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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有无中(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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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应得?什么是不应得?”我问。

“所谓应得、不应得,没有什么说法,你认为是便是了。”

他说话时还醉意朦胧,一脚没踩稳扑倒在河岸旁,手中握着的酒壶顺势也倒在地上,壶中酒哗然倒出,尽数落入抚柳河中。

我大约也是喝多了,顺着河岸坐下,但头晕眼花地坐不住,便抱着酒壶躺在地上,一口倒了半壶酒。躺着喝酒是最难过的,因为那辛辣的东西会一个劲地往鼻子里钻,喉咙也受不了一下子涌入的酒,仓促地将它们送入腹中,然后满腔都是烈辣的疼。

“我要去长安了。”被烈酒刺激,我的意识短暂复苏了一下。

他闷闷地“嗯”了一声,大约是根本没听到我在说什么,一身白衣沾了许多土,若在平时?,他必是极其爱惜白衣,可醉酒后却要另当别论了。

两个大男人就这样醉倒在抚柳河畔。我这人一生过于拘束,只是在与他相处时才能得他一丝逍遥灵气而恣意一点。

他姓谢,名重旭,字随之,好饮酒,喜白衣,生性无拘无束,对任何事情似乎都是懒懒地,如同不系之舟,随心随意,任意东西。只是现在想来,他的一生就如同春芽初发的柳条,随风飘摇却又永不失盎扬生机。

一个人的逍遥并不靠酒来做演,可逍遥,多数又与酒相关。

我是在第三日去长安的,浔州距长安路途遥远,父亲召我快速回长安,说是为我谋了差事,想我个无功无名的却能在未来成为长安官吏,不庆幸是假。

随之前来送我时,赠了块雕鹤的非白石镇纸,我收下离别之礼还没来得及说句道别的话,他便散漫地驾马而去。

回长安后我才得知父亲为我安排了一门亲事,当朝右相之女韩氏。这抽姻就如同一场你情我愿的交易,都能得到些好处,谁也不会吃亏。

成亲那日,她将遮脸的团扇拿下时我便知道,她也是不愿嫁的。可又能如何?连我自己都无能为力。

父亲有从龙之功,而左相又是朝堂新贵,两家联姻似乎好处涛天。有时候看一场戏,戏里人似乎永远也看不清形势,只一味那样错着,让戏外的人看着着急万分又无可奈何。

韩氏是个宜家宜室的好妻子,我刻板惯了,只冷眼看着她操劳内宅,认为那是她身为一个妻子该做的,不止我,这时几乎所有的男人以及女人自己都是这样认为的。

历史能证明,就算再无端的朝堂,再混乱的年代,再一般无二的年月,总会在茫茫俗人中出那么一两个与常人不同的,受人崇敬且无法企及。

随之是那样的人,而我,一直都愿做个俗人。

我的嫡长子是在冬里出生的,父亲格外高兴,为他取了“跖”做名。长子跖满月那天随之夫妇派人送的礼品刚到。

我打听了一下,才知他夫妇二人在去年春里已经搬到秋鸣山中去了,人如野鹤随闲云,大约就是如此了。

我的长子满一岁的时候,我受旨为先锋与西戎交战。韩氏在得知此事后的几个日夜几乎未曾阖眼地为我缝制寒衣,我每每看着她倚坐在窗边的塌上借着天光或点着蜡烛为我缝衣时,便会疑惑不已,这女人分明只当我是夫君,情意并不深长,何必这般用心地缝衣?交给仆妇去做岂不更省心力?我并不了解女人,也并不用去了解。

大军在永盛十六年正月十七受皇上践行大礼后离开长安西去戎狄。大帅是长安师家国公,已年逾六旬,将军是师国公的长子庆彦,左先锋是南央安家长子泰,右先锋便是我,长安林家独子固。底下将领多有新入军营的贫家儿郎,而我,似乎是最是格格不入,一个文臣之子,竟入武行。

我手底下的随行兵有一个来自开阳姓武名唤辞刃的,是个很出众的少年,眉目间具是常人无法企及的气势,每每我领将命带兵杀敌时,他总是比旁人更拼命,在所有人都杀红了眼时,他却能保持清醒,将自己保护的极好,这人身上多少有些急于求成却不愿以生命换前程的意味。

武辞刃升的很快,一年之间他已从随兵升为我的左副使,这种人才我乐得提携,只是并不明显,因我总会极为严厉地训斥他,夸奖只会在他低迷时。武辞刃倒也是个妙人,我训斥他虽有时反驳一二,但后来便是默默领斥,在军中,无人能反驳上级的话,他却似后来才知道。

这场仗打的并不顺利,从永盛十六年到十八年,戎狄与我军僵持了整整两年,谁也没得便宜,亏倒是都吃了不少。

永盛十八年十一月初九夜,漫卷了七天的大雪继续下着,帅帐里的师国公秉烛细细地看着地图,而我们则沉默地喝着碗中酒,时而嚼几口牛肉,火盆里的木柴被火灼烧间偶尔发出似生命被折断的“嘭嘭”声。戎狄已经消停了七天了,即便我们打上门去他们也并不应战,紧闭的城门在风雪中喧嚣着他们的诡计,事出反常必有妖,不得不防。

我们据守的不动关两面矗山,一为开山,一为犁山,统称双屏山,内里直入边城双屏城。看似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却抵不过戎狄那帮蛮子的蛮性子,如若他们按不动兵,那就必须防他们绕山而入。

大帅师国公从烛光的阴影中抬起头来,布满沟壑的面庞处处透着久经沙场,统领三军的肃冷威严之气,他微微抬了一下食指,在地图上点了一处地方,道:“开山以北的峻寂峡地。命人准备三万幌儿兵。”

这是要防着那边。当夜武辞刃带兵五百偷偷前往峻寂峡地探路,果真见戎狄正在收帐篷,原来戎狄是准备慢慢潜到双屏城发起突袭,因而他们白日潜行,夜里搭帐,夜里甚至连火都不敢点。武辞刃根据锅灶略摸估计了戎狄此次约有五万人潜行,他在峻寂峡地继续看着,亦是先谴人回了大营搬兵,想趁夜将毫无防备的戎狄一举拿下。

武辞刃派的人回来回禀后,大帅先是打发人下去,又谴了人去追回武辞刃。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师国公的真正意图,也清楚了戎狄所谓的诡计。

那场仗赢得很漂亮,本来战场只与士兵有关,可这场仗到最终却落了个屠城,只因当朝三皇子不慎被戎狄掳入军营。

戎狄本想虚幌一枪,做势欲南进双屏,实是谋我军派兵北杀时突袭不动关。以彼之道还彼之身,大帅先是借着漫天大雪难以辨认的时机,着五千将士带着三万幌儿兵北去峻寂峡地,幌儿兵是用枯草及树枝做的假人,罩上军衣,让在漫天鹅毛大雪中不敢随意进距离观察的敌兵难辨真假,天时地利皆具,那夜,以为城中防守松散,人手不足的戎狄突然发难,却不想尽数中了双屏城外的大埋伏。兵不厌诈,戎狄内给不足,擅长打快仗,却被我们耗了两年,多少有些急了。当初武辞刃根据锅灶判断敌军人数虽是行军打仗惯用的方法,但到底不能过于相信,到后来他自己也是悟过了其中的计算,才同意撤退的,只是撤退过程中出了差错,被戎狄人逮住了。

武辞刃被捉的消息传来时,大帅正准备大摆庆功宴,听到探子回报后登时变了脸色,立即吩咐师庆彦带我与安泰带兵去投降了的戎狄城要人,顺便,屠城。他是三皇子,谁能早知道呢?

戎狄虽蛮,却讲究诚信,得知我们来要人便恭敬地将武辞刃等人送了出来。我默默地看着那群戎狄的铮铮铁汉和毫不知情的武辞刃,攥紧的双手一点也不想张开。

我不知道是怎么面对戎狄将领们惊惶愤怒的目光的,我也不知道是如何冷眼看着无辜百姓被杀而依旧面无表情的,我只知道那时我想到我早逝的母亲,机关算尽不知疲惫的父亲,白衣恣意逍遥的随之,还有我牙牙学语的儿子,以及,光下执针的韩氏,还有许多我见过的认识的不认识的人,我很想知道如果他们面对我所面对的情况时,会怎么做?阻止?愤怒?绝不允许?

三皇子入军中时皇上就下过口谕给师国公,若是皇子有难,不论如何必得保皇子安全,而后屠城为祭,洗却皇子身上的晦气。

呵!看着武辞刃满脸的不可置信与不忍,我忽然想到或许这是他父亲真正想要教给他的,身为皇子,甚至帝王的永不能输的天命。若是他不曾大意被捕,这城中必是一番战后的安宁。见识过无数平民之血从马掌旁静静流淌而过的皇子,或许会成为爱惜人命的好皇帝,亦或许会杀戮成性,我不知道永盛帝想要一个怎样的皇帝来接替他的位子,却知道这场杀戮必会牵绕进这少年一生的梦境与独处的时光中,不论他是否会成为帝王,他都会与这些冤魂相伴一生。

我忽然很想我离开时才长出三颗牙的儿子,像极了白白胖胖的糯米团子,抱在怀里软和的很。民间有杀人损后世阴德的说法,所以战场上我虽身为先锋却极少杀人,只为为我儿子积些德,可我指使士兵杀敌,又损了多少人的后世阴德?

班师回朝是在熬过了寒冬的三月,大军走了四个月终于在夏末回到了长安,皇上赏赐无数犒赏将士们,同时立三皇子为太子。我无心军中大宴,喝了酒后便骑马回家。

我刚到林家大门外便看见一个外穿蓝色夏衫的小郎君与我父亲同立,看到他的第一面我就知道,那是我儿子。

林跖与我不熟,有些怕我,即便我好几次听到他用骄傲的语气给小厮炫耀我是如何英雄盖世的,他还是不太敢与我亲近,我错过了儿子成长的时光,让他不敢随性依赖,如同有一次他淘气地爬到墙头不敢下来,即便他看见我就在下面站着,却依旧哭喊的叫着他的母亲和祖父,父亲在他心里,或许只是童年成长中母亲口中的立于天地的好男儿,却不是他心中能救他于危难的保护者。

我成了我父亲那样的父亲。我在林跖面前不苟言笑,即便想要逗他,我都难以面对他那张似乎在看陌生人的脸,我总会想起他小时候每天都粘着我,我不抱他,便哭闹不止。在他的成长中,那个在还未开智时依赖的人早已被忘却,为了那些军功,使我的儿子疏远我,我不知究竟是该还是不该。军中锻炼的我眉目间有了杀气,这样的我比我父亲更会让孩子害怕。林跖很喜欢他祖父,我不知我父亲原也是可以喜笑言开地与孩子玩闹的。

韩氏依旧如同其他妇人那般平静地过着深宅生活,这么多年,除了赴宴她几乎没出过二门,若是我在这一方深宅里拘着,必会喘不过气的。有时我会在她熟睡是偷偷探她的鼻息,我想知道每日睡在我枕畔的人,我儿子的母亲,究竟是不是一个活人。

我不必终日去军营点卯,在家带着林跖转悠的父亲越加对我不在意,若是以前见我游手好闲他必会叫我去书房,然后狠狠地训斥我一番,如今却不曾。

父亲是在让当了父亲的儿子自己去选择如何承担,我知道他是何等奸诈,亦是知道他比旁人多的智慧。

在我闲散地在家呆了一个月后,终于决定去浔州寻故人去。向父亲禀明后我便出发了。出发那天,韩氏依旧是拿了她才缝好的衣服予我。

从长安到浔州的路我早已经过数次,只是这次与任何一次都不同,景不同,人不同。以前虽生的死板,但一旦离家远行必会心生欣然,终究是少年人心意,可如今年岁也长了,生死亦是经历过,见过那么多人血的人,多少也与以前不同了。

我没有去秋鸣山,因为我在途中无意间的勒马停留,便不想走了。

烟雨画楼,亭台新绿,簪缨易留。那天飘起了早秋微雨,我在客栈门外勒马,无意瞥见她桥上路过,绿罗新衣白纸伞,只是“衣香人影太匆匆”,待我从愣怔中回过神来时,她已难寻。

她是我心上求的人的。我费劲心力寻她,一寻就是一个秋天。

那天是小雪,我在楼上饮新酒,仆人打帘间我无意又瞥见了她。鹅黄色的对襟大披风衬得她白极了,依旧撑着那把伞,却依旧有雪飘到她发上。

良家女子鲜少有常在街上走动的,即便有也只是如她一般匆匆而过。没有一个女人有她那般开朗明快的气质,那是一个鲜活的女人该有的气质。

我没有去与她结识,而是收拾了东西回长安。

在回长安的路上家里传消息来,林跖被皇上接进宫中做诸位惺孙的伴读,父亲希望我尽快回长安。

我精明一世的父亲终究是明白了坐在龙椅上的那位早已不再是待他如心腹脾肺的人了,那人已经把手伸到林家的后代上了。不论如何,我不能让我的儿子活在令人胆战心惊的宫中,就算那人是皇上又如何!

人这一生有些东西真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如同我这般拘泥于俗礼的人竟能成为谢随之的朋友,如同我花了几个月时间找到了让我为之心动的人却又仓忙离去,如同我父亲对我的严苛,如同……如同林跖的傲气。

我日夜奔赴回长安,韩氏在我停留在浔州期间染病,直到我回到家中她都未曾好转,林跖入宫更是让她担惊受怕,身子越发不好。父亲只说静观其变,其实皇帝再怎么用心险恶,也不会在面上亏待林跖,否则岂不是他逼着老臣反他,寒臣子之心。

韩氏从来都是灵慧的,即便长久地深居内宅,也并没有让她丧失天生的灵慧。她显然比任何人都为林跖的事担忧,但偏偏一言不发,即便担忧的致使病情加重,也不曾主动去问我是怎样打算的。如果她拖着病体追问我如何将林跖接回来,我大约会更烦躁。

父亲说,韩氏是个难得的明眼清心之人。我也是这般认为的。

随之来长安的消息时我正与父亲对弈,下人来报:“浔州谢重旭因其才名远扬,皇帝陛下请其入宫教习皇子皇孙,旨已颁,谢郎君怕是不日便要进长安了。”

或许,或许随之能帮我照看着林跖,本该是值得高兴的事情,我却偏偏看到父亲眼里的忧虑,而后思绪便如凉水一般兜头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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