三百人轮番提词,不管何等罕字辟词,愣是无一词能难住这位稚气未消的束发少年郎。

三轮诗文斗,两轮已过,易广思竟滴酒未沾。

尾场诗文斗是长吟诗文,先是赴宴才子起身吟诗念文,再由易广思以诗文回应,此轮占时稍长,仅有百人可吟。前九十九人所吟诗文,易广思仍是轻而易举便一一应上,在座大数人已是心服口服,连连点头称赞此子腹饱万言。九十九人过后,仅余最后一个起身对诗文的机会,此时凰阙台人头攒动议论纷纷,可过了许久依然无人起身,要知若易广思再赢下这一合,那可真就未曾一败了,其次是在场众人哪个还敢笃定自己可赢得这位一夜下来滴酒未沾的少年郎?

易广思也不着急,在台上有条不絮地与身旁的人把酒言欢,让诸人钦佩有佳的是一夜不得一败的易广思未因此而目空一切,依旧不骄不躁地与在场诸位畅所欲言觥筹交错。

待要散会之时,众人皆以为不会再有人起身与其对诗文。

当然,如此也好,毕竟这诗文斗没比完,最后这一比输赢尚且不知,谁又能一言定下今日做东的上饶才子易广思真就未曾一败呢?也算给今日前来赴宴的才子留了些许脸面。

可就在易广思欲提杯谢宴之时,场中竟有一男子缓缓起身,此人一袭鸭卵青袍,肩上披着一条棕毛狐尾,额前乌发梳成两丝掩在左右眉角处,眉清目秀中含着几分冷峻,双手搂于袖中朝前稍稍一揖,温然一笑,讲道:“六郡良家少年虽好,却非人人可得戎马照山川。”

此句一出,凰阙台顿时一片哗然,不少人心中大骂如此非诗非文的东西怎会难得住易广思?何方无自知之明之辈竟在这会儿站起来给诸位丢人现眼,让人恼怒至极。

易广思听罢先是一愣,随后静心思索许久才笑道:“谢兄台一席话,弟思醍醐灌顶,如此,当自罚一杯!”

罢提杯一饮而尽,易广思话落言惊四座,众人皆是目瞪口呆地注视着易广思,见其欲言又止,场中纷纷静下。起身提问的男子远远看着易广思,见其提酒后缓缓作揖,欲要转身离去。

“兄台留步,弟思亦有言赠兄!”易广思大喊,那人缓缓回过头来与其对视,这才接着道:“世态人情,可作书读,可当戏看。”

一席话落,凰阙台又起赞声连绵不绝,提问男子也在哄闹中无声无息地离去。

那夜讲的最多的是后生可畏,不讲的是亦不可畏。

至此,易广思名声响彻江南乃至太明朝,得“戏才”一称。

束发年后,易广思三字在上饶可谓是无人不知家喻户晓,此子生得容貌既好、神情亦佳,再之一肚墨水才华横溢,如此风情韵致的才子深得上饶大千女子之心,但凡起上饶才子,易广思三字定会脱口而出,可谓我辈风流人物。

可是,经“世态人情,可作书读,可当戏看”一席话之后,数年内易广思都未再有一作呈于世间,也未能再像那夜一般轰动江南,无数文人大叹江郎才尽。

之后几年里,易广思日日混迹秦楼楚馆,夜夜笙歌,好不快活。好在易广思出于抚州大族,家大业大,倘若换作常人家,哪经得起这番挥霍无度?

那段时间,最开心的要属上饶的烟花之地了,易广思这个人性情古怪,不像好些看客那般只落一家长情久居,而是隔三差五就换地,也无关贵贱,上饶城中最贵的青楼易广思逛过不少,贫贱勾栏地也待过无数,可谓随性至极。且此子生得眉清目秀,有上饶首俊郎之称,各处花魁可是争先恐后地上来伺候,当然,为的是金子还是别的什么,就无人可知了,易广思也不在乎这个,反正家里大把金银珠宝供其挥洒,仅有一点让众人百思不解——不管何人求一纸诗文,易广思都会严声拒绝。

束发宴上易广思大放光彩,名声大振,按往后应多作诗文将肚中文墨发扬光大求得大好前程才是,可谁也不知易广思心中是作何想法,自那往后几年间不曾再落笔一词一文,有人传闻是因那夜最后一败使得易广思一蹶不振,细细想来易广思那夜所用是“自罚一杯”,如此来败又非败,亦或是心高气傲所言?多年来无人能真正知晓当中事系。

完最开心的,那最为大失所望的当然就是抚州易氏士族了,束发宴一事之后易氏举族大兴,想着易氏育得易广思这样的辈往后定是前程无忧了,可谁知隔日易广思就有了翻地覆般的变化,逐日下来族中长辈对其所托的众望一降再降,可谓一落千丈,以至于最后彻底心如死灰,不再对此子抱有丝毫幻想。

好言劣话了千百句愣是毫无半点作用,绑回去吧这子又志气得很,真就滴水不沾寸食不入,总不能眼睁睁把他禁死在家中吧?最后族中老辈忍无可忍,命易氏上下不得再供给此子一钱一两,本想着靠此法断绝易广思在外厮混的本钱,可哪里曾想到,家里这刚一令下,外头潇洒快活的戏才就开始作诗顶银。

见此情景族中长辈又喜又悲,喜的是那个才华横溢的易广思终于醒了,悲的是这位自食其力的易广思不再踏入家门半步,依旧日夜混迹于上饶城的灯红酒绿处。

虽兜中早已空无一两,但如今的易广思比以往那个付银子的易广思更受各家青楼爱戴,为何呢?易广思可是大才子,写来抵钱的诗文可比那真金白银更晃眼呀!

这拿去一卖,价值哪里是那点银两所能比的?

也因此事,上饶城中再次掀起不的风浪,若今夜易广思睡在安余坊,都无需亮,安余坊外头就已挤得水泄不通,但不是前来游山玩水的男人,全都是各家涂脂抹粉的姑娘,皆早早在此候着易广思,欲将此子唤入自家作客,好留个一诗一文。

这期间曾生过一件闹了半个抚州的大事。那夜易广思饮酒至酩酊大醉,跌跌撞撞地走往凰阙台,身后跟着的仗势可不输出宫游园的帝王家,数十乃至上百个姑娘捧酒拎果跟着跑,一直跟随至凰阙台,本已入夜愣是将偌大个上饶城吵醒,不少好事者也纷纷紧随其后凑个热闹,想探个究竟。

凰阙台并非随意可登之地,但守卫哪里敢得罪易氏的子孙,放了易广思进入,将余下热全数拦于台外,凰阙台被围得水泄不通。

易广思赤着脚,仅穿一件单薄衣衫,映着夜里凉风袭袭,一头散发亦随风摇舞,好不潇洒。提着酒坛在凰阙台上走走停停,走几步便若有所思地停下,然后大口饮酒,然后再走,台下的人也不知易广思这葫芦里卖的是何药,可又想知道这位才子到底是何用意,索性皆饶有兴致地看着。

围看戏才,如看戏子。

未过几时,台下哄哄然响成一片,仔细一听,竟是有人重金登台。

“那人莫不是贤居楼的魁首萎亦?”近观者。

“哈哈,当叫易萎亦才是!”有人嘲声大笑。

“人家叫荀萎亦,可没成婚呢!”又有人出声。

场外前来看热闹的男子哄然大笑。

易萎亦,原名荀萎亦,现名萎亦。贤居楼魁首,下水荀氏大族女子,自幼勤学琴棋书画、饱读诗书,生得亦是般般入画,性情温柔贤淑,乃不可多得的女子。

早年荀氏就与易氏定下婚约,待易广思弱冠即将女荀萎亦嫁与易广思为妻。虽易广思从束发至弱冠这几年皆混迹在外,不堪入耳的烂事早也传入荀萎亦耳中,易氏也曾多次上门赔礼道歉,且声称愿接受荀氏的休书,但荀萎亦此女性子贞烈,言“从古至今哪曾有女子休丈夫”此类之话,不愿再嫁他人,族中老辈也只得勉强迁就。

荀萎亦这般贤淑的好姑娘上哪儿找其二?易氏又喜又惊,赶忙回城呕心沥血地劝导自家的不孝子,可哪能呢?易广思油盐不进,好歹都丝毫无半点回家成婚之心,眼见弱冠之年将近,族中老辈早已心急如焚,却仍是无可奈何。

易广思弱冠当日,荀氏按婚约起驾,期间易氏举族坐立不安,最后不得不派人将易广思从贤居楼绑回,随后花轿抵达易氏府门,举族迎接新娘入府,府中上下不管真笑假笑皆是满脸笑容,唯一没笑的只有易广思一人。

易广思被绑着坐在正堂中,荀萎亦入堂后静静站在一旁,静等着自己的丈夫过来拜堂,但是堂中上下劝无数易广思就是无动于衷,最后荀萎亦忍不住,抬手掀开了红盖头,望着自己的丈夫,两眼含泪。

“你回去吧。”易广思看了荀萎亦一眼,没心没肺地。

荀萎亦抿着红唇,“妾身还能回哪儿去?踏出荀府门槛那一刻,妾身就已姓易。”

易广思未曾话,不再看荀萎亦一眼。其父忍无可忍,大步上前重重打了易广思数个耳光,好在众人相拦才得以止住。

荀萎亦静静看着这一切,眼泪已将容妆淌出两迹,待堂中再次陷入鸦雀无声,才颤着声问道:“妾身早在多年前就已是郎君的,既然郎君无心接纳妾身,那妾身问郎君,郎君最喜待的地方是何处?”

易广思啐了口嘴中的血沫,喃喃自问道:“贤居楼吧?”

虽易广思混迹多年,但是从来不会去记各处的名字,贤居楼也就是昨晚睡的地方,这才随口出。

“好。”荀萎亦咬着唇,猩血与胭脂搅在一起,早已泣不成声,“那妾身…就在贤居楼等郎君!”

荀萎亦话落,易氏老辈哪里还坐得住,堂中一片大乱,奈何这两口二人性子皆是宁死不屈,闹得最终一个被驱出易氏家门,一个落得青楼做了歌伎,草草收场。

那日之后,易萎亦不曾再见过郎君,易广思未再入过贤居楼,但二饶易,都已非易。

二人再次相见,已是多年后的凰阙台。

易萎亦身着红袍,外披黑绒裘衣,逶迤拖地走上凰阙台。头绾成簪,轻拢慢拈的云鬓里插着玉玲珑,肤如凝脂的手上戴着翡镯子,腰系绛红鞶带,上面挂着一个脂玉符,脚上穿的红靴不知何时已脱掉,赤着宛若嫩玉的双足缓缓前行,整个人显得夭桃浓李。

仔细一看,正是数年前走入易氏正堂的打扮,只是一容韶颜稚齿已被仆仆沧桑占尽。

一直走至易广思身前,自斟自饮的易广思才发觉,抬头想看是何人,一时竟想不起,满脸惆怅。

“夫君。”易萎亦缓缓跪在一旁,不知何时已成泪人。

“夫君?”易广思皱眉,不忍发笑,“想讹我啊?”

易萎亦抿着嘴轻轻摇了摇头。

易广思突然放声大笑,“要诗就嘛,这不好办的,别讲那些玄乎的东西!”

易萎亦愣了愣,止了止眼泪,伸手去拿酒坛与觥,斟上一杯后缓缓递向易广思,梨花带雨地笑道:“还请夫君赠诗一首。”

“我为何赠给你啊?”易广思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接过酒一饮而尽,一脸意犹未尽。

易萎亦想了想,笑道:“因为今夜凰阙台的银子是妾身所付,夫君所喝这杯酒,也是妾身所倒,且问夫君,该不该赠诗一首?”

易广思皱眉一想,也不知是真想假想,随后不耐烦地点零头,然后仰望夜空,“得,赠赠赠!你看今夜满星,却不见月,唉,晦气!”

易萎亦静静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易广思摇了摇沉得好似五岳的脑袋,笑喊:“人生一世,草生一春,如来风雨,去似微尘!”

易萎亦眼前一亮,哭着笑了笑,稍静片刻,缓缓为自己斟上酒,连斟三杯,喝去两杯。

易广思津津有味地看着,易萎亦斟罢第三杯酒时,才缓缓抬头与之对视,早已哭成泪人。

“夫君。”易萎亦柔唤一声,“妾身斟三饮二,斟三意发三愿,一愿世清平,二愿君平安,三愿临老头白,数与君相见;饮二,是妾身…只想二愿,再无了。”

罢,易萎亦起身,跳下凰阙台。

……

翌日,易广思醒来,已身在衙门,本还疑惑,得人一句“你杀了你妻子”点醒,随后身受乱棍交加。

再次醒来,已人躺牢狱,仰头从窗口探观夜空,再是没心没肺地一笑。

“你看今夜满星,再看月,皓月当空!”

隔日,易广思被鹞接入梁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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