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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何处不相逢呐!”魏少游挑眉笑道。
女子的目光在魏少游和她之间转了一圈,道:“你们两个怎么在这儿?”
魏少游不答反问:“你又为什么在这儿?听说你们唐门弟子轻易不出家门,跑到这儿算出远门了吧?”
女子淡淡一笑:“我要去京城!”
“你去京城做什么?”她忍不住蹙眉问道。
这女子她也认得,是去年随着太子殿下一同到回乐的唐门弟子唐菁。
当初就觉得唐菁跟太子跟得太紧,惹得池太子妃也不高兴过。
北征之前,唐菁已经离开回乐,据说是完成任务回蜀地了。
现在又要去京城干什么?
唐菁冷淡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转向魏少游道:“听说你未婚妻找你找疯了,你倒好,躲这里金屋藏娇!”说罢,鄙夷地看了两人一眼,走了。
未婚妻……
她呆呆看向魏少游。
魏少游看起来也有点呆滞,但很快反应过来了,怪叫出声:“我哪来的未婚妻?”
……
“我真的没有未婚妻!”回到家,魏少游忍不住重申一遍,“朱师妹还没嫁人,我怎么可能——不、不是!我跟朱师妹也就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呸呸!你知道的,天天看着朱师妹,人的眼光难免变高……哎,我真没未婚妻!就是我师父也不可能——”戛然而止。
仔细想想,自家师父那里还是有可能出问题的。
沉默了一路的姑娘到这时还是继续沉默。
魏少游皱眉问道:“你想什么呢?”
她沉默片刻,道:“想那个姓唐的去京城干什么。”
魏少游“嗤”了一声,道:“她能去干什么?她去了能干什么?谁理她?”又“嗤”一声,“也就你理她!”居然不是想他未婚妻的事?
她抬眸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目光,轻声道:“既然有人找你,你、你就去吧……我已经都好了。”
“你要我去哪儿?”魏少游声音一扬,“不过是姓唐的随口一句话,你就认定我有婚约了?我去哪儿找这个地底下冒出来的鬼未婚妻?”
她摇头:“我不是认定你有婚约,只是……有人找你——”
“有人找我我就得理?”
她低下头:“你总不能一直陪着我在这里……”
魏少游说没有未婚妻,她自然是相信的。
只是唐菁的话提醒了她。
她是避世人,但魏少游不是。
他消失了这么久,肯定会有人找他,他还要逍遥江湖,还要行侠仗义,不能陪她在这里消磨岁月。
“你昨晚可不是这么说的!”魏少游笑了一声。
她心里“咯噔”一下:“我昨晚说什么了?”
他眸光一闪,却是走开了,只丢下两个字:“你猜!”
这怎么猜得出来?
她还想问,却见他拿了刚买的药进了屋。
他还受着伤啊……
她心里一松,将劝他离开的心思暂且放下了。
秋去冬来,很快近了年关。
一场雪后,魏少游的“未婚妻”找上了门。
那天她买菜回来,在巷子口遇到何挟。
“有个姑娘自称是魏哥哥未婚妻,往你家去了。”何挟酸溜溜地告状。
她浑身一冷,如堕冰窟,僵在原地不能动弹。
“你没事吧?”何挟紧张地问了一句后,眼里多了几分打量,压低声音问道,“君姐姐,你悄悄告诉我,你是不是跟魏哥哥私奔到这里来的?我看你就跟我们不一样,我娘说你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
她胡乱摇了摇头,丢下何挟走了。
可到了家门口,却不敢进去。
巷子里,孩童们正呼喊着打雪仗,掩盖住了她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却没有掩盖住门内姑娘的尖声激动:“不回去?你不会真的在这里金屋藏娇吧?”
魏少游的声音却听不清。
“唐菁是谁?”那姑娘不耐烦地问了一句,又道,“江湖同道都知道我苦寻未婚夫,有热心人特意把你的消息传给我,你别以为不回去就没事,现在不少人知道你的下落,小心仇家找上门!”
“……”
“没有仇家?啧啧啧,你还真当自己万人迷了?最危险就是你这种连自己有仇家都不知道的人!”
“……”
“你说!到底藏了个什么样的美人?比我美吗?”
“……”
“行侠仗义啊……”女子拖长了声音,语气明显不信,“不是帮到床上去了吧?”
她在门外听得脸一阵红一阵白。
“我是这样的人吗?”魏少游终于大声了一句,“帮人帮到底懂不懂?”
女子嘻嘻笑了两声,道:“师兄——”刚说了两个字,就没了声音。
片刻后,门突然开了。
门内,魏少游的脸色由惊愕渐渐转为尴尬。
她牵起唇角:“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
“那是我同门师妹,找不着我,就到处乱说是我未婚妻,还编了一堆故事,好让人帮忙一起找!”魏少游蹲在边上,一边摘菜一边絮絮解释。
“你不跟她回去吗?”她问道。
“回去干什么?”他不以为然。
“留在这儿也没事,”她低头看着菜叶,语气平静,“你让我给自己一次机会,我给了,你让我看天高地阔、山长水远,我也看了;你想让我感受的,我都感受到了,我现在很好,也找到了生计,你不用再不放心了,”顿了顿,“那晚我喝多了,也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总之是醉话,你不要当真,纵然侠义心肠,帮到这里也足够了。”
魏少游停了动作,盯着她看了许久,道:“我跟师妹就是胡乱说的。”
她不知道他指的哪句,但实在有些抗拒自己对他日益深重的依恋:“我说的话,都是认真的。”
魏少游将手中菜叶往篮子里一砸,咄咄道:“你想过河拆桥?”
她抬起头,认真道:“不是,只是不想再拖累你。”
他对她,不过是怜贫惜弱罢了,也怪她一直不成器,拖着他走不了。
魏少游笑道:“为了不拖累我,所以把我赶去荒郊野外过年?”
她噎了一下,低问:“晚上想吃什么……”
……
过完年,魏少游受张捕头之托,又帮忙抓了一个逃犯。
这次赏银拿得不多,却不小心伤了腿,在家躺了好久。
到三月底的时候,他收到了一封信。
看完信,他出了很久的神。
她在门外看着他,觉得他应该是要走了。
次日,魏少游下地了。
一早穿戴整齐,却是手里拿着酒囊朝她扬了扬:“我去打酒!”
她怔怔点头,有些迷惑。
进屋替他整理床铺的时候,翻起枕头,信件散落地上。
没有收好就塞在枕头下,她几乎能想象出他昨夜辗转难眠又将信拿出来翻读的情景。
她捡起信,无意间瞥见“师兄”两个字。
是他师门来信啊……
她没有多看,仍旧将信放回了原处。
魏少游这一去,一直到中午才回来,久得让她以为他已经走了。
他回来时,如同寻常一样在外面喊了一声。
她在屋里轻声应着,有些畏惧出去见他。
“我今天在酒楼碰到一个京城回来的人——”他的语气听起来兴致高昂,“你猜怎么?朱师妹和池师兄成亲了!”
她倒不是很意外,也觉得很合适。
池侯这样的人,根本不需要什么贤内助,只要一个可心人就行。
没有听到回应,他也依然兴高采烈地在外面说着今天道听途说的细节,诸如朱姑娘受封县主,玄甲军送嫁,如何艳绝天下等等,言辞之中,与有荣焉。
她一边听着,一边慢慢朝外走去。
走到门口时,他抬头冲她一笑,道:“朱师妹眼高于顶,也就池师兄这般天人之姿,她才看得中!”
虽然都是同门,也是有亲疏的。
在魏少游心中,自然是青梅竹马的朱弦更亲一些。
对于这桩婚事,也颇有“娶到我师妹,便宜了池长庭这厮”的态度。
她则相反。
她受池家恩惠深重,对池长庭恨不能顶礼膜拜,听了他这话,忍不住顶了一句:“阿郎又何尝不是眼高于顶?也只有朱姑娘这样的美人,才入得了我们阿郎的眼!”
这姑娘平时总是过于沉默,难得这样争强好胜,却是为了池长庭,魏少游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挑眉笑道:“瞧你,我又没说什么,就惹得你这样维护。”
她低眉一笑,道:“朱姑娘出嫁,你不能去送嫁,心里一定很遗憾吧?”
他握着酒囊饮了一口,轻叹:“确实有些遗憾。”
她看着他眼里的惆怅,有些心疼,柔声道:“你有那么多同门,都是从小的情谊,总不能让遗憾越来越多——”
“哦?”他放下酒囊,抱臂看着她。
她低头避开他的目光,轻声道:“我这里没事了,你……你回去吧……”
他不像她。
他有视他如己出的恩师,有情同手足的同门,有许多割舍不下也没必要割舍的人和事。
一句帮人帮到底,也付出太多了。
多到她有些承受不起。
不属于她的,不如早点剥离。
她说完那句话后,安静了片刻。
随后,他的双臂垂了下来。
“好。”他说。
她抬起头,只来得及看到他最后的背影。
他走了。
真的走了……
她望了门口许久,倚着屋门,慢慢地,在门槛上坐了下来,双臂环住自己,将脸埋在膝上,呜咽着,逐渐放声大哭。
他真的很好,很好很好。
她也真的舍不得,非常非常舍不得,比她自己以为的更舍不得。
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
“还真哭了啊!”魏少游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她身子一僵,倏地抬起头。
他就蹲在她面前,专注地看着她。
那么近,近到能看清他每一根睫毛,看清他眼中狼狈且无助的自己。
他抬起手,去拭她脸上的泪。
她慌忙别开脸,自己用袖子匆匆抹了抹,低头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他笑了一声,道:“没带行李啊!”
她愣了愣,匆忙起身:“我去帮你收拾!”
他便由着她进了他屋里,倚在门口,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忙碌收拾。
也没几件衣衫,很快就收拾好了。
她犹豫了一下,从他枕头下取出信件。
他在门口笑了一声:“你看到信了?”
“我没看!”她急忙解释,也顾不上装上信封,就匆匆塞进了包袱。
他走进屋,从包袱里拿出被塞得乱糟糟的信,慢条斯理地收拾着,道:“怎么不看?”
“你的信,我怎么能看?”她轻声说。
他收拾好,装进信封,却丢回床上。
“是我一个师弟寄来的,他今年秋天要成亲,让我务必回去,不然就跟我断绝关系。”
“那你快回去吧。”她轻声道。
“都快吃午饭了,你就让我饿着肚子走?”
“我去做饭!”她转身要走。
“阿柳!”他喊住她,笑了一声,道,“你知道那天晚上你醉后说了什么吗?”
她抿抿唇,没有接话。
事实上她已经问了好几次,他都卖关子不说。
但这次,他说了:“你说,魏少游,你要是走了,我会哭的。”
不知怎么,一听这话,她便再也止不住眼泪了。
她低着头,泪珠一颗一颗落在襟前,却咬紧牙根,不让自己呜咽出声。
这样的距离,怎么可能藏得住?
魏少游轻叹:“怎么光知道哭,不知道留我?”
他说着,环住她的双肩,一点一点,将她纳入怀中,动作温柔且小心,甚至带着试探,仿佛怕吓到她。
尽管如此,她还是被吓到了,僵着身子,脑中一片混沌。
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异常,没有拥紧就松了手,轻扶她的肩,低声道:“你一面依赖着我,一面又迫不及待摆脱我,我实在猜不透你心里怎样看我,你又是这样敏感脆弱,我什么也不敢问,什么也不敢说。”
她身子微颤,开口时,语声也微颤:“那你怎样看我?”
他抚了抚她的鬓角,道:“这一年来,每一日,我都过得欢喜满足。”
她沉默半晌,道:“这世上有许多可怜的女子,你去帮助她们,一样可以获得欢喜满足。”
他笑了笑,道:“这世上有许多可怜的女子,可你不是!”
她困惑地看着他。
他笑道:“你不是世上那些可怜的女子,你是池家每日清晨偷看我练剑的婢女,是花神庙机智套话的画屏,是节度使府见了我就冷脸的杜姑娘,是我亲自取了名的阿柳——”
她蓦地红了脸,据理力争:“我没有偷看你练剑,我就是路过!”
他惊讶道:“我练剑的时候那么风流潇洒,你敢说你没驻足偷看?”
她脸更红了,是羞恼的。
确实有看过几眼,但……怎么被他说出来像是她偷恋他似的?
憋了许久,憋出三个字:“不要脸!”
突然想起,当初在回乐,他支支吾吾劝她不要企图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时候,她也是斥他“不要脸”。
他笑了起来,凝视着她,问道:“那么你呢?这世上有许多侠义之士,他们也会怜你护你,你是不是一样可以和他们朝夕相处年复一年?是不是也会哭着舍不得他们离开?”
她迷茫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如果没有他,她不知道是不是会有另一个人将她从水里捞出,不知道会不会有另一个人披着满身阳光带她看遍天高地阔、山长水远。
“可是……没有如果。”
没有如果,没有另一个人。
她这辈子,只会有那一次绝望,只会遇到这一个人。
他抬起一只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脸,见她没有抗拒,才抬起另一只手,小心翼翼捧住她的脸,低声道:“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我把我从小到大的理想缩成了你的名字,从那以后,你就是我的理想——”
指腹轻拭她眼角的泪。
“那么,阿柳,你呢?你想不想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