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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多年不见的大旱,从枣树开花时节突然间席卷了整个舜地。本该下雨的日子却是滴雨未落,到了点瓜种豆的时候,土地板结的比生铁还硬。犁铧插进地中,两头结实的黄犍牛像被人拴住了蹄子怎么也迈不开步。村人手中的鞭子要是抡得急了,牛干脆跪在在地上不再起来。有要强的庄稼人架着四五头口轻力圆的犍牛可着劲地往死里抽,指望把地翻开后种上点耐旱的豆子,到了秋后家人也有个盼头。四五头黄牛拉着犁杖吃力地挤在一起左右摇摆着,刚走上几步锃亮的铁铧就“铮”地一声折断在了地中。旱像一直持续到四月末,本该是麦子抽穗罐浆的季节,麦苗却像白羊草样匍匐在地里起不来,一大半都已枯黄风干被一些老太婆搂回家攒进了炉子。过了春旱之后,随之而来的是令人烦躁不安的夏旱。县内几条在光绪三年都未曾断流的大河,几天之内就露了河底白花花的石头和烂柴禾,与此同时刘王坡的井里已经绞不上来水了,村人把桶下到井里喘着气只能摇上来半桶半湿半干的泥糊糊。大旱没有一点缓和的迹象,还在一天天变本加厉地持续着。一些有先见之明的庄稼户们已早早带着老婆娃娃拉着枣木棍子外出逃慌去了,一些光景殷实的庄户趁着家中还有点余粮自身也还有点力气,纷纷剥起了榆树皮挖起了节节草的草根储存起来,以备冬里裹腹之用。就连村人堆放在麦场上喂头牯的谷糠,也被一些手脚勤快的后生早早地挑回了家。一些拉不下面子外出讨饭的庄户人家,每天都愁眉苦脸地蹲在田间地头盼着老天能落一场救命的透雨。天上每天都是火辣辣的日头,晒得村人的心都凉透了。旱灾也许是地处黄土高原的舜地乡民们最常见的灾情了,翻开《刘王坡纪事》各种各样的大旱几乎隔上十几年就来一次:
明成化十九年,大旱,人相食,饿毙村民四百零二人。万历二十年,大旱。饿毙村民,六十三人。崇祯五年,大旱,人食树皮草根。康熙三十六年大旱夏无麦,秋无禾。嘉庆二十三年,秋旱无禾。道光十一年,夏秋大旱,人相食。光绪三年,大旱。夏无麦秋无禾,冬月,人相食。母食子,子食父,兄弟相食或易子而食,饿毙村民过半。刘姓五百三十口,王姓六百零三口。绝户者,七十有余。
村人尽管熟悉各种旱灾,无论是夏旱或秋旱他们都有应对的办法,然而眼前这场大旱的持续时间之长却出乎了他们的意料。到了九月未前所未有的奇象出现了,所有的树皮都已被人们吃光,能吃的不能吃的草根也全都挖了出来。本该是麦苗破土而出绿芽的时节,天地之间却是一片黄褐褐的精赤,触目所及没有一点生命的迹象。各地人吃人的消息开始不断传来,先是驴蹄岭一户人家家中其他人全都饿死了,只剩下了母子二人相依为命。邻居也是个爱管闲事之人,多日不见这家人的儿子出来游玩,疑问其母,说是去了姥娘家。邻人怀疑有诈到家中察看,揭开锅发现其子的胳膊腿脚早已煮得烂熟。邻人报告了族长,这位胆敢食子的蛇蝎母亲被当众乱棍打死。岂料在打死她的当天夜里,她的肉就被村人刮了个一干二净,只剩了一幅雪白的骨头架子绑在祠堂的柱子上。
刘王坡一些大胆的后生已开始偷吃起了死人肉,到了十月里土地上冻的时候,这些人已开始明目张胆的吃起了活人,年纪幼小的娃娃往往是他们下手的对象。燕儿抱着苦娃惶惶不可终日,更是不敢出门,她怕一出去怀中的孙娃就被人抢去煮食。大旱开始后,进财隔三差五地往家中捎些粮食,这些时日家中的余粮已经不多了,燕儿只能把这点宝贵的粮食做成淆糊喂给苦娃吃。他还太小,细嫩的胃还无法消化那些难咽的谷糠和树皮。启勇每天都要到麻姑山上,挖一些节节草的草根磨成粉熬成糊糊和娘两个充饥。启勇吃草根吃得脸都绿了,燕儿本想到街上给他买个烧饼充充饥。一打听烧饼已经涨到了令人砸舌的价钱,一百个铜子只能买来一张半大不小搀着麸皮的黑饼子。米店里仍旧有米出售,却要三十块光洋才能换来一斗,这价钱哪是人吃的,就是天王老子也吃不起!
就在各地乡民因大旱而惜粮如金的时候,远在望贤山上的进财和石头却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大胆举动——开寨放粮,设粥厂赈济灾民。
大旱开始后,山下每天都有拖家带口路过的灾民。到了九月过后,逃慌的人越来越多,这些人衣衫烂缕面容枯槁像赶集样络绎不绝地往北走着。身子骨结实的推着蚂蚱车载着老娘娃娃们走,身子骨瓤的只能顾自个儿。他们当中有的走着走着就倒在地上咽了气,其中有行将就木的老汉也有年轻力壮的后生。他们全都无一例外地饿得只剩了下一层薄皮,眼圈像两个黑洞洞样深深陷了进去。有的人饿急了,随手捧起牛羊们拉下的粪蛋蛋就往嘴里塞。过了些时日就连粪蛋蛋也被人们吃光了,灾民们便开始吃起了路两旁的白土(注:观音土),熬成糊糊撒上点树叶子就往肚里咽。白土吃下去能耐得几日饥,却拉不出来。过不了几日,他们的肚子就像小山包样鼓了起来,只好喘着气躺在路两旁的田地里等死。整个舜地已变成了一片活脱脱的人间地狱,田间地头破屋烂庙到处都躺着白花花的骨头架子。一些家境殷实的庄户也不得不靠卖儿卖女度日,大旱之年人命比草还贱,十七八岁的黄花闺女卖给窑子只能换来半斗不到的麦子。半大小子卖给人贩子只能换来一只掺了麸皮的黑馒头。人们见了面不再是习惯性地问“吃过了没?”,而是用“家里还剩几口?”来打招呼。
山中的兄弟们已有好几个家里都饿死了人,石头开始给每位兄弟每月发上一斗米,让他们轮流带回家中救急。逃慌的乡民们像逼急了的兔子到处乱跑,偶尔有一两个无意中闯到寨子里来,石头决不会让他们空手而去,让他们吃饱后再带上几个饼子。消息传出去后,主动跑到寨子里要饭吃的人也多了起来。这可是土匪们的老窝,人们有三分奈何也不会跑到这个刀口上来讨饭吃。上山讨饭的人越来越多,长此以往对寨子的安全将是个威胁,万一官府派人混进来打探情况该如何应对?总不能为了防备官府的探子,把所有来讨饭的人都赶走吧!进财和石头为这事愁得茶饭不思,觉都睡不安稳。随着灾慌的不断持续,进财开始担心寨子中的粮食是否还充足,他忐忑不安地问着石头:“粮食还多不多?”
石头端着水烟抽了一口说:“够兄弟们咽大半年的了!”
寨子里还有这么多存粮,一时间一个大胆的想法突然间在进财的脑子里闪了一下,只是不知道石头答不答应,这关系到所有兄弟的身家性命。进财小心翼翼地说:“既然咱们手头有粮,何不办个粥厂赈济一下灾民?”
“这想法我也有过!”石头放下烟锅子苦笑着说:“海冷子要是趁咱们放粮的时候来围剿咋办?”
进财低头思谋了片刻,说:“这个倒不用担心!咱们是在做善事哩,他们要是敢在这个节骨眼上与咱们过不去,怕是会引起众怒,到时候老百姓就饶不了他们!”
石头一想也对,进财说得不是没有道理。眼下已到了饿殍遍野的地步,官家不放粮赈灾不说如果敢在这个时候前来捣乱,那些来吃舍饭的人就饶不了他们。石头想通了后高兴地拍着大腿埋怨着进财:“你有这个想法,咋不早说&得兄弟这几天一直琢磨这事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