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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梨园听夜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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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之后,督府里平静下来,郭继恩沐浴之后独自在节堂北侧的厢房里读书。过了戌初时,府中大管事姚庆元拎着一坛酒,一个食盒来找郭继恩:“听大郎明日就要棕军营去了?”

郭继恩忙起身让他坐下:“好歹我还是个军头,今后我每旬都会在军中呆上几日,与将士们一道操练。军务民政,也都一应都在军营之中处置。”

姚庆元从食盒中取出一碟牛肉,几盘凉菜,又拿出两只酒杯斟满:“先前老令公、老都督为军帅之时,无论寒暑,皆与士卒同甘共苦。及到令尊为帅,想必是久处富贵,出入俱用肩舆。这玩艺在燕都也算是媳物,是以都帅每次出行,都会有男女老幼在道边观看,觉得甚是稀奇。”

他瞧着郭继恩笑着摇了摇头:“都帅执掌燕州一十有六年,我倒是从未见过他如你这般勤勉政事。当真是夙兴夜寐,闻鸡起舞。姚某看得分明,大郎乃是胸有大志之人,将来成就必定不可限量。”

郭继恩笑了笑没有接话,姚庆元于是继续道:“只是还有一样,大郎如今已是二十有二?也该娶妻了罢,若是看中了哪家的姑娘,我寻思着,可请长者前去合,咱们便三书六礼,将那女孩儿迎入府郑或者先纳一房侍妾,收在屋里,亦无不可。”

郭继恩没有想到管家要的竟然是这事,他愣了一下回道:“婚配之事,我倒是还未曾想过。目下我初掌帅印,诸事待定,况且我如今也没有意中人,将来再罢。”

姚庆元点头正要话,住在隔壁房间的霍启明跑了进来:“姚管事好生哉,喝酒也不叫我。”着便自己寻了个茶盅,凑了过来一起吃喝。

姚庆元忙笑道:“不敢惊动真人,既是真人有兴致,便请一起。”霍启明自己动手,将金黄色的酒液斟满,轻啜一口,赞道:“好酒,不错。”又瞧瞧桌上的菜肴,叹气道,“贫道不能吃牛肉,苦哉。”

郭继恩也不理会他,继续对姚管事道:“另有一桩事情,还请姚叔参详。先父的那位侍妾凌氏,青春年少,寡居在府,若是她想另嫁,咱们当得放行才是。”

“这个?”姚庆元迟疑道,“大郎所言,固然在理,只是这话姚某却不方便去与她啊。若是言辞不当,她误以为咱们是要赶她出府,岂不尴尬?”

霍启明回想起在别院中瞥见的那个年轻美貌女子,啧啧赞道:“的确是姿色出众,年纪又,合该另嫁良人,很是不必守在这府中虚掷青春。不过这件事,大郎去也不合适,抽个空子,让继蛟去与他娘亲就是。”

郭继恩、姚庆元都点头道:“如此最好。”姚庆元想了想又道:“还有一件事要报与大郎知道,府里还有一班乐伎,都住在东路后院处。如今是继续养下去,还是就遣放出去,这个须得大郎定夺。”

“想起来了,府中每开宴饮,确有一班乐伎奏乐献舞。她们有多少人?”

“有十余人,其中舞姬六名。”

霍启明登时来了兴致:“辽东妇年十五,惯弹琵琶解歌舞。这里有酒无菜,甚是无趣得紧。倒不如过去瞧瞧娇滴滴的娘子。”

“这个时辰,未免晚零罢。”郭继恩瞧瞧铜漏,有些不赞成。

“左右无事,况且明日就要去军营,便是想见个女子,也见不着了。你要是不去,我就独自去了。”霍启明着就站起身来往外走。郭继恩无奈,只得和姚庆元一道跟着出了房门。

他们来到东路院落,过了东花厅与六曹科房,穿过灶房膳馆,来到后院。那门子提着一只灯笼,引他们到正房,点起铜灯,又跑到院子里唤道:“众位都出来,督帅老爷来了!”

两边厢房一阵忙乱,不一会,乐班热都齐聚在正房前,两个年过四旬的乐师,其余都是不满二十岁的女孩儿,其中还有两个深目高鼻的胡姬。郭继恩将这些人打量一会:“我记得有个班首,叫做白依柳的,怎么不见?”

一个女孩怯生生答道:“回,回督帅老爷的话,先督帅老爷过世之时,大夫人命人过来,将白班首杖杀了。”这女孩只得十四五岁,模样清秀,只是眼中带着畏惧之色。

郭继恩闻言一愣,霍启明诧异道:“无缘无故,那卢夫人为何要杀人?”另一个女孩回话道:“先督帅老爷曾经唤白班首过去侍寝,想必是因为这个。”这女孩眉目俏丽,十八九岁年纪,口齿甚是清晰伶俐。

霍启明又问道:“就因为这个?难道督帅就不曾召过别的女孩儿?”那第二个回话的女孩面色微红,声道:“自然也是有的,只是都被白班首拦住了。这才保住了奴等的清白身子。”

两人对视一眼,郭继恩摇头道:“可悲,可叹。那么白班首的尸骨?”那女孩回禀道:“当日几个家丁过来,将白班首拖至院中,活活地就打死了。我们都吓得躲在屋内不敢出来,家丁走后,我们收了白班首的遗体,后来送至化人场烧化了。只是无处掩埋,如今骨灰罐还藏在这边屋子里呢。”

郭继恩心情沉重:“官府已经设立义冢,你们寻个日子,将白班首下葬了罢。”

姚庆元便问道:“如今谁是班首?”一个乐师忙恭敬道:“回老爷的话,人崔乾明,是班中琴师。如今伙伴们推人做了这班首,老爷们如有吩咐,热恭候听命。”

郭继恩瞧这琴师,穿着一件粗布圆领灰袍,面容苍老,身形瘦,便点头道:“我也没有什么吩咐,眼下府中乃是这位姚管事料理,你们若是缺了什么,只管去找他。还有,如今府中来去自便,若有想要走的,也可去找管事先生,府里自会安排盘缠,结算月钱。你们不用担心,想去哪里都可以。想要留下的,就继续住着,要出去玩耍,也是可以。不论是走是留,身契都会发还给你们。只是府中亦有法度,留下的人,都得遵循法度行事,不可违忤。”

乐班诸人都露出意外的神色,有个女孩欣喜道:“老爷的可当真?”

郭继恩点点头:“我自然话算数。”

诸人窃窃私语,当下就有两个女孩盈盈拜倒:“既是老爷允准,奴婢确有离去的想法,万望老爷们成全。”这两个女孩年纪稍大,看起来已经是二十出头模样了。

姚庆元点头道:“想走的,明日都去我那里,崔班首,其余热,还请你录个名册回头交与我。白班首下葬之事,便托付你们替她办了,若缺什么,就来找我。”

那姓崔的琴师忙叉手道:“是,是。人明日就将名册交上来。”

霍启明笑道:“还以为你们都会走呢,没想到倒是都愿意留下啊。”那个容色俏丽口齿伶俐的女孩苦笑着回道:“奴婢十来岁就被卖到倡门,除了这个,奴婢也不会别的。既然只能指着这个吃饭,几位老爷又瞧着和善,索性不如留在这里了。”

霍启明对她很感兴趣:“你叫什么名字,学的是什么?”

“回老爷的话,奴婢姓金,贱名芙蓉,学的乃是琵琶。老爷可要听上一曲?”

“金芙蓉?好名字。”霍启明笑道,“改日一定要来听听你们的曲子,今日就罢了,毕竟实在太晚了。”那两个胡姬连忙插嘴道:“老爷,老爷,我们跳舞,是很好很好的。”

“好,改日一并来领教。”霍启明着转头瞧瞧郭继恩,见他点头,便吩咐道,“都散了罢,回去歇息。”

三人出了东路后院,却听见院子里传出了琵琶之声,又有女声低低应唱,便都停下了脚步。细听了一会,郭继恩低声道:“香山居士的琵琶校”霍启明点头,低声吟道:“低眉信手续续弹,尽心中无限事。”

在寂静的夜空之下,琴声时急时缓,女声则如泣如诉,终于都渐渐消逝。三人回过神来,这才拔脚离去。路上霍启明感慨道:“竟然就没有一个人敢问咱们,能不能给白班首还一个公道。乐籍之人,当真就贱不如狗么?”

郭继恩想了想道:“明日我就露布发文,废止贱籍,全部编入正户。”霍启明提醒道:“你还得加上一条,所有身契,今后一律不得再行,皆改为年契。”

“你得不错。”

回到郭继恩的住处,姚庆元收拾起食物告辞而去。霍启明笑道:“那位金芙蓉,倒有些意思。”

“太机灵了些。”

“机灵有什么不好,难道要木木呆呆的才好么?”

郭继恩并不回答:“你莫不是看上了这琵琶女?”

霍启明摸着下巴想了想:“道爷我如今年已弱冠,依旧孑然一身,可怜可叹啊。”

“所以你总想着再寻个道侣?这个也由得你自己。你要是真的喜欢,就留在府里,多去瞧瞧她。我估摸着,那位金姑娘,应该也是原意跟着你的。”

霍启明想了想又摆摆手:“也不上喜欢,就是觉得好看有趣。算了,下美人何其多也,夫君子三戒,少年戒色,我明日还是与你一道回军营罢。”

燕都西苑,位于行宫西面,东西宽六里,南北长四里,足足占据了城内大约六分之一的面积。这里早就被辟作军营,此前驻扎了中军甲师的两个旅大约六千官兵,如今,郭继恩带来的两个团也驻扎在这片军营之内。郭继恩已经钤下军令,暂授周恒为检校副点检,这两个团连同中军甲师的两个旅,如今都暂归周恒节制。

乙旅巡检骆承明自诩将门之后,武举出身,于带兵为将之道颇有心得。然而从燕平县移驻过来的两个团,还是让他觉得十分新奇。

依东唐军制,士卒每五人为一伍,四伍为一哨,伍长、哨长皆由老卒担任。然后每三哨为一队,设队正、队副。每三队为一营,设营管、副营管,营上又有团、旅、师等编制。但是郭继恩的这支军队,每队之中另有十名火兵,设有火长,火兵担负起全队的吃喝、救治等杂务。每营又另有一支工辎队,团又有工辎营、斥候队、医护队。简而言之,郭继恩的军队里,辅兵占的比例很高,各种器械也十分充足,有些都是燕都师的官兵们从未见过的,叫人觉得十分新奇。

这支军队住进营房之后便打井,腾出屋子做浴堂、水房,禁饮生水,煤饼煤炉每日烧水,人人携有一只皮囊,用来盛装烧滚之后的凉开水。并且要求所有官兵至少每隔两日都必须沐浴一次,这已经令甲师的官兵们称奇不已,更令人眼红的是,这帮人竟然每日吃三顿饭!

辰初时一餐,午初时一餐,酉初时一餐,顿顿都有油荤,用大木桶装着,热气腾腾,十分丰盛。大官兵整队进入膳堂,人人一只木碗,凑在一处用饭,并无高下尊卑之分。前来蹭饭的骆承明、乔定忠等军官都是大开眼界。

“这猪肉,味道着实不错!”乔定忠手拿蒸饼,咬下一大口,“周副点检,你们哪来这许多猪肉,供着这多人吃,竟然每日不断,全是花银子买的么?”

“猪肉虽贱,也没有这多银子去买。全是自己养啊,郭统领早在宣化戍守之时,便教大家弄起猪舍,自己喂养。”周恒道,“后来咱们驻守燕平,又建起猪场鸡场,是以肉食不断,还能发卖,获利甚多。”

“怪道是这些日子你们一车车地往军营里送活猪活鸡过来。”骆承明点头,这猪肉佐以姜、花椒、茱萸,酱料,确实美味,他忍不住又夹起一片,“你们这四轮大车,转向自如,载货又多,甚是神奇,怎么想到的?”

周恒用手比划着转向架:“这个是霍真人想的法子,着实厉害!真人上知文下知地理,无有不精无有不晓,当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贺廷玉也伸出大拇指赞叹不已:“咱们郭大郎,那是何等的神武,注定要干大事业的人物。是以老爷降下这么一位活神仙来辅佐他。这位霍真人,我真是佩服他的脑袋,究竟怎么长的,如何就装得下这多本领!”

谢文谦也点头道:“确实,霍真人不过二十岁年纪,却是医术通神,点石成金,偏生还有一身好武技。原本我是不信这世上真有生而知之者,见到真人,我是心服口服的。”

乔定忠吞下第四个蒸饼,起身去打了一碗汤回来赞道:“畅快!这要是有酒,便是神仙日子。”

“军中不能饮酒,还请副巡检见谅。”谢文谦笑道,“待到旬休之日,我请你出去吃酒罢。”

“好,咱们互请!”

骆承明沉吟不语,想了想又问道:“我瞧你们每日大清早起来都要操演队列,开始觉得诧异,后来仔细琢磨,又觉得甚有道理。副点检,这练兵之法,还要请你多多指点我们。”

“队列操演,其实至为紧要。兵法有云,凡战之道,等道义,立卒伍,定行粒队列以明进退,振士气,实乃百战之基,万不可轻忽。由是勇者不独进,怯者不独退,金鼓所指,万刃齐进,则所向披靡。”周恒道,“当然,这些其实都是统领和真人传授与我,但有所学,某必定知无不言。”

军官们正得热烈,当值的军士来报,是郭继恩已经入了大营,诸人连忙放下碗筷,往统领衙署而去。

燕州军统领衙署建在西苑之内,三路四进的院落。节堂之内有一座沙盘,郭继恩立在沙盘前,以手支颌,沉思不语。郭继蛟、继骐两人,都身着戎衣,随侍在侧。众将进来见礼之后,他分析道:“河东河北,以太行为界,河东地势高耸,凭借关隘,对河南河北之地进退自如。设若卢知守领兵来攻,从南至北,有三条路。”

周恒点头道:“其一是出滏口陉攻泉郸府,这是最南面的一路。其二是自平定出井陉,攻打常山,然后北上燕都。其三,是从北面军都陉、蒲阴陉出太行,攻取宣化、涿县,自正西面直趋燕都。这是最近的一路,但是卢知守铁定不会走这里。”

郭继骐忍不住问道:“周副点检何以笃定卢家不会从北路进兵?此处距燕都最近,并州兵马出了陉口,然后直逼燕都城下,与我决战,岂不便捷?”

“因为军都关、金陂关两处,关城险要,难于攻打。”周恒解释道,“况且卢家须得先行聚兵于平城,粮草辎重,都要事先转运过来,靡费不。若从井陉出兵攻打,拿下常山便可因粮于敌,然后向北都是一马平川,行军也极是方便。”

郭继骐心悦诚服:“受教。”身穿九品协尉军袍的郭继蛟则默不作声,暗自都记在心里。

骆承明道:“副点检所言极是。既如此,咱们须得早作应对,往常山增兵聚粮,以待敌至。”乔定忠也慨然拱手道:“末将愿为先锋,即日赶赴常山,并州军若敢来犯,我杀他个片甲不留!”

郭继恩点头道:“是要往常山增兵,不过定忠大哥不用急,你到时候与我一道出发。如今么,周恒,你和廷玉先领一营人马过去,接管常山兵马。”

周恒、贺廷玉皆叉手道:“职等遵命!”

霍启明穿着一身青色道袍,懒洋洋靠在交椅上道:“此事看似甚急,其实不急。倒是朝廷的诏敕,算算日子,是不是也该到了?这个其实才是要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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