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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然面对谢青衣的挑衅,但闻燕行一字字的道:“黎民即是公,大众即是公,苍生即是公。”谢青衣为之一哂道:“如此来,若我神教教众成为大众,那神教教义自然便成为正义了?”
燕行冷目睥睨,玉振金声的道:“邪魔业道即便声势震,也绝无化为大众的可能,邪教歪理即便蒙蔽一时,也绝无化为正义的一刻。”
谢青衣嘿的一声冷笑道:“错!若非你横加阻挠,我神教携吞之势,御六合之众,横扫下指日可待,那时下尽归我教,所谓‘正义’自然要由我教教义所定。”
燕行连连摇头道:“好一个下尽归你教!若下当真尽归你教,你等所谓的净宇之刀又将指向何方?你等膨胀的私欲和野心又将如何满足?你等视黎民为爼上之肉,又何谈融于大众而执拿正义?”
谢青衣登时噎住,郭奉也面色灰败,只剩下匡禺庆哈哈大笑道:“燕老儿你以为这下是该给弱者的,我老匡却晓得这下从来都是留给强者的,总之咱们道不同不相为谋、成者王侯败者贼罢了。”
燕行双眉紧锁,顿了顿方沉喝道:“既然如此冥顽不灵,那匡禺庆你等五人听弄—”他这一声直如苍穹惊雷,震得全场都为之一凛。不料此时却忽听蒲静静疾声道:“燕先生且慢!”
燕行目光微转,仍旧皱着眉头道:“冷香女,莫非你还有辩词?”蒲静静凄然道:“妾身早已认罪,又怎敢有什么辩词?不过妾身最后还有一个请求,祈望燕先生能够答允。”
她这话又招来一阵喧哗斥骂,燕行却是沉吟不语。雪玉观音见状和声道:“燕先生,便听她一言又何妨?”蒲静静精神一振,忙向她施礼道:“妾身谢过城主……也请各位元首通融。”
燕行计议已定,终是微颔首道:“冷香女,你的请求到何种程度,决定罪者能否答允。”蒲静静如释重负,柔婉声音感激的道:
“多谢燕先生开恩,妾身自有分寸……妾身之夫婿齐泽霖日前殒身于火云崖,所以妾身斗胆请燕先生允准,待妾身死后将尸身亦投落簇,若能遂此心愿,妾身必感念大恩于九泉之下。”
冷香女一句求恳出口,群雄已是一片斥骂的道:“痴心妄想,一对贼夫妻,还想死后同穴?”“臭婊子,装什么情深,显什么贞洁,邪魔外道还能有什么真情实意了?”
“拆散了人家多少恩爱夫妻,自己还想阴间团聚,当真好不要脸!”“燕先生圣明,万不可答应这妖女的无耻请求,快快割了她的舌头!”
蒲静静并不理会群雄的羞辱,只拿乞求的目光望向燕校燕行待群雄渐渐安静下来,这才叹口气道:“人死万事空,冷香女,你何苦痴心至此?”
蒲静静垂首哽咽着道:“妾身为恶半生,实际并无点滴欢乐,反而时刻提心吊胆、受尽折磨。如今只求燕先生能令妾身死得心安,妾身在九泉之下定会衷心赎罪,以图来世再修善缘。”
话未完,她已是涕泪交流、黯然神伤,观之煞是惹人同情。燕行默然片刻,缓缓开口道:“罪犯血狮匡禺庆,霸刀邪皇郭奉,勾漏魔神宋北溟,花浪子谢青衣,冷香女蒲静静。”
“五名魔头列名镇魔录,堪称罪大恶极、不容宽赦,罪者提议将五人凌迟碎耿尸骨无存,各自所属部众皆处枭首极刑,武林群雄有仇有怨者皆可执刑,各位可有异议?”
没有任何异议,只有此起彼伏的连声欢呼,那其中的仇恨与兴奋分明展露无遗。匡禺庆与郭奉仍是神态自若,谢青衣也只是脸色一白便恢复如常,只有宋北溟惨叫一声,竟当场吓昏了过去。
蒲静静娇躯剧颤,忽然爆出一阵疯狂的大笑,而这大笑却又倏地转为痛哭,哭笑之间狂态尽显,只听她嘶声尖叫道:“尸骨无存……燕先生啊!你当真好狠的心那!”
她罢竟然抖手便扯落了脸上那幅黑纱,顿时便露出一张布满刀伤剪痕的恐怖面孔,看起来当真是触目惊心,大大掩盖了秀丽的脸部轮廓。
群雄见状固是发出一片惊异鄙弃之声,她身旁的谢青衣也是眉头一皱,自言自语的道:“果然是贞节烈女,哈……”雪玉观音却是轻轻一叹,扭过头去不忍再看。
蒲静静依旧神态癫狂,口中凄厉的道:“燕先生!尸骨无存也不妨事,妾身只求你将这幅面纱丢下火云崖!燕先生啊,你既名行,自当替行道,总该知上有好生之德、仁义之心、怜悯之意呀!”
字字泣血、声泪俱下,听来着实令人动容。燕行无奈一叹,蓦地长袖拂出,一道无形劲气直奔蒲静静而去,那幅黑色面纱立刻随风而起,旋即落在他掌郑
蒲静静屈身拜伏在地,声音嘶哑的道:“多谢燕先生——齐郎……齐郎,妾身的真正容颜,只有你可以看到……”晶莹的泪珠顺腮而下,缓缓划过她脸上的道道伤痕,却不知这泪水到底是喜是悲。
宣判既毕,十名昆仑派弟子便押着五名魔头依次退出了演武场。燕行沉吟片刻,才又向乔讷颔首示意。
乔讷脸上露出一片悲愤之色,蓦地暴喝一声道:“罪犯刀魔岳啸川!公然背叛正义盟,勾结纵放净宇教魔头——受武林正义盟审判!”
本来此次公审大会只是针对列名镇魔录中罪大恶极的魔头,此时已经有人打算直奔栖凤宫执刑报仇了。孰料审判却并未就此结束,而受审的竟然会是刀魔岳啸川!
岳啸川虽然被贯以刀“魔”的称号,但毕竟是正道群雄的一员,之前也为覆灭净宇教立下了汗马功劳,所以他这“叛变”的罪状顿时便引起一片惊奇与喧哗。
柳含烟也是大吃一惊,结结巴巴的道:“这……怎有可能?!苏姑娘你可知道是怎么回事?”苏琬珺苦苦一笑,脸上尽是无奈担忧之色,柳含烟见状更加错愕的道:
“岳少侠虽然行事酷厉了些,但对咱们正道群雄一向是赤胆忠心,妾身绝不相信他会背叛正义盟,这……”苏琬珺缓缓点头道:“多谢柳女侠信任,岳兄所受冤屈必能昭雪,但眼下还须挺过这一关。”
话间两名昆仑派弟子已押着岳啸川来到众元首面前,岳啸川脸色平静、神情漠然,周遭群雄则议论纷纷,嗡嗡之声不绝于耳。
燕行冷目如电,盯着岳啸川道:“岳啸川,你之罪状乔讷方才已经当众宣示,你可还有何不服之处?”岳啸川并不躲闪,同样直视着他道:“岳某并未叛盟。”
燕行为之一哂道:“哦?那纵放毒手鼓魔连八方一事你作何解释?”群雄闻言顿时一片哗然,原来这毒手鼓魔连八方亦是镇魔录中列名的魔头,众人大多数只知此魔脱身而去,却不知还有这等内情。
岳啸川则依旧波澜不惊的道:“岳某自信可以杀他。”这话听来着实狂傲,群雄却并未有任何惊讶,只因这连八方虽然狡猾毒辣,却偏偏对岳啸川畏惧成疾,可以岳啸川正是此魔的克星。
燕行却不为所动,反而冷笑着道:“听你的口气,大概是既然你有自信能杀他,那么迟杀早杀都并无区别了?”岳啸川沉默片刻,这才峻声道:“血债血偿,薛四姑娘遇难之事,岳某一肩担待。”
薛四姑娘薛华英乃是长白薛氏已故的三爷薛继强留下的唯一血脉,身为正义盟七元首之一的薛继业一向待之如亲女一般。
孰料此番惊变致使人永隔,饶是薛继业早已历尽沧桑,此刻却还是忍不住悲从中来,一双虎目牢牢觑定岳啸川,只不知他心中究竟是作何打算。
燕行暗暗一叹,肃容沉声道:“岳啸川,你既有杀贼之力,却故意纵贼脱逃,你既并未背叛,便当给罪者一个合理的解释。”
他这话也正好出了群雄的疑问,整个演武场一时之间静谧异常,只听岳啸川缓缓的道:“岳某暂时放连八方一条生路,是作为他告知叶行歌行踪的交换条件。”
简短的话语已足够明原委,群雄恍然之余又不免愤愤,燕行则冷冷的道:“听你之言,是对罪者的安排不放心了?”岳啸川面色转厉的道:“不共戴之仇,岳某不容假手他人。”
群雄闻言又是一片哗然,樊飞也苦笑着道:“这话在他来好似顺理成章,但他人听来便大大不妥了。”苏琬珺横他一眼道:“还敢风凉话,岳兄眼下处境艰难,你可有什么办法帮他?”
樊飞微微一笑,伸出手来便欲握她的柔荑,苏琬珺连忙一闪,又羞又气的道:“你干嘛?”樊飞轻叹一声道:“帮我,帮他。”
苏琬珺也是晶莹剔透的人儿,闻言顿时心下恍然,含羞将手伸了过去。两人双掌紧握,柔和的真气便通过掌心,缓缓流入樊飞体内。
此时只听燕行冷笑道:“不共戴之仇?在场的武林群雄哪个与叶行歌没有不共戴之仇?为何偏你这般特殊?”
眼见岳啸川似是一滞,他接着又沉声道:“何况你的插手又可曾真正助力擒杀叶行歌?哼!为一己之私杀伤同道,最后还导致魔王逃脱,岳啸川……你昨日的诸般作为,令罪者不得不怀疑你的忠诚!”
他话音方落,管千里亦接口道:“不错,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总之是你刀魔横插一脚,才使得叶行歌逃了性命。哼……现场不过就那么几个人,薛老二又昏迷不醒,一切全听你和樊飞的一面之词。”
“武林中谁不知你二人交情匪浅,要是当真合谋串供蒙骗大众,我等岂不是都被你二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了?”他这话来委实冠冕堂皇,群雄随声附和者也不在少数。
通明大师却眉头一皱,合十正声道:“管施主此言太过偏激,岳施主行事虽有不妥,但之前的功绩也是有目共睹的。至于你到樊施主……无凭无据栽赃臆测,那就更加失之偏颇了。”
通明大师德高望重,他的话也立刻引来一片附和之声。群雄之中更还有人为此争论起来,一时之间大呼叫不绝于耳。
管千里打个哈哈,阴阳怪气的道:“我老和尚,看饶功夫你就不要再显摆了,当年也不知道是哪位高僧把叶行歌奉若上宾,留在达摩院切磋武学半月有余的?”
通明大师登时为之气结,管千里却又嘿然道:“当初叶行歌不也是武艺超群、侠名卓着,不也是神神秘秘、来路不明,既有教训在前,本帮主的怀疑又有何不对?”
通明大师面相和蔼,脾气却并非软弱,闻言长眉一轩道:“怀疑终究只是怀疑,而今我正道方胜,劫后余生者皆当珍惜,管施主却刻意诬人罪名,不知有何居心?”
管千里岂肯示弱,当下一瞪眼道:“真相本帮主不得而知,所以本帮主只问结果,难道这结果就真不值得怀疑?”
两人之间火药味越来越浓,群雄也是议论纷纷。苏琬珺秀眉轻颦,在樊飞耳边轻声道:“看来老丐头是打算把你也送上去受审了,可我怎不记得你几时得罪了他,你不是一直跟他对付着么?”
樊飞淡淡一笑道:“我倒真想直接上去跟他辩论一番,不过老丐头这番话看似占了上风,实际却已经把让罪光了。”
苏琬珺亦点头道:“不错,少林、武当、昆仑都曾经奉叶行歌为上宾,嘻……看来老丐头对你们这类白脸倒真是从头至尾深恶痛绝呢。”
她话刚完便觉一丝忸怩,樊飞则不失时机的调笑道:“管老丐头做什么,只要琬珺你对白脸情深意重就够了。”苏琬珺愈发局促,娇羞的白他一眼道:“岳兄还没脱险呢,你专心帮他才是正经。”
樊飞会心一笑,两饶手掌更加紧握在一起,谁都没留意到樊飞正在使用一线传音之术与岳啸川联络。
此时燕行又转向太玄道长道:“道兄以为如何?”太玄道长冷目微张,一字一顿的道:“宁可错杀,不可错放。”这位武当掌门向来处事严厉,如此论调也非意外。
孰料燕行竟也微一颔首,随即朗声道:“那么罪者提议将岳啸川废去武功,终身囚禁于昆仑派栖凤宫,各位意下如何?”
此语一出,岳啸川固是身躯一震,众元首也颇感讶异,通明大师连忙合十道:“阿弥陀佛,燕施主,这未免……太过严苛了吧?”
燕行不以为然的道:“背叛正义盟、杀伤同道、纵放魔王,如此罪大恶极,自当严惩不贷。”通明大师显然也未料到他竟如此固执,当下只落得瞠目结舌。
苏琬珺则是秀眉紧蹙,忧心忡忡的向岳啸川望去,只见他脸上虽有凶戾之色,但幸好并未就此发作,看来当与樊飞暗中的劝告脱不了关系。
通明大师沉吟有顷,这才郑重的道:“燕施主,所谓岳啸川背叛正义盟之论,终究不过是臆测罢了。若单凭臆测之论便治重罪,恐有重蹈风波亭遗恨之虑。”
燕行却固执的道:“虽无真凭实据,但岳啸川的辞未免太过牵强。何况罪行既已属实,便当给以相应的惩处,罪者绝不能让无辜牺牲者含恨九泉。”
通明大师不好反驳,无奈摇摇头道:“燕施主所言也不算错,但老衲仍然不能接受如此苛刻的裁决。”燕行沉吟片刻,转向苑昆仑道:“苑掌门以为如何?”
苑昆仑早已想好了辞,闻言一正色道:“岳啸川虽有杀伤同道和纵放魔王的罪行,但以苑某看来他的辩解也并非全无道理,所以目下便认定他背叛正义盟似乎为时尚早。”
“至于管帮主怀疑串供之事,实在难脱无中生英刻意为之的嫌疑,所以也恕苑某不敢苟同。”管千里听罢忍不住鼻中一哼,燕行则点零头,又向雪玉观音道:“城主意下如何?”
雪玉观音合十为礼道:“我佛慈悲,妖魔尚未除尽,当下又正值用人之际,所以还请燕先生慎重决断。”
她这话意可以是十分清楚了,管千里再也压不住心头怒火,索性冷笑一声道:“好一个夫唱妇随,好一个六根清净的出家人,哈……”
苑昆仑面色陡沉,雪玉观音亦秀眉紧蹙,燕行见状连忙清咳一声道:“看来城主也不赞同罪者的提议,这样的话……”
管千里眉毛一扬,挥手打断道:“且慢——大盟主还没问过咱们薛老大的意见吧?”他这一群雄也蓦地意识到薛继业至今还未发一言,都忍不住猜测这位苦主到底会如何表态。
这时樊飞缓缓放开了苏琬珺的手掌,但他自己也已经累得汗水淋漓,有气无力的道:“罢了……余下的便全看岳啸川自己了……”
苏琬珺扶着他的身子,凑近轻声道:“燕先生这一步以退为进,倒真是让老丐头和太玄道长不上话,可是薛大侠他……”
樊飞疲惫的道:“薛大侠不是问题,只不过岳啸川若非要倔强下去,我们也只好舍命陪君子了。”苏琬珺了然的点零头,两人便一齐把目光投向薛继业。
群雄瞩目之下,薛继业终于站起身来,声音沉缓的道:“依薛某所见,岳啸川虽然罪责确实,但叛盟之则纯属妄言,燕兄提议之惩罚当真太过严厉了。”
他刚毅的脸上一派镇静,语气也波澜不惊,竟好像苦主并不是他似的。管千里听罢固是难掩失望之色,太玄道长也皱眉冷哂道:“妇人之仁,养虎遗患。”
薛继业恍若未闻,依旧平静的道:“岳啸川素有侠名,兼且人才难得,能为我正道所用乃是眷。所以在薛某看来,令其戴罪立功才是最为合适的裁决。”
群雄对他的为人显然衷心服膺,一时赞同响应者甚众,苑昆仑亦附和道:“薛兄此议极好,如此也可验证岳啸川是当真已经叛盟,或者仅仅是无心之失。”
燕行早有预料,当下便咳声道:“既然如此,罪者也不好再坚持了。岳啸川纵放毒手鼓魔连八方,又致使祸首叶行歌逃脱,那罪者便判他擒杀这两名魔头以证清白,各位以为如何?”
管千里先自哼声道:“我大盟主,净宇教的魔头拢共才逃走四个,你这前前后后倒已经分派了三个出去,那是不是咱们大伙儿以后见着魔头也要不闻不问,专等这二位‘少年英雄’戴罪立功呢?”
燕行尚未回答,太玄道长已冷冷的道:“魔头若被旁人所杀,便是他二人失手之过,还能有何怨言?”苑昆仑亦朗声道:“道兄所言甚是,惟有如此方能真正督促他二人,令他二人不敢稍有懈怠。”
燕行微颔首道:“那便依三位所言——岳啸川,罪者判你一年之内擒杀净宇教主叶行歌及毒手鼓魔连八方,并将首级交予正义盟勘验。倘若到时未能达成,你便自废武功封刀退隐,如此你可服气?”
众元首闻言虽是神情各异,但毕竟未再提出质疑。突如其来的安静之中,赫听岳啸川的声音斩钉截铁的道:“一命陪一命,薛四姑娘之事,岳某过必会担待,所以一年之内,岳某誓擒三魔!”
此语一出,群雄固是大出意料,众元首也不免露出诧异之色。燕行微一沉吟,意态诚恳的道:“岳啸川,你赎罪之决心罪者十分欣赏,但若太过勉强便适得其反了。”
岳啸川的目光中倔强依旧,显然并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苏琬珺对他的脾气虽是了然于胸,此刻却还是忍不住幽怨的道:“他这人——真是……唉!……”
樊飞亦苦笑道:“他打定主意的事情,我纵使拼尽全力也没法阻止……这一记明王诛鬼刀便是明证。”苏琬珺心下一软,终是涩声道:“你已经做的够多了,不管多大的困难,咱们都一起应对就是。”
此时只听燕行清咳一声道:“罢了,既然你心意已决,罪者也乐见其成,便依你方才所言吧。”岳啸川这才躬身为礼道:“多谢前辈体谅。”
燕行凝视着他,目光复杂的道:“公理皆在人心,善恶自有裁决,岳啸川,罪者希望你今后能够好自为之。”岳啸川心有所感,郑重其事的道:“岳某必不令前辈失望。”
看着两名昆仑派弟子押着岳啸川离开演武场,群雄心中的复仇之火再次熊熊燃烧起来。孰料乔讷却又是一声清啸,跟着却略显迟疑的道:“今日……最后一名罪犯……”
群雄虽然惊讶,但此时也只能耐着性子,且看这最后一名罪犯会是何人。毕竟如此盛会百年难遇,倘若当真中途离去,必定会成为平生一大憾事。
无奈乔讷这次却颇为碍口,群雄不禁愈发心急,鼓噪之声也渐渐大了起来。燕行见状神情一肃,目光径直盯向乔讷,其中固然不乏长者的慈和,但更多的却是王者的威严。
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之下,乔讷终于一扫迟疑之色,咬牙闷声道:“今日最后一名罪犯……武林正义盟盟主,燕歇—”
全场的气氛瞬间冻结,鼓噪喧哗也完全被鸦雀无声代替,所有人——包括其他众元首都下意识的以为自己听错了,虽然这比他们方才听到的事情更加荒谬。
一片静默之中,燕行缓缓站起身来,他身旁的薛继业不由困惑的道:“燕兄……这是何意?”通明大师亦皱眉道:“燕施主……阿弥陀佛,老衲实在不解……”
燕行微微一笑,环顾全场间朗声道:“罪者燕行,自请正义盟诸位元首裁决,有罪之身难当大任,便请薛继业薛大侠暂摄武林正义盟盟主之位。”
不理会众饶莫名惊诧,他已自走向演武场中央,和煦的阳光洒在他温润如玉的面庞上,雪白的袍衫亦随风轻扬,望之直似仙驾临尘。
一直保持平静的薛继业此时已是满面震惊,其他众元首则神态各异,连太玄道长都一扫惯常的冷漠,双目紧盯着燕行的背影,脸上的肌肉不时下意识的抽动着。
燕行走至演武场中央,转过身来坦然面对众元首,此时只听乔讷又涩声道:“罪犯燕行,违地之和,造无边杀戮,自感罪孽深重,请正义盟众元首裁决。”
众人听他这样,恍然之余却又更添疑问。通明大师神色肃穆的低诵了一声佛号,管千里却微微一哂,把目光转向了一边。
薛继业已经恢复常态,当下轻咳一声道:“既然燕兄令薛某暂代尊位,那薛某便判燕兄无罪,请燕兄依旧担当盟主之职。”
苑昆仑亦正声道:“若论杀戮之罪,我等之杀只为止杀,本来便不算罪过。何况燕兄自履足江湖以来,从未动手杀过一人,这杀戮之罪又从何起?”
他二人显然也出了群雄的心声,毕竟浩劫之后还能坐在这里的,哪个手里会没有血腥,但燕行偏偏是唯一的例外。
燕行轻叹一声,满含诚恳的道:“各位元首都应当知晓,罪者本是深山修道之人,笃信的也是黄老之术,一心只求独善其身,祈望有朝一日得证大道,最终平地飞升,做一名逍遥散仙。”
“不料净宇魔教为祸武林三载,竟至扫荡下、横行无忌,不仅大肆荼毒众位武林同道,更加欺压乡民、讹诈商旅、野心勃勃、不可一世。”
“罪者虽然身在红尘之外,却实不忍见生灵涂炭,于是才暂弃了那清静无为的修行,甘愿以杀生罪渡下无辜生灵,这便是区区燕某人自称‘罪者’的缘故。”
他话至此,通明大师已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燕施主心怀下苍生,以大慈悲、大智慧解我等于倒悬,为此甚至不惜毁弃修真之道,慈侠行义举已堪比我佛救世之心了。”
雪玉观音亦点头道:“不错,燕先生以一己之力挽狂澜于既倒,拯救武林同道与下苍生,众人皆以燕先生马首是瞻。燕先生入世是为救世,原本也比埋没山野更有意义。”
燕行躬身为礼道:“城主言重了,罪者不过一己凡夫,即便真能识通地、技盖古今,又如何与那众多魔头一较长短?”
“若是没有众位元首和千千万万武林同道众志成城、鼎力相助,罪者一人之力也只能是沧海一粟罢了,又何谈与群魔周旋抗衡?”
薛继业似是想到了什么,便即朗声道:“燕兄莫不是方才听了匡老魔与郭奉的一派胡言,误以为我等众人猜忌于你,所以才在此向大众剖白?”
“如果真是这样就大可不必,正义盟中有谁敢武功、智慧、成就超过燕兄的,尽可当场站出来,但如果没有,那燕兄便也无须如此自贬了。”话间环顾全场,果然没有谁敢发一言。
一丝微笑出现在薛继业脸上,随即只听他朗声道:“燕兄望重武林、无人不服,所以这盟主之位仍该由燕兄担当,我等则从旁尽心辅弼,助燕兄重建武林清平。”
燕行听罢却是面现苦笑的道:“薛兄赤胆忠肝自不待言,各位同道也曾随罪者出生入死,罪者怎敢稍加怀疑?只不过是……唉……”
叹息间目光转向通明大师,口中幽幽的道:“大师身为少林掌门,遵行佛旨普渡众生,一向恪守杀生戒律。但此番对抗净宇魔祸,大师敢否自己手下并无血腥?”
通明大师神色一肃,低宣佛号道:“老衲虽然诚心向佛,但净宇魔障为祸世间,其害之大已令人忍无可忍。所谓佛祖尚为狮子吼……阿弥陀佛,杀生之罪,老衲甘为。”
燕行微颔首道:“看来大师也与罪者相同,这杀生之罪终究是无法逃避的。”不再理会自知失言的通明大师,他又转向太玄道长道:“道兄你呢,可有同感?”
太玄道长君冷目一翻,不以为然的道:“乱世当以重典,吾道本为荡魔,燕道友你方才的话未免太过迂腐了。”
燕行闻言一叹道:“话虽如此,但人人皆有生之权力,我等除魔卫道虽无可厚非,但那些所谓妖魔的父母妻儿又有何辜?”
话间已抬起手来,掌中正托着蒲静静那方面纱,接着怆然道:“即便是同为镇魔录魔头的蒲静静夫妇,他们的情意之真,又有谁能够随意践踏亵渎?毁灭世间之真善美者,实非罪者本意。”
太玄道长显然并不赞同,仍是冷冷的道:“既然作恶就该有付出代价的觉悟,况且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若人人都不犯杀生之罪,岂不是要任由邪恶横行?”
燕行神色微戚,隐见萧索的道:“道兄所言不差,江湖人自当有江湖饶觉悟,所以罪者即便心有不忍,也只能顾及各位武林同道的感情,判处蒲静静等人严酷极刑。”
“但在罪者本身看来,这也是对罪者的惩罚,身为修道之人却在增添血腥杀戮,罪者当真是心痛如绞!”
群雄听得心头猛震,场中气氛顿时愈发肃静,沉寂间忽听苑昆仑和声道:“燕先生可还记得本派先贤九玉真人?”燕行脸上露出崇敬之色,郑重点头道:
“先贤九玉真人统帅武林群雄,合夫子门与万应心教之力,平定地冥族鬼府神宫群魔之乱,尽挫西域业火红城侵略之势,一举消弭四方争霸之纷繁变局,如此功业堪称震古烁今,罪者自是耳熟能详。”
苑昆仑微微一笑道:“那就是了,若真要论杀生之罪,九玉真人一口玄圣剑斩妖除魔,较之燕先生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
“然而众所周知,九玉真人七十年前正是自圣剑岩承接光、羽化登仙而去,由此可见所谓杀生之罪于修真而言并非势不两立。”
“燕先生也大可不必自疚至此,更遑论辞去盟主一职,甚至令我等裁决罪状了。”燕行一时无言以对,片刻方喟然一叹道:“如此来,各位元首都不愿制裁罪者了?”
薛继业忙应声道:“正是如此,所以还请燕兄重掌武林正义盟。”燕行长叹一声,缓缓摇头道:
“……罢了,淑世之道,求其问心无愧而已。各位既不愿制裁罪者,那罪者只能以盟主之尊自定其罪了——”
“罪犯燕行,违地之和,造无边杀戮,染江湖血腥,堕修真之道。孤念其心存救世之意,特许割发代首,自此退出江湖,有生之年若再出者,人让而诛之!”
无数震惊莫名的目光注视下,但见燕行骤起左手划过顶心,顿时发髻飞散,满头长发已如瀑布般披垂下来。薛继业直骇得无以复加,脱口惶声道:“燕兄你!……怎可如此?!”
燕行洒然一笑道:“各位既然仍愿拥戴罪者为正义盟之主,那便重新赋予了罪者裁决之权,所以还请各位……”薛继业哪容他再自自话,当即打断道:
“且慢!——燕兄你虽有裁决之权,但若是我等多数反对,你也不可擅作主张!——各位元首意下如何?”通明大师立刻摇头道:“不可不可,燕施主命未尽,怎能就此退隐而去,老衲决不同意。”
苑昆仑方要开口,却听一缕声音传入耳中道:“苑掌门,罪者一心只求退隐,效仿先贤羽化登仙之道。所以还请苑掌门谅解,莫再为难罪者这一副千疮百孔的皮囊了吧。”
苑昆仑心中一动,终于还是欲言又止,而管千里与太玄道长也各自沉默不语。薛继业面色陡变,未及转念间又听雪玉观音和声道:“阿弥陀佛……万法随缘,强求无益。”
燕行如释重负的一笑,当下朗声道:“从人愿,夫复何求,罪者尘缘已了,就此别过诸位。”罢径向四方躬身一礼,随即长笑一声,腾身飞跃众人蹑空而去!
披散的长发非但无损他的风度,反而更显现出一派飘逸绝尘的气质,颀长的身影如雾似电般飞逝而去,再不留与尘世半分形迹。
满溢崇敬之情的静默之中,唯见薛继业缓缓步出,声音颤抖的道:“燕先生德披地、功震寰宇,唯有他才能够担当这武林正义媚盟主之位。”
“如今燕先生既去,薛某自问无德无能,实难领导群雄。万幸净宇邪教如今已经覆灭,虽然仍有数名魔头在逃,但毕竟势单力孤,再难与下群雄抗衡。”
“所以……薛某提议武林正义盟就此解散,各派也不再受众元首节制,各位同道以为如何?”群雄显然并未料到这位刚刚上任的新盟主竟会如此提议,交头接耳间各自已是议论纷纷。
此时却听管千里沉哼一声道:“薛老大,净宇教虽然灭了,但魔王还没授首,这时侯解散正义盟只怕为时尚早吧?”
薛继业微颔首道:“管帮主得不错,但薛某的意思只是解除正义盟对各派的节制,若今后各派发现魔党行踪却力有不逮,仍可寻求正义盟各元首襄助一臂之力,或者也可自行集结力量追剿魔党……”
管千里听得颇不耐烦,索性打断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既然还有魔党顽抗,那解散正义盟就是自去爪牙,岂不平白助长了魔党的气焰?”
薛继业见他执意反对,一时倒也无可奈何,此时苑昆仑亦轻咳一声道:“薛兄明鉴,如今大业方成、百废待兴,若是没有统一的支配调度,只怕武林顷刻间又要陷于混乱,所以此议确实并不可行啊。”
薛继业双眉深锁,转而又问道:“……不知大师和道长意下如何?”通明大师缓缓的道:“苑施主所言不错,当今武林各派难得如此团结,若是突然解散盟约,武林骤失公允,的确有重现变乱之忧。”
薛继业仍辩解道:“可是各派经此浩劫,无不元气大伤,薛某之意乃是效仿黄老之道,予各派以休养生息之机……”话还没有完,太玄道长已冷哂道:“魔首在逃,邪教未清,黄老之道行之尚早。”
薛继业见众元首都不同意解散盟约,只好叹口气道:“也罢,或许是薛某太过心急了,但这盟主之职薛某确实无能担任,不如便暂且取消这一职分,以后六位元首平等共商大事,各位以为是否可行?”
管千里冷哼一声道:“这提议倒也不错,只不过六人相平,要是三三意见相左岂不麻烦?”此语一出,薛继业固是当场怔住,其他众元首也都若有所思——鼎煮如沸,割鹿为肴,下既定,谁主沉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