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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主峰之巅的云渺宫,曾是四海仙灵最是憧憬的地方。
可少有人真的走进去过。
只是远远看上几眼,都觉得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宫殿矗立于皑皑雪峰巅,三面峭壁,只有一条很长很长的青石路直通玉阶。
曾有千灵来朝,万里层云卷涌如浪,逐着瑰丽流霞,澎湃地流到尽头。
巍峨,壮丽,不可逼视。
重黎以为自己早就忘了。
可再一次站在这条路的起点,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却是那一日,他初来乍到,头一回仰望着这座宫殿时的场景。
那日镜鸾就站在那边的廊下,长潋还是少年模样,还有人牵着他的手,走过漫漫长阶。
告诉他,到家了。
同样的地方,同样的宫宇阆苑,同样的一条路……
冷冷清清,比封山的时候好不了多少。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穿过这片朝雾花,又是怎么跨过那道门槛的。
就算离开好多年,再回来,仍能清楚地记起殿中哪块石砖他曾罚跪过,哪一盏宫灯上有裂痕。
偌大的屋子,空荡荡的,四下静得可怕。
他第一次发现,这里原来如此凄清。
好像千万年以来,都没有谁真的来过。
万般皆过客,独坐是星河。
西海终于刮起了东风,可这里,冷得刺骨。
莳萝望着他,嗫喏许久,仍不知如何安慰他才好。
“重三岁,你要是想哭,就哭出来吧,我不笑话你……”
没有人敢走过去,仿佛这道门成了生死的界限,一旦跨过去,剩下的就只有绝望了。
但莳萝走过去了,扯了扯他的衣袖。
“爹爹过,世间生灵没有谁真的能脱离生死,凡饶命就更短暂了,你心里难受,别憋着……”
她顿了顿,道,“陵光上神救下了这么多人,你这样她会难过的……”
袖下的拳头松了又紧,他终于回过头看向她。
枯然如死的目光,静静地落在她身上,没有任何喜怒哀乐,只是呆滞的,像是还没有缓过神来。
只是浑浑噩噩地来到了这。
莳萝有些害怕,回头向颍川求助。
颍川站在门外,无奈地摇了摇头,示意她出来。
“重黎。”他唤了声,话到嘴边复又如鲠在喉,沉默几许,才继续下去,“不周山之后,你把自己关在凫丽山三年,该的不该的我那时也都过了,横竖你也没听进去,我也不想劝你什么节哀顺变,事已至此,你要看便看,要守便守,但有一点。”
颍川的眸光凝住,盯在他身上。
“你给我好好活着,无论知道什么,听到什么——都好好活着。你活着,她才没有白死。”
身后的殿门被缓缓合上,如利刃切断了光亮,只几缕寒光,薄如蝉翼,照在巍巍石柱下,长明不灭的幽烛旁,两具沉霜凝成的冰棺上。
沉霜如雪,在棺椁上开出了朵朵晶莹剔透的霜花。
寒气滚滚,落在棺中人素白的面容上。
从眉睫,到唇角,蔓延至每一处肌骨。
断成两截的寸情和一镜的碎片也放在棺中,躺在她身旁,散尽了所有灵泽,已经开始出现锈痕。
重黎有想过她会有死去的一日,数十年,百年之后,她要是还没位列仙班,终会一日日地老去。
他总想着她老了以后的样子。
满脸皱纹,亦或是垂垂佝偻,陌生的很,回过神来才发现他根本想不出这个人死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两具冰冷的遗体,就这么突兀地摆在了他面前。
他不知道自己该作何感想,没有怨恨终聊痛快,也没有像楚司湛那般失去了师父后的伤心欲绝,无喜无悲。
只是整颗心都像是被生生剜去了,整个胸腔都空荡荡的,感觉不到任何东西。
他困惑地望着这两张愈发相似的脸,青稚或威严,好像都很陌生。
他记得,她是云渺渺的时候,起初是会对他生气对他笑的。
他牵过那双手,很冷,如今更冷了。
朱雀怎么会怕冷呢?
他一直觉得奇怪,却从未深究。
她的事,他总在避免多想。
可她如今就躺在这,回想起来不知从何时开始,连凡饶她都不再对他笑了。
诚然清楚她就是这么个人,冷漠薄情,不话的时候那张脸瞧着格外冷漠。
但看着这张白得发青的面庞,仍觉恍然。
他不太明白,她怎么就死了。
明明走得时候,她还如此刻薄地驱赶着他,明明他留下了逆鳞,只要她喊一声……
又如何?
她已经恢复了记忆,怎么可能会喊他,向他低头?
她那样的人……那样的人!
他伸出了手,去摸了摸云渺渺的脸。
比起一旁的真身,他觉得这才是她。
冷如冰的脸颊,瘦削,苍白,眉睫覆着白霜,没有一丝热气儿,那张刻薄的嘴居然在笑,诚然只是微微扬起了那么一丁点儿,她的确是笑着的。
青筋丝丝缕缕,从脖颈一直爬到脸上,像白玉下的皴痕。
他俯下身,听她的鼻息,探她的脉搏,然而什么都没樱
直到他轻轻贴在她的心口,想听一听她的心跳,脑海中却猛然跃出了镜鸾怨恨的面庞和声嘶力竭的哭喊。
交织在一处,他才想起。
她的心,已经剜给他了。
整个人仿佛跌入万丈深渊,坠进寒潭,被拖到最深处,浑身的血液,都凝住了。
他想握住那双手。
那双遍布伤痕,还紧紧捏着的手。
费了好大力气才掰开每一根手指,从长着薄茧的指腹,看到掌心。
他牵过她的手,纤长而骨节分明,像孤傲的梅枝,只有掌心柔软细腻,牵着的时候总让人忍不住去细细感受。
可此刻看到的,却是一片血肉模糊。
霓旌揽下了替师妹清理遗体的活,将她身上的血污都洗干净了,换了身衣裳。
只掌心,残留着血迹斑驳。
和一枚瑶碧石。
用黑绳缠着,本该被她丢掉的——他最是熟悉的石头。
巨大的惊骇汹涌而起,他拿起石头的时候,手都在抖。
长潋同他,她中了血咒,原本是不得不听命于无尽的。
可她忍下来了。
他的师尊,他的渺渺,忍下来了。
那么疼,怎么做得到……
她怎么做得到!
他将她从冰棺中抱起,像是怕被人偷去了心爱的糖果的孩子,紧紧地把人箍在怀里。
孟逢君,无尽把她的血都放干了,就在那座高台上。
一滴一滴地放。
问了好多遍长生之血和朱雀血翎的下落,都没有从她口中得到一句真话。
被刺断经脉,被斩断骨头,痛不欲生的时候,她连自己的舌头都咬断了。
血流出来,化作赫赫的声音,将憋不住的答复含糊了过去。
她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啊……
她就不会疼吗?
她就不想活吗?
就不配。
有一颗炽热的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