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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二十七章 怨恨的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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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司湛本想坐上一会儿便回去,但禁军那边迟迟无人来寻他,手中的书看着看着,时辰便迟了。

雨势不歇,外头昏沉得分不清到底是白天还是黑夜。

书还剩几页,但困倦已经涌了上来。

揉了揉发紧的眉心,他伸手试探了下云衡的额。

还有些热度,按常理,后半夜就该发汗了才是,云衡的身子却一直在发凉。

在榻边添了只炉子后,他坐到了窗下,支着额头想要小憩片刻。

算算时辰,一会儿还会送碗药来,未免这小子抖机灵再喝一半倒一半,他决定留下来看着。

谅他胆大包天,也不敢欺君。

他这一合眼,还真睡了过去,半梦半醒间,总不踏实。

悠长的笛声忽远忽近,似山风呼啸,有些沙哑,传到梦里听着莫名的不舒服。

他皱着眉转醒,外头的天已经全黑了,雨声淅沥,逼近子时。

云夫人不知可有来过,屋中一片死寂。

他下意识地朝榻上望去,面色顿变。

被褥凌乱,脚蹬上还放着鞋,木架上的外袍也都在,云衡却不见了。

他霍然起身,一摸被子,还残留着些许温热。

人才离开不久。

若是起夜,不至于连鞋都忘了穿。

他当即四下转了一圈,人果真不在屋里。

耳边再度传来那阵诡异的笛声,夜深人静,不细听倒极似谷中山风。

楚司湛拉开了门,撑开伞朝外走,在附近寻了一圈。

其间,瞧见好几户人家屋门半开,疑心于夜不闭户之际,他忽地望见半山腰的山道上走过一道熟悉的身影。

正是云衡。

他只着一件单衣,似是忘了自己是怎么病的,缓缓地在夜雨中行走。

楚司湛有些生气,咬咬牙追了过去。

夜里雨势渐大,山路湿滑,明明瞧见云衡就在那,白日里还蔫在床上爬不起来,这会儿翻山越岭,居然追不上。

“云衡!”他高喊。

远处的人却浑然未觉似的,淋着雨径自朝山下走去。

楚司湛回头看了眼,身后灯火零星,离云渺宫甚远,诚然隐隐觉察到不对劲,但回去喊人,八成要跟丢。

咬咬牙,追了上去。

雨势迷眼,山道湿滑,他撑着伞,提着衣摆,追赶十分不便。

听巡视之人说,昆仑山道冗长,石阶何止千百,若无御剑的本事,徒步下山得走上好久。

平日从长瀛阁眺望,山路蜿蜒,湮没在云雾间,望不到头。

上山时有飞舟送到山腰,如今下山却只能靠着双腿去追。

他渐渐气息不稳,力不从心,靠着一股子气劲硬是撑住了,好在重黎之前教了他几句心法,虽与云渺渺所教的有些出入,但此时倒派上了用场。

他一路跟到山脚,雨雾翻腾,其中夹杂着森冷的寒气,较之山上更为诡谲。

他望见云衡朝着结界边缘走去,踏出这道护持,便是赤水之界,再不是昆仑境内。

外头传来声嘶力竭的咆哮,他当即奔了过去,卯足了劲儿将人拽住。

“你要去哪!”

被拽住的云衡终于停了下来,扭头望着他。

神色凄凄,面色苍白,呆呆地望着他。

分明是病中之相,手劲儿却不小。

“云衡,你要去哪?……”楚司湛缓了缓,看着他的眼睛又问了一遍。

眼前的人却并未答复,只是这么盯着他,恍然无神,像是被什么东西勾了魂。

没了云雾遮蔽,山下的咆哮声更为刺耳,方才那阵似有若无的笛声再度响了起来。

这回,绝不可能与山风混淆。

笛声响起后,好不容易停下的云衡再度挣扎起来。

僵硬的胳膊砸在楚司湛身上,疼得跟当头一锤子似的。

他猝不及防,下意识地松了手,茫然之际,小腹又挨了一拳,痛得他冷汗直冒,当即倒在了地上。

云衡从前的确是个欠揍的纨绔,但再混账,自从说要做他的臣下后,各种臭毛病都有所收敛,更不必说对他大打出手了。

“云衡你……”这一拳下手狠极,他措手不及,这会儿几乎要昏过去,试图撑起身子时,却望见道道人影从云雾中走出。

神情惶惶,不知所谓。

与云衡的样子如出一辙。

不过都是些妇孺孩童,从雪山上下来,竟连衣裳都不曾穿齐整,单薄至极的身影陆陆续续朝着结界走去。

怔忡之际,已有不少人踏出了昆仑。

赤水之岸,是昆仑连结外界的路,可这条路,却属于人间,再不受昆仑庇护。

楚司湛没料到会发生这等事,便是叫喊,此处也无人听见。

这些人包括云衡的状况非同寻常,他隐隐觉察到将要发生的事,欲阻止,可方才那两圈砸得他眼冒金星,脑海中昏昏沉沉,伸出手,竭尽全力地去够云衡的衣摆。

却到底没能抓住。

失去意识之前,他亲眼看着云衡踏出了结界边缘。

“别去……!”

他哑声喊着,人影一个接一个地从他身旁走过,踩脏他的衣衫,踏过他的手。

终究没能拦下任何一人。

……

海内之南,苍梧山矗立,山中有渊,亦谓之苍梧。

渊之深,不可测。

浓雾经年不去,遮天蔽日。

曾曰之,邪秽之地。

上古之末,岁之三九,苍梧渊崩裂,天地为之色变。

百鬼哭,妖邪啸,邪漫苍梧,草木摧折,涧水一夕枯涸,引来妖兽之潮。

帝父震怒,遣武神朱雀往,协同昆仑所有仙灵出阵,平复祸乱。

鏖战苍梧,死伤无数。

虽险胜,昆仑亦折损良多。

那一战后,整座苍梧渊,都化为了尸横遍野的骇人巨坟。

风萧萧如厉鬼夜哭,穿谷而过。

所见皆残尸,永夜不知朝暮。

心如死水。

厮杀声与兵刃交接声在耳旁萦绕不去,任谁都忘不了的一战。

被妖兽的利爪穿心而过的瞬间,起初是麻木的,恍惚的,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胸膛。

汩汩鲜血,喷涌而出。

而后,才是撕心裂肺的痛。

他被狠狠甩在众多的尸体上,不住地咳出血,便是捂住了心口,也止不住血。

血肉模糊,他几乎与身下凉透的尸身融为一体。

那种感受与其说是疼得受不住,不如说是错愕。

他错愕地望着眼前巨大的妖兽,利爪如钩,攫住的是一颗血淋淋的,滚烫的心脏。

下手实在太快,以至于他都没反应过来。

那颗心脏还在跳动。

从急促的颤抖,逐渐缓慢下来。

垂眸望去,心口只剩下一个可怖的窟窿。

黑漆漆的,像个深渊。

那一瞬,无边的恐惧突然涌了上来,几乎要吞没他的理智。

要输了……

这场仗根本就打不赢……

他会死在这,他马上就要死了!……

妖兽的利爪踏上了他的肩,尖锐的刺痛顿然袭来。

他可以清楚地听到自己的骨头被一寸一寸踩断的声响,曾被他逼得节节败退的妖兽围了上来,垂涎欲滴地打量着他的血肉。

璞玉已经断了,他手里只有无愧。

动不了,上古神兵也救不了他。

令人头皮发麻的慌张中,他下意识地看向还在厮杀的那道身影。

她一身白衣都染成了血红,手中霄明如道道天光,像是他的神明。

不,她本就是神明。

无心的,无情的神明。

意识到自己多半要死在这战场上后,他忽然希望她能回头看她一眼。

今日来这苍梧渊,他没有什么可后悔的。

之前说的恩断义绝也好,同她吵架也罢,他一听到这消息就赶了来。

他不想做什么魔尊的。

就是希望……希望她能看他一眼。

他都快死了……

为什么就不能看他一眼呢?……

滚烫的伤口在寒风中渐渐凉透,一如他被生生剜出的心。

被拧出了最后一滴炽热的血,除了一滩泥,什么都不剩了。

失望,铺天盖地的失望。

比死在这些畜生手里还要令他难受。

他喊着“师尊”,可那个人连看都不肯看他一眼。

这么多年的师徒,形同陌路。

他说断,她便也真的断了。

没有一丝留恋。

将那些过往一笔勾销,比他可狠多了。

在她心里,或许从来就只有父神嘱托的苍生。

他连一点位置都没有……

他的魂魄,他的心,他的从今往后,在她眼里连渣滓都不如。

是一句笑话,自不量力。

她不要,说不定还甚是嫌弃。

四周的妖兽步步逼近了,他突然就觉得无所谓了。

生或死,反正都一样。

这世上,谁都看不起他,谁都容不下他。

他这个“九川妖龙”,哪来的容身之处?

既然如此,她当初为何要将他带出九川?

既然看不起,何必跟捡垃圾似的带上他?何必要说做他的师父?

他大笑着,眼角却淌出了滚烫的泪。

笑声被淹没在妖兽的咆哮声中,一文不值。

寒冷与昏沉中,他缓缓合上了眼。

死了好,死了清净。

若有下辈子,他就是一生颠沛,也绝不要做她的徒弟。

雪色如幕,呼啸而至。

茫茫似无边无际,素净至极的白,教人心生绝望。

天光薄凉,席卷翻飞的雪原中,陡然亮起一抹浅金的光。

温暖明丽,却幽微如烛。

无声地照亮了这不知日夜更迭的极北之地,也静静裹住了一场满是怨恨的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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