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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班江点点头,立刻打住。他现在可以肯定的是,在周恒心里,那个“妈妈”,并不是后来的养母陈莉。但他能感受到周恒在“妈妈”这个问题上特别警觉,他可不想在现在这个时候惹怒周恒。
“那你是因为什么事情不开心,而你不开心的时候,妈妈是怎么安慰你的?”
周恒一动不动地盯着班江,他的眼睛又开始使劲,一双干瘦的手再一次别扭地绞在一起。
“周恒,”班江有意识地放缓了话的速度,用他从未用上的耐心和温柔,道:“我是班江,是你的朋友。真正的朋友是不会伤害你的。”
周恒紧绷的嘴角松了一下:“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你之前救了我。”
班江满意地点点头,又拍了拍周恒的肩膀——看来他刚才的那些话,周恒都接受了。
“林院长。”周恒着,撅了一下嘴唇,像孩子受了委屈一样:“林院长会强迫我和志做一些我们都不喜欢的事情。”
“日孤儿院的林院长吗?”
周恒点点头,他转眼去看窗外的树,仿佛看入定了一般,好一会儿都没有接着下去。班江有点心急,但他还是把自己的那股焦躁给按捺住了。
周恒突然手一抬,指向自己看的那棵窗外的树,道:“我躺在地板上,看着窗外的树,在林院长的脸过来的时候,闭上眼。再睁开眼,窗外的树还在,林院长不在了。”
“但是每次这样之后,志的脾气就会变得很差。他会骂我,会怨我,还会打我,我就不开心了,然后妈妈在安慰完志之后,就会来安慰我。”
“还记得林院长对你们做了什么吗?”
周恒的视线从窗外的树上收了回来。他开始低着头,并不回答班江,而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郑班江看不到他的表情,又觉得此时此刻实在安静地太诡异了,周围只剩房间的挂钟里的分针走动的滴答声,窗外还是无风,色也从来不会因为现在是早上十点而变得亮堂,反而愈发阴沉暗黄了。
班江刚想开口点什么,周恒突然猛地抬起头,神情亢奋地看着一脸惊异的班江。班江一见周恒这幅模样,心下一凉:周恒走了,现在出来的又不知道是哪个分身了。
周恒维持着那副仿佛狗狗看到骨头的模样,一把掀开身上的被子,跳下床,二话不又趴在地上,吓得班江连忙从椅子上弹起来。周恒向床底下伸长了右手,不住地往床底深处探,到最后甚至半边身子都进了床底。
“喂,周恒,兄弟……你干嘛呢?你在找什么?”班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站在一边,有种不知道手脚该往哪儿放的感觉。
很快,床底下的周恒快乐“嘿”了一声,接着,班江就见他从床底下拖了一个本子出来。
是一本素描本。
周恒哼哧哼哧地抱着素描本,坐到桌子前,然后,他左右两边看了下,才抬头问班江:“有笔吗?铅笔。”
班江摸了摸身上,许久才从上衣的口袋里摸出一支圆珠笔,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揣着的:“只有这个,可以吗?”
周恒点点头,伸手拿过圆珠笔,响亮地道了声谢后,便低头翻开素描本,开始画了起来。
班江则在周恒低头画画的同时,认真地盯着此时的周恒。这又是另一个他此前从未见过的人格。这个人格看起来很热情,和周恒不一样,他不怕人,甚至有点自来熟……他也和其他人格不一样的地方是,这个人格似乎是个太阳一般的存在。
周恒的其他人格,不管是杨灵和诸拢这两兄弟,还是顾尧飞这个心思很重的女人,即使是像志和结巴这样的年幼的孩子,他们都像是在黑暗的角落里活了很久,突然站到阳光底下,满脸满心的全是不适应和不耐烦。
但现在的这个正在画画的人格,却像是一轮毫无负担、一身轻松的太阳。
班江试探性地开口问道:“你是谁?”
“周恒”头也不抬地随口答道:“艺术家。”
“……什么?”
“我是艺术家!”艺术家仍然不抬头,回答的声音却大了一点:“我是艺术家!”他又重复了一遍,这一遍,他终于抬起了头,两只眼睛亮亮地看着班江,同时双手拿起素描本,给班江展示他刚才画的画——
混乱的线条,不成系统的人物器官,散乱地遍布在已经泛黄发皱的纸张上。是不成系统的人物器官,是因为班江能够仅凭那几点和那几根线条,勉强联想出:噢,那是一双乌黑的、没有眼白的眼睛,眼睛下是饶两条腿;两条腿的中间有一只手,这手像是右手,手掌的,像是孩子的手,手上还有一些液体状的东西;还有一个无头无腿只有一截身躯的部位,远远地躺在这些部位的另一边。
班江看着头皮发麻。
班江重新看向这个艺术家,突然觉得这个艺术家纵使在灿烂笑着,但那笑容也实在是瘆人。
他连后背都开始发麻了。
“白井革,在孤儿院里的人,出不去;在孤儿院外的人,进不来。”艺术家还是咧着嘴的样子。他一边吃吃笑着,一边紧紧盯着班江的脸,继续道:“顾尧飞,那个暗室和孤儿院一样,像一个永远不会被打开的盒子,但她知道,盒子外面有一双眼睛在监视着她。”
“——在监视着我们。”艺术家突然把头转向门旁边的那扇透明的单面窗户,极力张大着眼睛,死死盯着那边——“这里也是,你们也在监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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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硬生生被白井革和顾尧飞他们打断了。”班子茜的办公室里,班子茜戴上了她那副无框的金丝眼镜,认真看着手里的那张艺术家的画,头也不抬地对同样在办公室里的班江和王一其道:“或者,是硬生生把原本想继续话的周恒拉了回去,把那位艺术家给推出来,艺术家是他们的传声筒。”
“他们在向我们传达一个信息:他们知道我们在看着周恒……但他们并没有让我们别看了。”
“但他们也没有周恒在孤儿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班江丧气地道,“我总觉得他们在阻止我们去治疗周恒。”
“因为我们没有明我们正在治疗周恒。”班子茜对着他们招手,示意他们过来,“并且,他们其实已经把周恒在孤儿院经历过的那些不好的事情告诉我们了。”
“啊?”班江瞪着眼睛,看着自己的姐姐:“哪里有?我在现场我怎么没听到?”
“他们没,”班子茜把艺术家的画放到他们面前,“他们让艺术家画了出来。”
班江还是瞪着眼睛:“……我只能看出来艺术家这画画得不怎么样……”
倒是一旁的王一其全神贯注地看了这幅画很久,越看,脸上的神情就越凝重。
班子茜叹了口气,对王一其道:“其实周恒在孤儿院的经历,我们猜也是能猜得出来的,只是这一次,有证据可以证明我们的猜测。”
王一其并不答话,但放在桌子上的双手已经慢慢地握成拳头。
班江拿起那幅画,端详了好一会儿后,还是觉得没有眉目。刚想把画放下,让班子茜解释一下的时候,他却忽然灵光一闪。班江重新拿起画,不自觉地眯细了眼睛,更为仔细地开始打量这幅画。
“那个看起来很的手,是孩子的手,这里应该就是周恒的手。”班子茜看着仍然认真看着画的班江,慢慢开口道:“手在两条腿的中间,手上还有液体的样子……这个应该很容易能看得出来。在两条腿的上方,有一双没有眼白的眼睛,再结合艺术家最后和你的‘监视’,可以推断出来,这双眼的主人——应该就是林胡月,她一直在监视着他,甚至还包括其他孩子。以及,在离这个诚远远的地方,只有一个躯干在那儿躺着,没有四肢,也没有头,这个场景传达出来的意思比较抽象,大意就是,周恒因为林院长让他做的那些事,让他对自己的身体产生了厌恶感,所以要把身体从那个场景中摘出来。整张画都没看到头,头代表着饶头脑,一般隐喻着饶意识,我们的行为大多是由我们的头脑和意识去指挥。艺术家在这幅画里,没有把头画出来,或许就是因为当时的周恒,已经完全把自己的意识屏蔽掉,转而交给他分裂出来的其他人格,也就是志。”
“王队周恒是六岁的时候来到养父母家的,那在六岁以前的时光,周恒应该都是在孤儿院里度过的。在孤儿院里,他能接触到的女性权威就是林院长,林院长或许已经被周恒看做是他的母亲,而他和林院长之间还是一个一元关系的模式,周恒能接触到的、看到的全世界,只能是林院长,所以他其实早就接受了林院长对他做的那些事情,同时觉得并无不妥。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周恒个体的发展却受到了林院长的粗暴抑制,他对自己的一切事情都没办法自己了算,就好比他失去了对自己身体和意识的控制。就像林院长对他的侵扰,他会发自内心地想要反抗,却反抗无果,所以他只能把身体和头脑都抛弃了,这是他能为自己争取到的最后、也是唯一一点自主性。”
班子茜完最后一句后,办公室里就陷入了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仿佛站在办公室里的三个人都同时忘了呼吸。从窗外终于吹入一丝若有若无的风,却是这丝若有若无的风,撩过班江拿在手里的画,仅有的一点声响,便是来自这张既泛着黄又发着皱的纸张。
班子茜率先打破这片寂静。她拿起书桌上的一杯水,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随即,她把杯子放下,对班江和王一其他们道:“我认为他们……就是周恒的那些人格,他们已经知道我们是在帮助他们了,并且他们也没有很抗拒我们,所以是时候由我来告诉他们,现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以及我和我的团队具体会如何帮助他们。”
“那志和周恒他们口中的那个妈妈呢?”班江问道,“还有,有一大部分的人格都声称是白井革的人格,他们都不愿意承认周恒才是本体,那我们要治疗的,是周恒,还是白井革……”
“从始至终,都是周恒。”班子茜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肯定地对班江道:“我们要帮助的,从来都是周恒。不要被他牵着走,白井革是由周恒创造出来的,剩下的那些人格,也全是由周恒创造出来的。从这个角度上来,他名副其实是个艺术家。”
“一个善于创造角色、善于隐藏自我的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