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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五 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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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入冬时季,去给鬼子修工事的后生们终于怀揣着刘良楷颁发的良民证回到了村子。随着后生们的回来,一个前所未有的崭新的日常用语突然出在了村人的耳朵中——给日本人支差。给鬼子干活一不挣钱二不挣粮,连顿饱饭也吃不到嘴里。鬼子把当差的人不当人看,后生们也就吊儿啷当的装样子糊弄他们。有人看管时干上几下,没人看管时就耍起了懒,没人肯真正的出力把活做好。当这些后生回到村里骂起他们的后辈不好好干活应付了事时,常骂着他们,你这是给日本人支差哩!“给日本人支差”,成了庄稼户们骂人消极怠工时最为恰当的用语,这一用语至今还在舜地人的口中流传着。

给鬼子做了大半年的骡马,后生们全都饿瘦了。四虎还没好利索的腰经过这一折腾,再也没直不起来。他像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样,佝偻着身子整日坐在院墙根下咳嗽着。明娃的腿瘸得也比以前更厉害了,走起路来身子摇得像风中的小树样东倒西歪的。令四虎和明娃津津乐道的是,他们终于见识了传说中的“洋灰”。鬼子用来修工事的洋灰,比庄稼户们盖房子用得白石灰好使多了。用这玩意儿砌起来的墙面比他娘的铁板还要结实,用铁锤都砸不塌。令四虎感慨的是,啥时候盖房子能用上这东西,才没白来世上走一遭。除此之外令他们引以为傲的是,比起村人来他们身上多了道活命的护身符。有了这道符,以后再也不用躲鬼子了。

明娃像揣着宝贝一样把良民证时刻揣在怀里,逢着村人就拿出来向他们炫耀一番。二豹想看一眼明娃拿力气和命换回来的良民证,明娃把证拿在手里只在爹面前晃在了一眼就赶紧收了回去。二豹气得大骂着他:“狗日的,老子连村人都比不上,村人还能摸上一摸哩。”

明娃不满地嘟哝着:“爹,你识不得几个字,我怕你把这宝贝当做擦屁股纸给作贱了!”

后生们虽说回到了村子和给鬼子支差时比起来,他们依旧吃不饱饭。由于给鬼子支差耽误了秋庄稼,麦子也没种到地里,来年饿肚子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家里的那点存粮,要支撑到第二年的秋庄稼下来才成,谁也不敢放开肚皮吃。

到了第二年春慌时,底子薄的家户已开始断粮了。这是风调雨顺年景里人为的一次灾祸,是被小鬼子给折腾出来的。到了三月里村人开始喝着淆糊咽着榆树叶度日如年的时候,刘良楷出人意料地回到了村子,他再次给村人带回来一个福音。他这次回村给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后生们,带回来一个能吃饱饭的美差。凡是愿意跟着他干的,一个月发六十斤白面。去年冬里冠虎手下的二狗子被三豹和敢为踅摸着打死了不少,急需补充新的人手。再说快要收麦子了,到了征粮的时候,刘良楷需要不少的人手帮忙才行。

刘良楷一宣布这件事,立马有好多后生挤到祠堂里来给向他打探详情。参加这支队伍的后生,每月能从刘良楷手里领到六十斤令人眼馋的白面。这是一伙有奶偏是娘的主,刘良楷把这伙瞎瞎后生们拢到一起在舜地美美唱了一处“好戏”。为了能吃到白面,这些后生比鬼子还要可恶。他们打着给鬼子征粮的旗号,蹿到村里糟蹋妇女搜刮财宝,逼得好些个家户上了吊。刘良楷拉起来的这支汉奸队伍,被乡民们戏称为“六十斤”。六十斤本来是一个描述计量单位的词,在舜地人的口中竟演变成了汉奸的代名词。六十斤说起来太绕口,乡民们直接称他们为“老六”,这怕是刘良楷所料不及的。他是老六们的头儿,自然成了乡民们痛骂的对象。在给鬼子怔粮的同时,白花花的银子塞满了老六们的腰包,白嫩嫩的媳妇全睡进了他们的被窝。面对这群土生土长的恶鬼,乡民们敢怒不敢言,编了一段镲在背后骂他们:

老六们,不是人,蹿到村里要金银;

老六们,赛土匪,又翻箱来又倒柜;

老六们,一群狼,白吃白拿还牵羊;

老六们,一窝狗,见了女人就要搂;

老六们在舜地横行霸道,没能挺过这个冬天就被启智给灭掉了,这些都是后话。

进财在院里听说刘良楷回来了,心中顿时沸腾起来。他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他回来,盼得眼睛都快瞎了,这小子总算在村里露了面。进财蹒跚着找到祠堂里,要拉刘良楷回家吃饭。那坛下了鼠药的毒酒,已等他多时了,这次绝不能再错过这个除掉他的机会。进财来到祠堂里,二豹也在拉刘良楷到家里吃饭。他想让明娃跟着刘良楷干,家里粮食不多,他怕娃饿坏了身子骨。刘良楷不愿把一个瘸子带在身边,这可不比给鬼子支差,能混过去。到了征粮的时候,万一遇上三豹和敢为添乱,明娃瘸着腿能跑得动嘛!刘良楷一口回绝了二豹的请求,二豹这才死皮赖脸地拉拢他,想给他灌上一顿猫尿。进财想让二豹打消请刘良楷吃饭的念头,他说:“你娃瘸着腿,这事哪成?”

二豹红着眼睛说:“我娃那腿还不是因为你!”

这人又要翻陈年旧账了,进财索性闭着嘴不再吭气了。让他担心的是,二豹要是把刘良楷拉走,他的事就弄不成了。进财干脆坐下来等着刘良楷把手上的事忙完再说。有爹在旁边看着,刘良楷办起事来浑身都不自在。他把一面鬼子的烧饼旗塞到进财手里说:“爹,你回去把这个贴在院门上,鬼子来村里就不会祸害你了!”

二豹满脸羡慕地啧着嘴对进财说:“瞧,到底还是一家子嘛!这娃心上有你哩!”

进财明白刘良楷的意思,他是想打法他回去哩。进财心不在焉地把旗子塞进袄兜里,临离开时不放心地嘱咐着刘良楷:“娃,晌午饭就在家里吃,酒菜爹都你备好了,咱父子俩喝个痛快!”

二豹两手往门外推着进财:“你就回吧,我也准备着酒菜哩!”

到了吃晌午饭时刘良楷还没能回来,进财心想他定是被二豹拉到了家中,要去把他叫回来才成。进财露过刘秀才院门口时,看到刘玉强正耷拉着脸蹲在院门口,赵氏在一旁数落着他:“你娃想好,走这条路就是做汉奸哩!”

刘玉强想跟着刘良楷干,被娘给拦住了,正窝着一肚子火。看到进财走过来,他站起来着急地搓着手说:“族长,你来评评这个理!我有没良民证,鬼子要是来了,是我娘能跑得动,还是我媳妇能跑得动?”

进财没好气地劝着他:“你娘比你识理,做啥都不能做汉奸!”

刘玉强碰了个硬钉子,没好气地撇着嘴回到了院子里。进财把兜里的那面烧饼旗拿出来递到刘赵氏手里说:“把这个贴在院门上,就不怕了!”

刘赵氏半信半疑地看着手中的旗子说:“管用吗?”

“我哪知晓?”进财自嘲着:“我那出息娃娃这么交待的!”

进财来到二豹家,看到刘良楷早醉得不省人事了。算计好的事,让二豹伸了一腿给搅黄了。进财生着闷气离开了二豹家,心想除掉刘良楷的事只能等到下次再说了。当他露过刘秀才院门口时看到就这么一袋烟的时间,刘玉强已把那面烧饼旗用糨子糊好贴在了院门上。刘玉强怕糨子不干旗子被人给偷偷撕下来,正坐在院门口守着哩。他讪笑着对进财说:“族长,我知道你帮着我家哩!屋里有重活了言语声,我去给你搭把手!”

进财嗯了一声离开了刘秀才的院门口。他感慨地心想,刘秀才活着时怕过谁,没想到娃娃却这么怕死,连个妇道人家都不如。

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刘良楷带着十几个后生离去了。无论多晚他都不在村中过夜,怕遭到三豹和敢为的偷袭。刘良楷尽管喝了二豹一坛子好酒,离开时依旧未带明娃,气得二豹在村里骂着街:“没良心的白眼狼,我一桌酒菜全喂了狗……”

到了收麦子的时候,那些揣着良民证的后生们悔得肠子都青了。他们有了良民证却痛失了一季好庄稼,不得不在村里艰难地借粮度日。也正是这个夏天,让村人彻底丧失了对良民证的信心。有没有证鬼子都一样杀头,良民证在鬼子眼里就是个屁。

村人把麦子晒干收到囤里的第二天,村中突然来了十几个鬼子带着几十个老六赶着牛车抢粮来了。鬼子的时间掐得恰到好处,他们似乎就在躲在不远处偷偷地盯着村人的这点粮食。其实征粮的差事本是刘良楷干的,碍于村人的情面他抹不下脸,这才让鬼子到村里来的。

村中动手早的人家已把粮食转移到了地窖中,动手迟得还在屋里放着。鬼子在村里放着枪挨家挨户地搜着粮食,村人的心全都提到了嗓子眼里。四虎怀里揣着良民证,没把鬼子的到来当回事。鬼子进村后,他恭恭敬敬地跪在院门口把良民证举在头顶上让路过的鬼子看。几个鬼子端着枪来到了四虎院门口,四虎屋里正放着两麻袋的麦子还没来得及藏进地窖中。这点粮食还是他昨日从进财家中借来的,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鬼子闯到院子里。四虎跪在院门口举着良民证哆嗦着说:“我是良民……有证……有证……”

一个长得矮矮胖胖的鬼子瞟了一眼四虎头顶上的良民证,怪笑着把不识好歹的四虎一脚给踹倒在了地上。鬼子闯进院子里,打发一个老六把那两麻袋粮食搬到了牛车上。四虎拿着良民证困惑不解地看着这些不通人性的鬼子,他气急败坏地心想,他有良民证鬼子为咋还要抢他的粮,他们应该到没证的家户里去抢才对呀!

看在良民证的份上鬼子只是踹了四虎一脚,明娃却倒了大霉把命都给丢掉了。鬼子来到二豹家,这父子俩正忙着往地窖里藏粮食。鬼子看到这情景,“啪”地朝放天开了一枪。明娃吓得腿一软坐在了地上,反应过来后他赶紧掏出了良民证。鬼子打着手势让二豹父子俩下到地窖里把粮食搬上来,明娃却不识眼色地拿着证在鬼子面前晃。鬼子一怒抽了明娃一个嘴巴,打飞了他手中的良民证。几个老六下到地窖里搬出了粮食。二豹大着胆子从地上捡起良民证拿给鬼子看,他可是有证的家户。不料鬼子看也没看,一把就把二豹推倒在了地上。老六们扛着粮食出门时,明娃突然跑过去抱住一个人的腿狠狠咬了一口。一个鬼子端着枪顺手朝明娃的后背上开了一枪。明娃扑通一声栽倒在了地上,血从后背上咕咕地冒了出来,二豹见此情景扑到明娃身上就开始嚎起来。

进财已把粮食藏进了地窖中,为了迷惑鬼子他故意把院子里弄得凌乱不堪,衣服和盆盆罐罐丢得到处都是,另外他又在院门口洒上了一些麦子。当鬼子来到院子里朝他要粮时,他打着手势告诉他们,粮食刚被他们的人抢走。鬼子看着狼藉遍地的院子和洒在院门口的麦子,心满意足地离去了。

在麻姑山上转悠的三豹带着弟兄们正走在回村的路上,如今正是收庄稼的时节也是他补充给养的日子。农家户出身的三豹和远道而来的鬼子,时间掐的一样准。到了黄昏时三豹与这伙鬼子不期而遇,和他们在村里干了一仗。鬼子扔下三具尸体拉着粮食跑走了,三豹的左眼却被一颗飞过来的流弹打瞎了,又被兄弟抬回到了山中。

鬼子这次进村抢走了一大半的粮食,不管是有证没证的家户全都挨了抢。良民证在鬼子眼里如同废纸,远没有刘良楷当初承诺的那样神奇。那些持证遭抢的家户们纷纷大骂着刘良楷:“畜生、狼食、骗子……”

村里唯一丢了命的就是明娃,二豹拿着良民证有哭有笑地在村里跑着:“我娃有证……我娃有证……”

看二豹的样子像是疯癫了,也难怪他老了就凭这个娃养活哩,这娃却遭了横祸。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事搁在谁身上也受不了。大豹帮二豹埋掉了侄子的尸首,又借钱给他看起了病。二豹的疯病一阵子一阵子的,他犯起病来满口胡言。一会儿说自个儿是二郎神,一会儿又说自个儿是关老爷能禳治鬼子,能把这些害人的东西给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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