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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
一行六人日夜赶路,终于回到了三十三天。途中经过天元岛时,小风曾问御辞,那日与棋仙赌棋时,是否是他在从旁暗助,那人也不隐瞒,大方承认。至于那声音为何十分嘶哑,小风无须再问也心里明白,不过是区区变声之术而已。
清净天,嫏嬛福地。
指路童子竟好似又早料到他们会来一般,早早便在山门处候着,引了众人到嫏嬛神阁去。
神阁三楼。
嫏嬛见到站在小风身旁的已经重新戴上青玉|面具的御辞,似乎并不惊讶,只是一叹:“汝终究是与她相认了。”
御辞点点头,沉默无言。
嫏嬛的视线落在两人相握的手上,淡淡地道:“吾早已予汝警示,护灵圣女逆天改命,为宇宙法则所不容,迟早要离开此时空。汝之存在,乃是其于此度空间之羁绊,汝二者相认,情缘难舍,她往后势必处于两难抉择境地。青陵,汝修炼万千载,为何竟忍不住一时冲动,再置挚爱于痛苦之中?”
一席斥责听在耳里,御辞的手足一片冷湿,指尖微微发着颤,再看脸上,抿紧的薄唇毫无血色,一双黑眸竟涌|出无尽的凄楚与痛苦悔意。
小风惊觉他的异样,扳过他的身体,急道:“御辞,你怎么了?”
他一言不发,只是发呆一般定定地凝视着她,小风看见他那仿佛蕴含了如山如海的悲伤的目光,心重重一揪,又慌又急,晃着他,催促低叫:“说啊!到底怎么了?”
一旁的灵儿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嫏嬛神女,脸色有些苍白地发问:“神女方才道,护灵圣女为宇宙法则所不容,迟早要离开这一时空,是怎么一回事?”为宇宙法则所不容,若她没有记错,那是要遭到……一个念头闪过脑海,灵儿如坠冰窟,
嫏嬛神女却不答她的话,示意小风将叱风玉与璃龙骨交给她,小风虽然满腹惊疑,却也依言从灵犀镯中取出了那两个五行神品,交到她手上。
嫏嬛素袖往放着悉天镜的玉台上一挥,那宝镜上空便浮现出一个五行法阵来,雷之位与火之位已放置好了烨电晶和凤雪丹,嫏嬛抬起手,无形力道将叱风玉与璃龙骨送至风之位与冰之位。待放置妥当,五行法阵,只余土之位缺圣灵珠而已。
嫏嬛这才环视众人,道:“汝等入神界,为女娲宿命而来。如今时机成熟,吾便告诉汝等,何为传说中的逆天改命。”她转身抬手,往悉天镜面拂过,镜面中渐渐浮现出远古时期女娲与共工大战的景象来,她徐徐而言:“当年,共工怒触不周山,天倾地陷,万|民丧生。女娲为救余下子民,布下结界,她既施法,便无暇躲避共工临终一击,最终只能身中水阴毒咒。娲皇被贬下界,自知后裔因诅咒故,不得善终,是以以护佑后人执念为精魂,以一身神力创造出圣晶之魂,用以孕育将来的护灵圣女。”
嫏嬛望向小风,目光中升起一丝不知是对谁的嘲讽:“世人皆称女娲大公无私,然而私心人皆有之,说到底,女娲也是一个自私的母亲。汝等以为,她创造出护灵圣女,最终目的为何?保护后人,如何才能保护后人?水阴咒术六界至毒,解无可解,除非女娲一开始便躲过那一击,否则,女娲一族只能代代不得解脱。她临终创造护灵圣女,不过是创出一件为她挡住敌方一击的工具罢了。”
她深深地看着小风,字字句句都让她感到刺骨的寒冷:“那日汝提一问,如何逆天改命。吾如今便告知于汝,护灵圣女之责,乃是以五行神品开启绝天大阵封印,取出帝弓,借悉天镜之力,开启时间通道,回到娲皇共工大战之时,融圣晶之魂神力于蓝韵仙剑中,以帝弓射|出,为女娲挡下共工临死一击。帝弓乃盘|古脊柱所化,其盘|古之力可净化世间任何诅咒。汝之灵力虽然不能毙共工于剑下,然女娲所要的,不过是暂时的一个挡箭牌而已,只要汝替其挡下那一击,她随后自然能收服共工。”她望着小风毫无血色的脸,不觉冷冷一笑,“汝无法想象?心中至高无上的娲皇,竟是如此无情自私,汝奉她一生,但在她心目中,汝不过是件工具罢了。”
小风脑海一片空白,耳际隆隆作响,恍惚无言,木愣地看着前方虚空,心中某种至高无上的东西仿佛刹那间崩离瓦解,滚落污浊泥淖。
她似乎感到自己被人拉入了一个怀抱紧紧抱着,又似乎听见了灵儿等人激烈的反驳,但所有的一切,都在嫏嬛神女淡淡的一句反问中结束,“吾为何要骗汝?”
是啊,她为什么要骗他们?她超脱天庭众神之外,几千几万年来,不理俗事纷争,若非曾经受女娲恩惠,要还一个人情,只怕女娲族再苦、三十三天再乱,她也事不关己,袖手旁观。
灵儿看看嫏嬛,又看看御辞怀里的小风,脸色苍白如纸,无力地反驳:“不,不会的,不是这样的……”她的祖先,她心目中最伟大的神灵,她一生的信仰,那样的无私大善,怎么会……
嫏嬛的视线落在悉天镜中那抹飞扬的红袍上,话音中是看透了世事沧桑的平淡:“女娲大善,拯救万|民于水火,然而同时她也是个母亲,为了自己的孩子,存此私心,无可厚非。”
灵儿无力地垂下头,无话可说。是啊,她又能苛责女娲什么呢?她创造出护灵圣女,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那代代的孩子吗?作为一个母亲,保护自己的孩子,又有什么错呢?护灵圣女的诞生,究竟是女娲的自私,还是她的无私?已经没有人能说得清楚。
月如又急又无可奈何,瞪着嫏嬛神女,问道:“小风既然只需挡下共工那一击,又如何会死了?共工神力虽然超凡,但小风应该不会连他那一击都承受不住吧?”
嫏嬛脸色微肃,沉声道:“她不是死,而是要永远离开这一层时空。”她见众人迷惑不解,只得简略解释,“吾等所处宇宙时空,不过是众多平行时空中的一层。平行宇宙之间,有宇宙法则生出的时空壁垒,因此互不干扰,各自运行。但护灵所生之宇宙层,与吾等所处之层同时诞生,并生相依,同步程度达九成,极其相似,时空壁垒比之其他薄弱许多,因而以无匹神力破之,可有片刻缝隙。当年女娲族林青儿凭圣晶之魂,再合玄虚真人之力,破开时空壁垒,才将护灵召回此度空间。”
“宇宙运行,各自有其轨迹,以宇宙法则维之。护灵圣女乃轨迹外之异数,逆天改命,究其本质,是为扰乱宇宙原本发展轨迹,是以为宇宙法则所不容。天谴将会把更改宇宙运行轨迹的一切人事抹去,她替女娲挡下那一击之时,便是天谴之罚生成之时。护灵圣女只有两种结局,要么被天谴攻击,神魂俱灭,要么回到另一宇宙层,此生不再踏入此度空间,以避天谴。玄虚真人已在她身上下了时空刻印,只要她挡下共工攻击,时空刻印立即发动,可赶在天谴降临前,将她送回另一个世界。”
嫏嬛看了御辞一眼,微微嗟叹:“然而无论何种结局,汝二人终要分离。护灵若不知汝身份,于此世终究少些羁绊,不必再历离别之苦,然汝却……”她停下话头,不再说了,只是摇了摇头,“罢了,终究是情劫难逃。世事茫茫,难以自料,一切,皆是命中注定。”
众人面色皆苍白似雪,怎么也不愿相信嫏嬛的话,但各人心底深处也都明白,嫏嬛所言句句是真。浓浓的无力感自身体深处生出,涌遍四肢百骸,命运之前,所有的挣扎都显得那么渺小,历史的漩涡,他们深陷其中,无力反抗。他们看着小风,蓦然而感无比的荒凉自嘲,曾经的努力都变得那么可笑,原来,他们所有的奋斗和努力,实质上都是在把至亲至爱往绝路上推。
“不公平,这不公平……”灵儿珠泪盈眶,自语低喃,她抬头望着那半空的五行法阵,往后退去,手里紧紧握着圣灵珠,似乎在怕有人抢走,把它放置到法阵中。她咬牙颤声,一字一顿地狠道:“我不会让姐姐去的。凭什么她要为女娲族付出那么多?不公平,这一点也不公平!我宁可不得善终,也不要姐姐为此牺牲!”
嫏嬛冷冷地看着她,话音平淡,却无情到了极处:“那汝之女儿呢?外孙女呢?往后一代又一代的女娲后裔呢?不让她回去,女娲族便世世代代受水阴诅咒之困。汝要无私于她,便要自私于后人,无私于后人,便要自私于她。两种选择,汝想如何而选?”
“我……”灵儿全身颤抖,被嫏嬛问得哑口无言,一时陷入激烈的天人交战。两难的抉择,她究竟该选择哪一边?无论她选哪一边,结果她都难以承受。命运何其无情,为何竟要逼她做出这样锥心之选?
御辞怀中的小风忽然一动,轻轻推开了他,那一张脸白得几乎透明,她凝视嫏嬛:“若我替女娲挡下水阴咒的攻击,女娲族的命运会如何改变?除了得以善终,是否还有其他变数?灵儿和忆如……她们还会出世么?”
嫏嬛的话,她每一句都听在耳里,震惊有之,不可思议亦有之。平行宇宙,多|维空间,原来都是真的,这样的理论原来不只是只有现实世界中的人才知道。
但她更想知道的是,若她逆天改命成功,随后的历史,是否会发生和祖孙悖论相似的事情。历史的发展环环相扣,牵一动百已经不足以形容,任何微小的变化,千百年后,都将演化成天翻地覆的巨变,这就是蝴蝶效应的威力。
嫏嬛目光深深:“命与运不同,运可扭转,命却由天定,运数可改,命不可改。宇宙有自己的运行轨迹,万千命途,早已注定。汝之出现,只属外力,而非内力,改的只是运数。宇宙法则的力量会维持历史按其既定的轨迹运行。往事已然发生,结局不可更改,所改变的,只不过是诱发诸事之因。汝若挡下共工偷袭,赵灵儿此辈之前的女娲族裔,虽无法善终已是定局,然深究根源,却不再是诅咒。不同因,却同果,这就是法则的维|稳之力。因此,赵灵儿仍旧出世,李忆如依然出生,汝大可不必担忧这许多。”
小风点点头,低声道:“那我便放心了。”她扭头看向灵儿,勉强扯一下嘴角,露出笑容:“灵儿,把圣灵珠给神女吧。”
灵儿拼命摇头,面上尽显痛苦之色,她紧紧攥着圣灵珠,一步步地后退:“不,不行……”
“灵儿!”小风眼眶一红,厉声喝叫,“难道你想忆如和你的先辈们一样,经历那难以善终的痛苦吗?还有你自己,诅咒不除,你终有一日会死去,你让逍遥怎么办?”
“那你呢?”灵儿流泪向她叫道,“还有凌大哥呢?灵儿也问姐姐一句,若你走了,凌大哥怎么办?!”
“……”小风无言以对,回头望着御辞,似有一把利箭穿心而过。
便在此时,羽瑛忽上前一步,道:“敢问神女,回到过去的,可否换做在下?女娲娘娘需要的只是一个能帮忙挡下攻击的人,何以一定要是小风?”
嫏嬛看她一眼,话音微带冷意:“汝想替护灵挡其劫数,乃是枉然。各人劫数自有天定,护灵之劫,便是其责。吾可告知,汝之劫,赵灵儿之劫,再有逍遥剑仙与太阴圣女之劫,乃是冷焰与水魔兽,赵灵儿这一世能否安然渡过,须看汝三人之助。”她冷哼一声,轻甩衣袖,侧过身去,“汝还是管好己事为先吧。”
羽瑛被斥,袖下双手紧攥成拳,面色沉重凄楚,难道,一切都再无转机?
小风微仰着头,看着御辞,轻轻叫道:“御辞……”
他伸手缓缓抚过她的鬓发,良久,低声道:“风儿,问问自己的心。无论你选什么,我都会支持。”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来说这句话,那双黑眸里的凄然痛楚渐渐消弭,似乎就在那一瞬间,他已经看穿了许许多多的事。该执着的,不该执着的,那一刹那仿佛都已经变成了过往的云烟。沉静的双眸里,渐渐透出看透沧桑的安然平静。
小风看着那样的一双黑眸,翻涌的激烈情绪竟然也渐渐平静下来。那一刻,二人灵犀相通,竟在同一时间,了悟释然。她看着那剔透双眸,尘封在脑海深处的一处记忆忽然浮现。那是她初入这个世界不久,陪着逍遥和灵儿踏上征途,在苏州,遇到了那名算命仙。
犹记算命仙当年所言,“要改变命运,就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逆天改命,所要面对的灾劫远远超乎于你的想象……老道在此奉劝姑娘一句——切莫太过于执着,有些时候,放手,或许比抓紧更好……有得必有失,太多的东西,就要弃去一些……”
那时她不明白,这么多年了,经历了那么多风风雨雨,她也还是不明白。然而今日,面对着这此生最艰难的抉择,她却豁然开朗,品悟出了那算命仙话中的深意。放手,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幸福,有一种解脱,叫作放手。
人总是面临着许许多多的选择,懂得选择,便要懂得放手。这世间,没有什么能做到坐拥万物,连神也不可以。这世上,终究是有缺憾的。世上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人们所能做的,唯有扪心自问,选择哪一条道路才是自己最少遗憾的。曾经的不完美,最终都将成为历史的尘埃,只是,只有往最少遗憾的那条路上走去,才能在年华燃倔,换得一场安眠。
责任,爱情,执着,放手,原来并不矛盾。爱到深处,终成痴狂,执着过后,尽归沧芒。生命不过一场持续的相聚和断然的告别。告别之后,不要问路向何方,即使踽踽独行,即使什么也不再拥有,但只要还有对往事最美好的回忆,就一切足矣。
她注定是要离去的,那不仅仅是她的责任,也是她心中最少遗憾的路。既已知道结局,又为何再要犹豫?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为何还要一再错过这世间美好的东西?她现在还有御辞相伴,还有灵儿等生死之交陪在身边,为什么还要沉浸在离别的痛苦中?与其悲伤,不如好好度过她在这一层宇宙中最后的时光,让她在往后的孤独里,还有许多美丽的记忆可以回想。
小风转过头,带着释然平静的笑,望着灵儿,一步一步走向她。灵儿泪如雨下,看着面前女子,脚下如生根一般动弹不得,哽咽失声痛哭。爱到粉身碎骨容易,但心甘情愿放开一个人,是多么难。为什么命运要这样不公平,将幸福送到了她手上,却又再残忍地夺走?
素白的手拢住她的,灵儿听见那女子清透柔和的声音:“灵儿,你知道的,什么才是你应该作出的选择。”自己的手被轻轻掰开,圣灵珠被取走,然而自己却生不出一丝力道去握紧手掌,去把它拿回来。灵儿仰起头,闭上眼,泪水汹涌自眸角滴落。
嫏嬛接过圣灵珠,微微动容地看着手中之物,那看尽了万载沧桑的平淡眸里,竟也掠过思虑万千。她微怔片刻,抬头望情绪低沉的众人,忽缓声道:“开启绝天大阵,除了五行神品,另还有些准备工作……这段时间,汝等便回人界去罢……算是陪护灵渡过最后的时光……”她看向小风,“按人界时间,约是月余。待一切准备完毕,吾自会召汝回嫏嬛神阁来。”
小风的心境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如今听那嫏嬛所言,只微微一笑,向嫏嬛行了一礼:“多谢神女。”她握住御辞的手,向他扬起浅浅一笑:“走吧?”
“好。”他的眸中流泻清浅柔光,点头应允。
二人双手相牵,并肩下楼去了。嫏嬛叫住也欲下楼的另外四人,素袖往玉柜一挥,三枚玉简自柜中飘出,各自飞向逍遥、月如和羽瑛。嫏嬛淡淡道:“汝等虽已有仙体,然法力不够,面对冷焰与水魔兽,终是危险。这玉简中,分别是逍遥剑仙前世绝技‘逍遥神剑’的心法终篇、太阴的‘紫月眠魂曲’和沧珑的‘缚神幻音术’,汝三人须勤加修炼领悟。至于赵灵儿……”
她手掌一翻,掌心现出一枚血晶,掷于灵儿:“汝之圣莲法典共分四品境界,‘一莲枯度’、‘双歌莲华’、‘三生莲台’与‘万莲寂灭’。那水魔内丹集神界至阴之气而成,汝只修至三生莲台之境,功力不够,只怕毁了内丹,汝亦精血耗尽而死。当日娲皇特意留下血晶一枚存放吾处,可助汝突破至万莲寂灭之境,汝当惜之,好自修炼。”说罢,一甩素袖,转身背对四人,再不理睬了。
灵儿接过,与那三人互视一眼,点点头,各自向嫏嬛行了一礼,无言退去。
良久,声响已然不闻。
寂静中,低声呢喃忽而飘渺。
“玉魂陨落,情……尽……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