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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尚在数九,锁宁阴湿,那日却是个难得晴日。
我出了宫门走过三个窄巷两条街,摘了面皮,继续沿河边逛。
便是你设计那个路线,我从没偏离过,想过偏离,毕竟不知他日还有无机会观这些人世繁花。
却始终没有。
咱们这种人哪能心存侥幸呢。一招不慎满盘输,有生之年还能出来看看已是大幸,能身死而功成更是万幸之幸。
我没偏离,依旧按着路线走,走上城北浮桥便遇到了他。
他生得,怎么说呢,那双眼睛若放在女子脸上该是杏眼,也就显得温柔;又因年纪气度在,我猜他有二十七八?那温柔也是山一般沉厚,不显得软,更像某种包容。
我注意到他并不因其面相。你也知道哪怕我这种话多的,也就窝里横,出了园子走进芸芸众生,以咱们身份命途,根本不会与人说话更遑论往来。
城北浮桥你走过的吧,有点晃。他好像不是本地人,走不惯,一直抓着一侧绳栏,见我上桥,持续盯着我,就像——
在求助。
我原不想节外生枝,打算无视走过去。他却一直盯着我,几乎要将我脸上盯出个洞来。
那桥真长,我头回觉得。偏那日时辰早,桥上只有我和他,强顶着目光无视走过实有些尴尬。
已经到他旁边就要擦过了,我还是道:
你越这般抓着绳栏越不稳,不若放开,稳住身形在桥中央走,每步等距,双脚匀力道,也就过去了。
他闻言便撤手,依旧那么站着,因比我高大许多,桥面真正晃起来。我赶紧抓住另一侧绳栏,他看着我笑了,问要不要一起吃早饭。
他那笑意,竟像是同我认识。但当然是不识的,我只蓦然想到落锦说诗里有一句: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便是这般分明不识而久别重逢么?
那桥上只有我和他。冬日冰封,河上船只亦不动,整条河上都只有我和他。
赶早出宫门我自没怎么吃,原想拒绝,却又没有。
二十四年来我没被任何男子邀请过。是最后一年了,也许是一生的最后一年,也许是下一段人生的开始,我不知道。但那时候是一月,总归是新年,我想吃顿早饭总无碍的。
姑姑从没说过不让我与陌生男子吃早饭。
进园子以前我们避居竞原郡,姑姑离开后为了完成孤女之设计我自然也是东游西荡,不比文绮更好过。
也就没真正进过食肆堂而皇之坐在桌前点菜色,大快朵颐。
我想试试。
他该家世不错,一身布衣只像是为出行之便;又像对那间食肆谙熟,上来便点了大半桌子,然后反应不妥,忙让我再选。
我心道看着这么老成世故的公子,请姑娘下馆子竟如毛头小子,忙不迭张罗表现,与他举止谈吐全不相称。
倒有几分可爱。
吃久了宫中饭食,头回在繁华之都的讲究食肆里尝鲜,我样样都喜欢。他见我吃得如狼似虎,先问我是否昨日饿了肚子,又道这般能吃的姑娘他头一回见。
我没有与男子打交道的经历,尤其这种体面公子,不知他此话是褒是贬,并不在意。
满桌琳琅中有一碗既麻嘴且辛辣的面,我全吃光了,他叹为观止,说来锁宁之前并不知早饭还能吃这种辣食。
我说崟国潮湿,人人喜辣,这种辣面做早饭极寻常。
他说寻常我还吃得这么香,看来不是一般喜欢。
我脱口家里管得严,认为早饭这般吃于胃肠无益,平时都不让。
他闻言微张了张嘴似乎想问什么,终没出声。
而我当即反应多话了,尽管这句话并无事实破绽。
不该说的。与人往来已是大忌。
我心不在焉吃完最后几样,谢过他,便打算循素日路线回宫。他确是个见多识广且心思细极的,见我着急道别,问我是不是瞒着家里人偷跑出来的。
照方才对话逻辑,他该这么猜,我也该这么答。我答了,他说为了日后还能跑出来,是该快些回,又问我下一次出来什么时候。
与他这番交道已是失策,继续交道下去绝对是错。我说应该没有下次了,过段日子还要搬迁,就此别过吧。
他默了默。
我方反应他刚以盛宴相请,我却吃了白食就想走还明确告诉人家再无相见之日,实在很失礼。
拿出银钱作饭钱还给他?我们身上的银钱都是你素日出宫拿回来的,就备着难得出来万一要用,一人分一点其实很少,我确定不够还他宴请。
就是够,这般出了食肆突然算帐应该与吃白食走人是一样的失礼吧?
我不知道寻常闺秀这种时候都怎么做,吃白食不妥,给钱亦不妥,还能拿什么还人情呢?
我将你那枚珠花给了他。
一月初那次回来说弄丢了,是骗你的。
而他收了珠花,再次笑起来,说下回偷溜出门一定再找他。还是今日那个时间,他在城北浮桥上等我。
我笑答应,自然只为全场面。下次出宫不知何时,好容易了结了我更不可能再找他。
但我当晚便梦见了他。阿荻你信么,白日里我并不觉如何,为这顿早饭不智而悔、为总算没出差错而如释重负,但我夜里梦见了他。
他笑起来真好看,早饭而已,却几乎点完了那间食肆里所有菜色。他还说改日再见,再见到之前都会于老时间老地方等我。
最最要紧的是,分明初相见,却如旧相识。二十四年来我从没遇到过这种事、这样一个人,所以自知该事过而忘,却被梦境绊住了决心。
今年末冬天再来时,我们会否还都活着呢?
如果这注定是一段终点近在咫尺的旅程,那么我在路上停片刻看看花,姑姑总不至于怪我?
七日之后我又出宫了,你们是知道的。他真的在浮桥上等我,抓着绳栏,晃晃悠悠。我说不会真等了七日吧。
他说每日这个时辰,等到巳时过半然后离开,因为自己也有事,做不到一等一整天。
我觉得他很诚恳,至少不会用一等一整天这种话来讨姑娘的喜欢。我们依旧去吃早饭,然后附近走走,逛清晨的市集挑挑拣拣,最后什么也不买。
他从不问我家在何处,我也不问他自哪里来、打算在锁宁呆多久。我是没有前路的人,他于此城亦是过客,萍水相逢,心有灵犀,这样不问不打听,也是一种灵犀。
哪日该作别呢?我想他远来是客,总有归期,他离开那日便是别时。
别时却出在我这里。二月下落锦说恐怕又有孕了,足月生产算,该在十一月,已经极近那个大日子。
你们都觉得此事虽无大影响,到底算个变数,为谨慎故,还须早些准备起来;又都指我最近频繁出宫,人也颇反常,齐叫我至此别再往外跑。
彼时你在宫外的布置已经完成了。连你都不再出去,我怎还能罔顾大局?毕竟是到了这一年,我原不该心存侥幸,你们说得对。
但总要道别吧。二月二十六我最后一次出宫,你们都是知道的。他仍在浮桥上等我,我们仍去吃早饭、逛早市,临了我告诉他,之前说的搬迁已经定下日子了,最近家中正收拾,以后便不见了吧。
在那之前我以为所有道别都不过就是道别,而已。我这一生只道过两次别,一次与姑姑,一次与文绮。
前者死别,后者生离然后重逢。两次都不好过,却毕竟在计划中。这次也在计划中,但我与他这一整段是在计划外的。所以讲完我竟难过得很。
这也该是死别。哪怕我们最后还能活着,我不会去找他,我根本都不知他是谁。
他脸色亦不好看,半晌突然道“那你跟我走”。
应该是让我跟他回家吧,回他故乡的家。我忍不住笑起来,是高兴还是觉得这句话可笑,一时分不太清。但我笑着问他这些日子都住在何处。
他可能以为我是听进去了那句话想要知根知底,竟认真,说去看看也好。
我也疯魔了,总归此生最后一次,总归可能活不过今年,何妨任性。我跟着他去了锁宁城北的居所,那宅子定不是他的,借住吧。
他屋内一股墨香,几杆文竹是崟国常见案上摆设。我说能瞧出来你是个饱读诗书之人,他道其实有功名在身,此来锁宁,是为公务。
这身气派,恐怕官衔还不低。我心下自嘲哪来的机缘,竟当街认识了个青年俊杰,若是他国的就更值唏嘘了。
但我不打算探,与我们要行之事无关;看了一圈,知道是个干净讲究之人,我觉得可以了,真正道别。
他问我要搬往哪里,说时机不对,待他办完事回去安顿了,定来接我。
那日多云,日色浅花花的时有时无。我自不能告诉他待你再来我或许已经不在人世了,而他极认真以至于严肃,看得人想落泪。
分什么真假呢。我这辈子都活在真相和谎言里,两者都叫人疲惫,唯独这两个月吃的几次早饭,像是活过的证据。
那我再留一个证据吧。我走过去拉他的手,又踮起来碰他的脸。全无经验,但我是习医之人,有常识。
他初时反手制住我,说待他安顿好给我名分。我才不理他,根本也不会等他,步步相逼,尽管生涩,到底叫他失了分寸。
那案上文竹被浅花花日色打在帐幔上,摇啊摇,越来越疾摇得天地缭乱。
我说,不许忘了我。
但他当然会忘了我,阿荻。萍水相逢,露水之缘,一朝别过,相忘于江湖罢了。我这样说,也不过是为了我自己。
这孩子若万幸得以长成,不必寻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