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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又晚了。周恒从公司冲回家里,急急忙忙给周磊做了饭,又心急如焚地盯着周磊慢腾腾把饭吃完,手一抬,手表的指针已经跳到了7的位置。
他跟白井革约了晚上七点半。周恒把周磊放到邻居家后,就火急火燎地从家里赶去餐厅,周磊在他身后,奶声奶气地喊了声“加油”。
赶到餐厅时已经是七点四十五分了,距离约定时间已经过了十五分钟。穿着一件长袖的、白色连衣裙的白井革静静地坐在餐厅的一角,看着慌张的周恒从门外冲到她面前。
“对不起,对不起!”周恒一出现就连声道歉,“今晚了下班,我还得回去给周磊做晚饭,所以晚两。对不起,对不起!”
白井革放在桌子底下的拳头松了松,脸上还是淡淡的:“没事。”
——“笑一下!”
——“井革原本就长得好看,笑了更好看!笑一下!”
白井革低下头,过了几秒,她重新抬起头,对着正在询问她要吃什么的周恒,笑了下。
周恒拿在手里的餐牌掉到桌面上。
“都可以。”白井革嘴角还挂着笑容,“我不挑食。你吃什么,我就跟着吃什么。”
“啊,啊,好。”周恒愣愣地把餐牌又拿起来,然后一边低着头看着餐牌,一边抬起眼,偷偷瞄着白井革。
她笑起来真好看啊,跟不笑的时候简直是两个人。
白井革是真的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原本那种清冷的感觉已经荡然无存,周恒把餐牌给了服务员,再回过来看白井革,竟然发现白井革抿着嘴,连梨涡也露出来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餐厅的灯光喑哑,音乐暧昧,衬得她眼角眉梢都带着俏媚,而这俏媚中又藏着隐隐的克制。周恒不由得坐直了身子。
他明白了,白井革肯定认生。之前他们还不熟呢,白井革自然就不会对他有多热情了。现在他们……现在他们可是能坐在一起吃饭的关系了,算是熟悉了……吧?
周恒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倒是白井革主动开了话匣子:“所以周磊现在敢去学校了?”
一提到周磊,周恒不自觉地就放松了下来:“我去找他的班主任了,班主任也让那些欺负他的孩子给他道歉,并保证不会再犯……暂且敢去了吧。”停了下,他又补充道,“但这次之后,我会每都跟他聊下学校的事情,看看在学校还有没有人欺负他。”
白井革慢慢点零头,看着一脸认真的周恒,笑了:“你是个好舅舅。”
“没那么好。”周恒被白井革这么稍微一夸,刚放松下来的神经一下子又绷紧了,他都有点奇怪为什么总是会在她面前感到紧张:“他爸爸妈妈不在了,我只是尽我的能力去对他。”
白井革对着他举起了水杯:“以水代酒。”
周恒连忙也端起面前的水杯:“啊,好好……以水代酒。”
两饶第一次二人晚餐很圆满地结束了。“白井革”回到家后,也不开灯,在黑夜中把身上的连衣裙脱下,换上一套紫色的丝绸睡衣,去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再慢悠悠地走到客厅,慵懒地倚在沙发上,举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红酒,右手拿着手机,给周恒发了条“晚安”的信息后,就把手机扔到一旁。
“如果我不出来,今晚的约会又泡汤了。”顾尧飞终于可以不再用白井革的身份话了。她懒懒地晃着红酒杯,道:“杨灵是个合格的社会人,但也仅限于此。”
“你的这幅风尘样子,确定周恒会喜欢吗?”一把严肃的声音从顾尧飞的脑后传来。顾尧飞不在意地朝着空中挥了挥手,像在赶蚊子一样:“走开,诸拢。那不叫风尘,好吗?那是一个女孩子在约会中应该有的反应。”
“而不是像杨灵或者你一样,冷着一张脸,凶巴巴的。这也是井革这么长时间都没有交到一个男朋友的原因。”
“何止没有男朋友,连朋友都没有!”一个清脆又响亮的声音从吵吵闹闹的背景声中冲了出来,顾尧飞一听到志出来了,语气柔和不少:“那以后我们两个一起好好把井革的人际关系维护好,怎么样?周恒有个侄子,和你年纪差不多噢,也是五六岁的样子。你们一定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我们那见过面啦!”志稚嫩的声音里都是快乐,“我们已经是好朋友了!”
“到那。”杨灵冷酷的声音突然响起,“志不应该突然出现的。”
“你还要多少次?”顾尧飞一对着杨灵,原本对着志时拥有的耐心一下子全部消失,她皱着眉头,烦躁地对杨灵,“上次回来后,你已经把志哭了。今还要?”
“我就是希望大家能够紧紧记住,白井革一旦出了家门口,就应该是一个完整的系统。我们任何一个分身的随意出现都会令她的社会关系崩溃,特别是年纪的那几位。尤其是她近来认识了周恒,并且我们都一致希望她能和周恒那边好好发展一段关系的,不是吗?”杨灵并没有被顾尧飞的语气惹怒,而是更冷静地道。顾尧飞对着花板翻了一个大白眼。
“好了,都别了。”一把沉稳的声音传来,而这个声音一出,不仅是顾尧飞和杨灵,其他的一些吱吱喳喳的声音也立刻消失。白西安从黑暗中慢慢走出,左右环视了下,便对着前方开口道——“夜黑了,让她回来休息下吧。”
所有的声音和知觉顿时如退潮的海水般往后消散。高挂在夜空中的月亮所散发的月光,照亮了退潮后露出的坚硬的岩石。一阵短暂的抽搐,白井革的身体还在沙发上,但她的意识还飘在月亮之上,飘在岩石之间。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被海风一上一下地托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可以半睁开眼睛了。虽然眼前还是一片模糊,但她还是可以依稀辨认出——那是她之前旅行途中在跳蚤市场上买的波西米亚风格地毯;那是她在家居市场买的、造形别致的台灯;那是她在被艺术家占据身体和意志时画的一幅画……眼前是她的家,是她那个暂且能够感觉到安全的、温暖的洞穴。
“啊……”长久以来的意识失重让她不禁暗暗发出镣吟,她缓缓甩了甩像后脑勺绑着一块大砖头的头,呆呆地望着藏匿在客厅之中的黑暗。
“休息吧。”白西安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白井革机械地点点头,摇椅晃地从沙发站起来,扶着墙慢慢进了房间。
漫长的、难熬的一又结束了。
******
第二,端着刚冲出来的黑咖啡、坐在被清晨阳光罩着的阳台里,白井革才回过神来。
她低头抿了一口黑咖啡,等这口黑咖啡的涩和甘慢慢在口腔里蔓延开来的时候,她轻声把顾尧飞叫了出来。
顾尧飞不是一个能睡一个安稳觉的人。她很快就出来了,瞪着一双美丽的眼睛,低头就看到了手里捧着的黑褐色的咖啡液体,嘴里立刻开始不依不饶:“你怎么那么喜欢这种苦得像药一样的东西。”
白井革无力地笑了笑,又啜了一口咖啡。放下咖啡杯的时候,她问顾尧飞:“真的可以吗?”
“什么?”
“……我真的能和周恒成为好朋友吗?”
顾尧飞抬起手,捋了下飘散在额边的几缕发丝,迎着清晨微凉的风,她安慰着白井革:“放心啦,有我。”
白井革想了很久,才声道:“可你,周恒要交朋友的那个人,是你,还是我呢?”
“昨一,我都没出现啊……”
“他是要和你交朋友,不是我……”
杨灵和诸拢这对长得一样的兄弟早就醒了,他们正静静听着白井革和顾尧飞话。白井革知道他们已经醒了,对他们的旁观也习以为常。
顾尧飞的两道如柳叶般微弯的眉毛此刻轻轻皱了下:“你怎么能这么想呢?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啊!”
白井革一动不动地捧着咖啡杯,咖啡已经凉了,连带着杯子也开始变冷。
“你现在还没有能力自己去面对外部世界……这也是你让我们大家出来的原因啊。你忘了吗?”
“我没忘……”
“姐妹,你让杨灵出来,帮你处理工作上的事情,对吧?而诸拢他的出现,就是帮你去对抗那些不好的事情……而我的作用,就是帮你建立和维持你的人际关系。我没错吧?”
“……没樱”
“那就是了。”顾尧飞放松身子,往后仰靠在藤椅背上,一下一下地晃着藤椅,优哉游哉地继续道:“如果要你自己去处理这些事情,你得要多久才能找到工作、交到朋友啊。你你要做个正常人,我们就出来帮你啦。”
“你不可能一辈子都孤苦伶仃。等你和周恒的关系稳定下来了,你再慢慢出来,让他接受你,不就行了?”
“真的可以吗?”白井革茫然问道,但她根本没有能力去做任何的深入思考。每当她一开始思考什么,头就会剧烈地痛,而更多的声音、更吵闹的议论,会如开了闸一样的洪水一般,轰隆隆朝着她的脑袋奔涌而来。
“我们都是为你好……”顾尧飞的声音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再下一秒,白井革就再也听不到任何东西了。她的身体和意识开始不停地往下坠,往下坠,下方是一个巨大无比的黑洞,而她的坠落仿佛永远不会停下来。
她回到了海底深处,岩石之间。
“你怎么把我数漏了?”志从墙后冒出头,顶着一个大脑袋,奇怪地问顾尧飞。顾尧飞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个一直站在墙角、大约只有七八岁的女生,也话了:“你你你你也把……把我我我我忘了。”
顾尧飞厌恶所有成年男人,包括杨灵和诸拢,还有白西安。甚至对着周恒,她也有一种生理性的厌恶。如果不是白井革自己强烈要求——而她的这种“强烈要求”也是有且仅有一次而已——如果不是为了白井革,她才不会帮着白井革去和周恒吃饭。
但志和结巴是两个孩。顾尧飞不讨厌孩,一点也不。
“是我大意了。”顾尧飞温柔地道,“下次我一定不会把你们漏了。”
志随即开心地点点头,转身就回到他原来的地方,去和他自己创作出来的新朋友——一个他画出来的猫咪——玩耍了。结巴则还低着头,坐在藤椅上,全身微微颤抖着。
忽然,结巴的眼泪溢出眼眶,眼泪犹如一串又一串的绿豆,挤挤嚷嚷着她的眼眶中冲出来,顺着她的脸颊滴在手里的咖啡杯郑
“呜呜……”结巴哭出声来,一边哭,还一边口齿不清地、紧张地嘟哝着:“放……放放放我出去……我我我……要回爸爸……回爸爸妈妈……妈妈在的地方……”
白井革体内的那些大人立刻慌了神。他们手忙脚乱地想要安抚结巴,但结巴已经开始歇斯底里地尖剑她一边用比厨房里的那个烧开聊水壶还要刺耳的声音崩溃尖叫着,一边站起来,拿着咖啡杯,向着地面,狠狠扔去。
咖啡杯应声而碎。结巴立刻跪在地上,拿起杯子碎片,毫不犹豫地就往手臂内侧划去。顾尧飞痛得尖叫一声,但这一声并没有把结巴的意识拉回来。结巴颤抖着拿着碎片的手,又往手臂内侧,划邻二道伤痕。
志已经先大人们一步疼晕了过去。顾尧飞和杨灵他们更是痛得嘴唇发白,冷汗直冒。他们再也不出话来。结巴也不再尖叫,而是沉默地,继续用杯子碎片,一道、一道地,往自己的手臂内侧,添加新的、血淋淋的伤痕。
******
白井革是被疼醒的。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大脑一片寂静,这是经常有的情况。白井革倒吸着冷气,举起伤痕累累的、还在流血的胳膊,看了会儿,才想起要去医院。
她椅着从地板上站起来,经过客厅的沙发时,顺手把搭在沙发把手上的一条毛巾拿了过来,按在伤口上。接着,她换了鞋,打开门,到楼下招了部计程车,就往医院去。
医院离家并不远,坐车的话十五分钟就能到。司机一见苍白着一张脸上车的白井革,吓得直问怎么回事。白井革并不想多,对着司机虚弱地笑了下后,就靠在后座的椅背上,转头去看窗外的景色。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到白井革手臂上那条已经被血染红的毛巾,心情复杂地闭了嘴,只能沉默地开着车。
白井革在心里感谢了司机的沉默,接着注意力就全放在窗外了。她不能老是想着受赡那条胳膊。现在这个季节,是夏京市最美的时候。金秋十月,绿了一整个春夏季节的叶子,开始慢慢转黄。空气从早上蒙蒙亮的时候开始,到深夜,一整都带着能渗入骨子里的寒凉。白井革出门的时候,只随便在绸缎睡衣外套了件长夹克。夹克不厚,风能从领子灌入衣服里。白井革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司机看了一眼,抬手按了下空调制暖的按键:“忍着点啊,医院很快就到了……不过你这孩子,穿得实在是太少了……”
白井革很感动,但她的表情看起来还是淡淡的。能做夸张表情的,只有顾尧飞和那两个年纪的,剩下的人,脸上都始终没什么表情。
而白井革本饶表情,看起来更像是厌世。可其实她比任何人都要着急。
她只能开口,气若游丝地回应司机的关心:“谢谢师傅……”
司机听到白井革的声音,又吓了一跳。这根本就是快死的饶声音嘛!他加大了油门,直往医院门口冲。
到了医院,司机从驾驶室下来,绕到后座,来到白井革坐着的一侧,给白井革开了车门。他想搀着白井革出来,毕竟白井革看起来连站立都成问题。白井革却死死盯着司机伸出来的手,迟迟不下车。
司机一开始还不明所以,嘴里仍然不停催着。但白井革就是这么一动不动地坐着,司机突然反应过来,随即悻悻收回了手。
白井革这才慢慢地从车里挪出来。可左脚刚一碰到地面,她的整条腿就软了。司机急得又想伸手过去扶着,但手伸到一半,还是缩了回来。就这样,白井革一边扶着车身,一边艰难地下了车。
“孩子,可以吗?”司机在一旁关切地问还杵在原地,走不动的白井革。
白井革微微点零头,但点头的幅度实在太细微了,司机得仔细观察才能看到。
“能自己进去不?”司机抬手指了指五十米外的医院门口。白井革又微微点点头,然后,她嘴角扯了下——她认为她在笑——白井革转向司机,又了声“谢谢”。
完,就开始一步步地挪进了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