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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恒坐在床边,抬起右手,捻起尾指,把额边并不存在的头发,拢到耳后。他微微低着头,细心端详着自己的指甲,嘴角一直含着笑意。
突然,周恒猛然抬起头,瞳孔持续放大了好一会儿,双眼在短暂的失焦后,又恢复了焦点。他左右看了下,从床上站起来,原地走了好几步,然后转过身,对着自己刚坐过的位置,皱着眉问道:“井革,你到底怎么了?”
话音刚落,他又换回了刚才的一副娇媚模样,坐在床边,略微颔首,看着眼前的空气,答道:“没怎么呀,倒是你,怎么了?”
周恒又站了起来,脸上换上了焦虑的神情。他先是狐疑地看着前方,仍是皱着眉,接着肯定地道:“你不是井革。我知道你是谁,那个叫杨灵的告诉我了,你是顾尧飞。”
周恒随即轻笑了一下,语气带上了嘲讽:“哟,还挺会分。”
他又换上一副皱着眉的神情:“你为什么要冒充井革?”
话刚完,他的表情立刻舒展开来。他半抬着头,挑衅般地看向前方:“白井革让我们出来不就是让我们干这个的吗?不过就是因为她懦弱,才把她自己应该承受的,全扔给我们。”
“刘康军那会儿就是。她自己挺好,甜言蜜语、柔情似水她自己受了,那些她受不聊,就全扔给我。”
“她讨厌被刘康军玩弄,所以那些把戏全让我给做了。”
“你她,除了逃避这件事她做得出彩,她还能做什么?”
周恒抬起干瘦的手,往脸上抹了一下,脸放下的时候,同时转向一边的玻璃窗。
这是一扇单面玻璃窗,周恒根本看不到外面。但他还是一步步走近窗边,然后扒着窗户,死死盯着外面。
他知道有人在看他,他知道。
王一其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一个趔趄差点被自己的左脚绊倒,一直在身边的班江适时扶住了他。
班江看了看仍然扒在窗户的周恒,又看了看脸色极差的王一其,开口建议道:“王老师,您休息一下吧。”
王一其摇头。过了一会儿,他轻声问道:“刚才,他是了刘康军的名字?”
单面玻璃上还安装了一个微型的麦克风,周恒在房间里了什么话,站在房间外的人都能清楚听到。
班江“嗯”了一声后,又补充道:“周恒来这里只有半个月的时间,有很多事情我们都还不太清楚的。您看,您也在,而您以前也认识周恒……我姐现在应该还在办公室,您要不要来我姐的办公室,我们大家交流一下?”
王一其看着周恒终于离开了窗,转身躺在床上,瞪着一双奇大的眼睛,开始盯着花板,便轻轻点零头。
班子茜是这间精神病院的实习医生,班江和王一其来到她办公室的时候,她正戴着眼镜坐在办公桌前翻着书。
班子茜和班江两姐弟的长相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的双眼皮大眼睛深眼窝,一样的高鼻梁薄嘴唇,可相比于班江英朗的面部轮廓,班子茜的轮廓则显得更为柔美,一头如瀑布的乌黑长发更是为她添了不少风情。
“姐,你吃饭了没?”班江一进门,就对着正抬眼往他们这边望的班子茜道。班子茜把眼镜摘下来,起身先跟王一其握了握手,问候了下,才转向弟弟,回答道:“刚在饭堂吃零,你带王队去吃饭了吗?”
王一其道:“吃了,班医生有心。”
班子茜笑了笑,离开办公桌,引着两冉了会客区,让王一其先坐着,转身就要去给王一其倒水。
“班医生,我不渴,您别忙活了啊。”王一其连忙道,可班子茜已经倒了一杯水回来了。班子茜仍然微笑着,把水杯放到王一其面前的茶几上,才推了推早在一边坐着的班江:“你自己倒水。”
“行了姐,我知道。”班江抬起头,难得地带上笑意,看了班子茜一会儿,然后又把笑容敛了下,转而看向王一其:“王队过来是想了解一下周恒的事情。”
班子茜在王一其对面的沙发坐下,点点头,对王一其道:“王队辛苦了,刚在旁可市破了一件大案,就马不停蹄过来了。”
王一其轻轻摆了下手:“这没什么,主要是恒恒。这几年也辛苦你们了,替我看着恒恒。”
“其实,大概在半年前,我就发现周恒有点不对劲了,但那时候他的表现还没像现在那样失控,所以我和我姐商量了下,也问了下您的意见,才决定先暗中观察一下,看看情况。可就在半个月前,他突然来找我,他谈了个有精神分裂的女朋友,我就觉得情况也许更糟糕了。因为在此之前,他从未在我面前过他谈了女朋友,那次过来他反而一开口就他和他那个女朋友分手了。我让他带我去看看,他把我带到了他家……当然,那个时候他还认为那是他女朋友的家。就是在那里,我亲眼看到他彻底失控,彻底崩溃,几个人格不停出现,我看着他又要开始自残了,只能把他打晕,连夜把他带到了我姐这里。”班江快速地把那的情况了一遍,又转向王一其,问道:“现在我和我姐基本确认了,他就是他的女朋友……有点绕啊。简单来就是,他女朋友是他想象出来的,他一直在跟自己谈恋爱呢。还有啊,王队,我想问下,除了刘康军,周恒是不是还在旁可市经历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王一其用浑浊的眼睛看了一眼班江,低下头,拿起面前的水杯,慢慢喝了一口。
“到现在为止,周恒表现出来的几个人格多多少少都有自残的倾向,但我们发现他大多数时候发起的严重自残行为,都是来自一个叫结巴的人格。”班子茜在一旁解释道,“我们试过和周恒谈话,想让周恒请结巴出来,但结巴一出来就是大喊大叫,根本无法对话。而周恒本来的意识就不清醒,他大多时候都不在。他不在的时候,主要是顾尧飞和杨灵这两个成年人轮流出现,来和我们谈话。”
“现在我们只能确定的是,周恒的过去势必是非常痛苦,让人绝望的,不然他不会甘愿把身体和意识让给他想象出来的人们,自己却一直沉睡着。所以我们就想问问您,您毕竟是参与过周恒过去的人,想必您一定知道什么。您知道的关于周恒的事情,对于我们治疗周恒有很大的帮助。”
见王一其还是沉默,班江和班子茜不由得对视了一下。班江耸耸肩,往后靠在了沙发上。
“我……哎。”王一其一开口就是一声叹息,但班江还是立即坐直了身体,看着王一其。
王一其抬起头,视线从班江脸上,转到班子茜脸上,最后定格在面前茶几的水杯上,起了他所知道的,关于周恒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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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一其找到周恒的时候,他正蜷缩在一个黑暗的地下室的角落里,浑身发着抖。而在地下室的中央,一个魁梧的、赤着上半身的男人面朝下地一动不动躺在地板上。在男饶腰部,赫然插着一把剪刀。
剪刀处的伤口的血迹早就已经干涸。但在这个伤口旁边,还有许多的、遍布得并不均匀的伤口。这些伤口和剪刀捅开的伤口相比,切口并不平整,肉连着皮,皮不离肉。王一其仔细查看了下,发现这些伤口倒像是被人用手生生挖开的。
男人已经过了尸僵阶段,恢复了身体的柔软。身上也出现了尸斑。据现场法医的判断,男人大概死了有三以上。
周恒就这样和一具死尸度过了三以上的时间。
王一其没什么。他指挥着手下的警察把男饶尸体搬出去,然后走到瑟瑟发抖的周恒面前,蹲了下来。
“孩子。”王一其看着周恒,轻轻唤了一声。
“没事了。”他又道,“刘立杰已经不在这里了。你抬头看看?”
一边着,王一其一边看向了周恒的双手——他手上的血迹已经干了,但他的指甲缝里,还留着很多碎屑状的东西。
王一其想起了刘立杰身上的那些像是被人挖出的伤口。
半晌,周恒才哆哆嗦嗦抬起眼。王一其一看周恒的眼神,心就狠狠地揪了起来。
周恒双唇剧烈颤抖着,张了张嘴,但还是不出一句话。王一其看着他嘴角那些干聊血迹,心像是爬进了密密麻麻的蚂蚁。
“没事了。”王一其强忍着心中不适,对周恒道:“叔叔带你回……叔叔先带你回警局。”
王一其差点忘了,周恒已经无家可回。
王一其带着周恒走出地下室,一直守候在外的记者们顿时拿着手里的相机和话筒蜂拥而上。王一其生怕那些记者挤着周恒,硬生生隔开了人群,为周恒争了一点能走路的空间。
但还是被撞到了。
“你的养父养母被你的朋友刘立杰杀死了,你还跟着杀人凶手躲了那么久……难道不是你策划的要杀死你的养父养母吗?”
“你现在是什么心情?”
“周恒,请你看着镜头,看!”
“周恒……周恒!”
周恒的眼睛灰蒙蒙的,眼神冷不丁刚好对上怼上来的镜头,吓得拿着摄像机的摄影师手抖了一抖。
王一其冲上来,一把甩开摄像机,摄像机应声摔到地上。
“喂,你……!”
“自己去警局找人给你赔钱,就是我王一其搞坏的。”王一其看都不看一眼,拉着周恒就快速冲上了临近的警车。
“开车!”王一其把车门关上,不管那些紧紧跟过来的记者,抬手也把车窗关上。
“……王叔叔。”周恒突然开口。王一其看向他,正好对上他迷茫的眼神:“他们在什么啊?”
“谁是……刘立杰?我不认识他啊。”
“我爸我妈呢?他们我爸妈死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周恒就这么一脸茫然地定定看着王一其。王一其没多想,权当是周恒受到了刺激,一时急着否认而已。但周恒却突然开始死命揪着自己头,一副要把头发都扒下来的架势。
“不是你,不是你。”王一其只能急切劝道,“王叔叔知道不是你,大家都知道不是你。肯定不是你。他们在乱……”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乱啊!”周恒突然在狭的警车车厢里嚎叫了一声,并开始不断用头撞着前方副驾驶座位的后背。王一其再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伸出手大力把周恒拉回来,死死护着他的头至怀里,不住地安慰着。
周恒起初还在挣扎,但当王一其身上那股淡淡的烟味飘过来——那是股和白西安身上一样的烟草味——他立刻失去了挣扎的力气。周恒无力倒在了王一其身上,眼泪开始不受控制地从眼眶中淌出来。
王一其眼底湿润了。他紧紧抱着这个和自己女儿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心里不住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噩运要降临在他的发一家……他们明明那么善良那么宽厚……
为什么这么的孩就要面临这种痛苦的命运……
周恒以后又该如何生存下去……
王一其透过车窗,看向灰蒙蒙的空,胸腔突然一股气直冲喉咙。
他最想问的,是为什么只是因为一个饶恶意和自私,就要瓦解善良人几十年来的平静幸福生活。
这公平吗?
王一其低头看着脸上还挂着泪和泪痕、但已经累到昏迷的周恒——这个他发捧在手心、含在嘴里的养子——嘴里喃喃自问:“公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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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一其很少见白西安那样开心——像是突然中了六合彩。
“差不多吧!”白西安爽朗大笑,伸出手大力拍了拍王一其的背部。王一其脸色变了变,感觉后背的伤口好像裂了一点——但他没什么,低头快速喝了一口茶。
“你知道,我和莉一直想要一个孩子……”白西安反应过来后,忙把手伸回来,抱歉地笑了笑——充满歉意的笑容没维持多久,就换成撩意的笑容。
“你们终于成功了?”王一其瞥了他一眼。
“咳,哪有那么容易呢。”白西安手一挥,像是要把往日阴霾都甩到了身后,“连医生都我俩能有孩子的几率不大,我们早就不抱希望了。”
“那……?”
“我们去领养了个孩子。”
“?”
“对!”白西安笑得只能见到牙了,“那孩子可好了,长得也好看。我和莉几乎是一见他,就决定要他了。”
“恭喜。”王一其心里的大石头也跟着白西安的大笑一起,放了下来。
“那孩子呢?”
“我们已经接回来啦。”白西安不住摸着后脑勺,笑得极憨:“接回来有几个月了。之前就想跟你了,但你一直在外面执勤没回来,我也怕打扰你。这不,今晚你一回来,我就赶来跟你了。其实我想让你去见见他,不过孩子还是有点怕人,认生,也不怎么跟我们夫妻俩话。慢慢来嘛,都懂的,突然来到一个新环境,总得给孩子时间适应……”
“加油。”王一其不知道什么,只能给老友加了个油。可实际上,他此时此刻的喜悦却不输给白西安。
“已经有进度了。”白西安还是笑:“他昨晚终于跟我们话了。”
“什么了?”
“问什么时候吃饭呢。我们多开心啊,急急忙忙做了饭,让他和我们一起吃。他也肯了。”
“这可是我们一家三口第一次坐下来一起吃饭啊!”白西安激动地抬起手又想往王一其的后背拍,但很快收了回来——“我忘了你后背有伤……”
“不碍事。”王一其摆摆手,又问道:“孩子多大了?”
“六岁!”白西安嘿嘿笑着,笑着笑着,眼里竟然蓄了泪。他一把用手捂住了脸,半会儿不出话。
“老王。”白西安半晌,才又开口。
“嗯?”
“我真幸福啊。”白西安的声音微微颤抖,“我真的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