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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小强摇摇头,心底叹口气,按照他固定的一套程序倒完尿壶并洗刷干净,放下尿壶站在厕所的小便池前小解,却赫然看到干净的便池里散落着很多嗑后的瓜子皮,是那么得刺眼。
张小强抬头看了看厕所门扇上张贴的白纸黑字“请不要向小便池内扔烟头等杂物”。他再次低头看便池里的瓜子皮,眼前一阵晕眩,闪烁着莫大的讽刺。
做完这一切再次回到病房,发现王茂林的负能量喷射已近强弩之末。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喷射完那些恶毒的岩浆然后摔门而去,估计又躲到楼梯间闲聊抽烟了。张小强望着他的背影,被包裹在他的身体里喷射在整个病房里待欲破窗而散的超级负能量中。
他有时在想:那个王茂林,根本不是有血有肉的灵长类动物,而只是一架散发着恶臭却能走动的尸体,自相矛盾又扭捏作态,甚至丑态百出。他又在想,在这颗被金钱至上、冷酷到底、负能量膨胀的外衣包裹着的骨架上,到底埋藏着一颗什么样的灵魂?
真是难以用言语来形容,甚至无法用可怕、龌龊、肮脏、邪恶等词语来穷尽。
张小强的心一阵紧似一阵,他感觉自己内心的善被天边的恶疯狂地掐着脖子,想置他于死地。灵魂被一片冬天的雾霾紧紧包围着,寒冷、迷茫,甚至绝望。
老头见张小强在护理之外,要么看书、要么写字,就问:“你学的是啥呀?”
张小强说:“我看的是闲书,只是为了打发时间,不是为了学习!”
老头说:“看书学习,就要多看点能挣钱的书……这人世间各人有各人的一套钻研法,俗语说,‘唱戏的不如撮头的’,得有赚钱的法艺才行!现在就是金钱生活、花花世界、骗术策略,个人讨生活,没有钱是一切都行不通啊!”
张小强黯然慨叹:“亲爹也非亲爹,亲娘也非亲娘,兄弟也不是那兄弟,这弟兄两个算是都掉到钱眼里去了……听的我直恶心,浑身起鸡皮疙瘩。当哥哥的凭着自己的小聪明小手段,千方百计地骗点钱花。当弟弟的则利用五保户并生病的哥哥,想尽一切办法,用尽一切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套笼点钱花……”
“真是一对奇葩兄弟啊!这次住院真是没有白来,给我上了生动深刻的一课啊!以前从没有接触过这样的人,这可比电视连续剧更剧情、更真实、更自然、更震慑。以前我还真不相信电视剧那些狗血桥段,现在不得不信!”
老头眨巴眨巴两只小眼睛看着张小强,但是他因为耳背,并未听清张小强的话。
张祖华说:“是啊,这就是现代版的《墙头记》……”
时光接近中午,弟弟一摇三晃从门外进到病房,抬头看看吊架,第二瓶药液仍未打完。弟弟快步走到哥哥的吊瓶前,边捣鼓吊瓶的开关边喷道:“操他娘来,怎么打得这么慢啊!可闷煞我了!像这个打法似的,天多咱才能打完啊?晌午饭都耽误吃了!”
边说边将开关放到最大。吊瓶增速明显。弟弟满意地说:“这个速度还差不多!”
哥哥说:“嗯,弄大点就行!不要紧啊,我这身子沉,很累的慌啊!早打完早歇歇!”
天色将晚,弟弟终于去打饭了,房间里只留下张小强和两位才,世界安静了。张小强在窗前眺望远方的红日。夕阳悬在西方尽处,挂在建筑丛林间,欲升欲落。大街和公路上依旧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行色匆匆。
病房的澄静和天空的辽远空阔,轻轻地洗刷着他的心房,慢慢地,将附着在其上的污秽和忧郁洗涤开去,使他内心又充满了无边的平静和美。世界本是在善美之间,何必让个别的污秽污染自己无辜的心境呢。
弟弟买饭回来了,张小强第一反应是:又一只苍蝇飞进斗室之中了。老头关切问:“回来了吗?快把袄脱下来吧,屋里暖风很热!”
弟弟说:“屋里是很热,外头可很冷啊!虽然下午风小点,但太冷了!”
老头说:“那是。我知道哇,外头很冷。都啥时候了,马上都农历‘大雪’节气了,该冷了,没有数吗!”转而又问弟弟,“也不知道家里咋样了!你再跟国他娘打个电话,喂上我那狗哇!”
弟弟勃然大怒:“家里家里!你现在都瘫到床上了,还呱拉着家里,我这饭都还没吃,你却呱呱家里!你可千万别急闹我,你要是再把我急闹病哩,那就更有笑话看了!你还家里,你有家么9家里家里,医院就是你的家!”
夕阳很快没于山下,人间落于一片沉默和灰暗之间。形形色色的人群忙忙碌碌,依旧行色匆匆。
晚饭过后,弟弟出去一趟。回来后,坐在小凳上,像中央电视台的播音员一样,开始播报他在走廊或其它病房听到的最新新闻报导,他问张祖华说:“咱们的临村、邓家村的瓦你认识他吗?就是前天我说过的那个较劲货!”
张祖华说:“认识,小时候我就认识他了。”
弟弟说:“现在就在咱们隔壁,也摔断了胯子……他的脾气比俺哥还较劲一百倍。你知道他较劲到什么程度?因为他家没人能抽出时间来护理他,所以找了个护理的。你猜他较劲到什么程度!连手他也不动,吃饭还得需要护理的给一口一口的喂,可是豁上那护理的了……”
“或许他这样想,我请你来护理,护理费还那么贵,可不能饶了你啊……瓦这个人啊,治不治都没意思了。为啥?治好了也白搭,治好了还不够他葬的,平常不注意身体,想干啥干啥,想咋样咋样,不管不顾的,那身体能好得了么……”
“他这个人很杠!今回你再杠不咋?再杠他也杠不过病,再厉害也厉害不过那病啊!有补怕你杠蛮!”
“我哥这个情况,即使回家也不好办啊!你说咋办?没有护理的人员根本不能办……胳膊胳膊断了,腿脚还有让他快瘸掉的脉管炎,腰还不利索,你说离了护理的能办吗?”
忽然,门被推开一角,一个肉眼蓬松的脑袋伸进来,看看王茂林和张小强之后,仿佛一只探出洞口的老鼠,在发现了危险的存在后,立刻退回洞中一样,想掩上房门,然后快速离去。王茂林抬头看到是他,在门关闭的刹那,摆手并大声叫喊道:“来来来,别走哇,进来玩玩。”
说完竟追出门去,将那个退进洞中的男人揪进门来,让座聊天。他就是茶园孙。
弟弟问茶园孙:“你都是在哪吃饭啊?”
茶园孙回答:“有时在食堂,有时在外面!”
弟弟说:“外面怎么样啊?这食堂可是直接不行!心太狠了,比旧时候的老缺(土匪)都厉害……米汤连个米粒也不见,瓜子是一点也不咸,炒菜烂糟糟的,连点油水也没有。馒头那么小,在外面买的馒头是又大又好。包子多少还能吃一吃,可馅子都是些烂菜梆子,一点油花肉末也见不着。连个纸饭盒也要五毛钱买一个,真是钻到钱眼里去了!”
茶园孙附和着说:“是啊是啊,还是到外面去吃比较好。”
又过了一会,张祖华的亲家,也就是张小强姐姐的公公和婆婆从八楼下来看他。他们在八楼眼科住院,亲家公因为罹患白内障动完了手术,在手术之后又上来看看张祖华。
亲家母认识王茂林,因为他们两人几乎四季赶集,亲家母卖菜,王茂林卖虾酱,两人经常碰面,还经常相互为对方占赶集卖货的地方,所以比较熟识。他们一块谈起张祖华的病情,也谈起自己的身体情况。
亲家公对张祖华说:“五哥,你的身体还算是好的,我这身体是直接不行了,腿脚不灵便,脑子也迟钝了,平地里都能摔跟头,现在还光爱感冒,哪怕就是上个厕所,风一吹都能感冒,跟人家是一点也不一样了。”
张祖华说:“人老了,到了年龄,就是不一样了。必须得注意身体啊。”
老头看大家谈得正欢,也加入了谈话。因为他听不到大家谈话的内容和主题,就顺着自己的思路谈自己的想法和看法。此刻他谈的是护士和主管医生人员。
他说:“人家这大医院里是分工明确啊。老王卖糖,各管一行,卖鱼的不管虾市。护士光管护理,医生光管看病。医生看完病出药方,护士就负责打针吃药。一个医生专门负责几个病人,确保不让病人出问题。出了问题那还行!那得负多大的责任?上面有管着的……”
弟弟起身上前,一指老头,火冒三丈喊道:“你又胡拉拉,又朝拉拉……别拉什么政策,拉啥政策?拉政策我比你懂得多……什么那政策不政策,你懂得那么多,还不是混成那个熊样!身边连个刁操的人都没有!白猫黑猫,抓住老鼠才是好猫,现在能挣钱就行,有钱就是亲爹!没钱连干儿都不是……你还朝拉啥!”
老头沮丧地低下了头。
一会老头重新抬起头,说:“守着这么多人,我和你们说吧!我这病治不治的!在这里是治得很好啊,人家医院尽心尽责,到家里还不知道是个啥样了!我这腿腿不灵便,胳膊又磕断了。还不知道这个年能不能过得去呢!人老了,就像树木一样,干枯了!”
弟弟火冒三丈道:“咋着?怕死啊?怕啥死?怕死干啥?怕死就别活!再说,死了才好来,我更松缓!”
亲家母拍拍王茂林的胳膊说:“你可别这么说话,可别这么说话!”
弟弟说:“我说的是真事!他死了才好了,我是很愿意他死!”
老头说:“唉呀,大队里给我盖的新屋,我也知不知道住不住的上。明年春天,开春之后,啥也不干,先上新屋找人盘上个炕。盘上火炕,我就去住。哪天等到我死了,你(指王茂林)和国他娘就可以直接搬过去住。那还要紧么?人死如灯灭,将我埋了,把炕擦把擦把、打扫干净,有锅有灶、有水有灯的,完全可以去住……”
弟弟转换话题说:“说到村里给盖的房子,有咱们这个病房大吧?”说完,站起身,来回踱步测量着。
老头说:“差不多吧,应该比这还大点,隔开两间,我一个孤寡老人,光棍子一个,也很不错了!”
弟弟恨骂道:“村里这些人真是不行啊!看见给俺哥盖了新房,都眼红得了不的,说啥的都有,我待操煞他娘啊,又不是花他们的钱,真是狗拿耗子,多管他三百六十行……”
老头说:“他们说他们的吧,又咋不着我啥!我该吃吃,该喝喝!嗯,应该有病房这么大。这对我来说就很宽敞,新屋新房,还有赶上这好的么?我都已经老了,这就很行了!当然,哪能赶上你们(指王茂林)盖的房子那么大,大屋套小屋,又大又宽敞,还冬暖夏凉!”
弟弟炫耀道:“我那房子!整个村子里都没有我那么大的房子,长二十米,宽十米,房子起脊又高……房子起的高,才漂亮才气派!一间屋恨不得能停放我儿子那样的两辆大面包车。那屋,冬天暖和,夏天开开空调都冻的慌……”
“你看看我多么好啊!要不是有俺哥这个老较劲坠煞我,我是多么的日子啊!你(指着王茂树)这个老较劲,简直就和瓦那个人一样一样的。那个瓦他能有好么?就他那个脾气,他永远都好不了,多咱他也好不了……他根本没打算让自己好起来。”
“那个瓦,就是治好也不好办!就和我哥是一样的情况,没儿没女的……当然,全靠他姐姐,可人家有家有口的,哪能顾得上他,顾得了一时,顾不了长久。屋又不行,外头下大雨,屋里下小雨的,连个炉子也没有,马上天就大雪天寒……”
“断了骨头得靠养,不养不行。但是和他这样的,和茶园孙也没啥两样,没有屋没有房的,咋养?唉,社会就是这个样,有人有世间,没人凉一边。有吃大鱼大肉的,也有连汤也喝不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