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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那半个馒头,重黎感到自己的掌心在冒汗,这双手仿佛有千斤重,怎么都抬不起来。
眼前递过来的是馒头,催生的记忆却是多年前他随她离开九川,半途喝到的那碗咸得发苦的排骨汤。
那双拿惯炼剑的手,哪里晓得怎么煮汤。
熬着熬着,汤都快收干了,最后盛到他碗里的,是快要漫出来的肉。
当时只觉得那汤怪难喝的,如今才发现,她从最初,就待他很好。
只是他不争气,后来总是闯祸,惹她不快,挥鞭管教。
不染狠厉的鞭笞,让他心灰意冷,一点都想不起她护着他,疼爱他的样子了。
即便什么都不记得,她也依旧愿意把好的东西留给他。
“你先吃,我去去就回。”他将馒头推回了她怀里,起身出门,待走到她看不见的地方,才狠狠抹了把泪,胸腔里似是堵着一块满是尖锐的石头,想歇斯底里地喊出来,动了动嘴唇,却是什么都不出。
他回来时,手里提着一只刚从雪地里刨出的野兔,未免她见了怕,特意在进门前就剃毛剥皮洗刷干净,夹在火上烤。
北海素来贫瘠,山中野兽都十分机敏,除了偷来的肉包子,她都好些年没见着荤腥了,不由得怔在了那,手里的馒头也咽不下去了。
重黎瞧着她直勾勾的眼神,不由好笑:“且等等,我烤给你吃。”
他翻动着兔子,她就在旁边托着腮看。
此情此景,总让他想起在三危镇,她看着她煮面的时候。
还有在崇吾宫中让他给她包饺子的时候。
他从不知道他的师尊,还有这般可爱的一面,心头不由得轻快了些。
她这么心大,一直不问问他姓甚名谁,他也不晓得这算不算在哄她,若是算,她现在坐在他旁边,是不是意味着已经放下戒备?
可引魂灯迟迟没有反应,他不敢操之过急。
待兔肉烤好,面上微微一层金黄的焦皮,瞧着甚是诱人。
他掰了条腿给她,剩下的都举在手里,待她吃完再给。
她似是饿坏了,吃得狼吞虎咽。
他就在一旁给她顺气儿递水。
“你不吃吗?”云渺渺狐疑地望着他。
他笑吟吟地注视着她,眼里盛着心满意足的温柔:“看你吃,我就特别开心。”
“……”
她噎了噎。
“你这人……好生奇怪,见了我就哭,如今又喜欢看我吃饭,为何?”
他唔了一唔,仔细斟酌了一番,忐忑地望着她:“我想待你好,看着你开开心心的……不行吗?”
云渺渺眉头微皱:“因为我救了你?”
“……倒也不是。”
“……”
他伸出手,笑着替她擦去嘴角的油渍,挽起她鬓边的碎发,郑重而温柔地看着她的眼睛。
“因为我想带你回家。”
云渺渺蓦然怔住,茫然而错愕的望着眼前的人。
若换做旁人,定会发出多半此人有病的感慨。
可她在尘埃里跌跌撞撞地走了太久,等了太久,忽然有个人,要带她回家,她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嘴里的兔肉很香,眼前的人笑得特别好看,比她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好看。
他看着她的时候,眼里像是悬着一片星海。
心地请求她,让他带她回家。
她总觉得,这是假的。
重黎虽有些着急,却也无意逼迫她,心知此事急不来,转而给她递上了另一只兔腿。
“慢慢吃吧,不必想别的。”
从前在崇吾宫,一盏茶工夫都觉得甚是漫长,可回到过去后,却又觉得时间过得太快。
收拾好残局,已是深夜了。
他四下张看了一圈,发现云渺渺坐在门前的石阶上,外头还下着雪,冷得很,她却没有进屋的意思。
于是,他走过去,俯身将她端了起来,抱到吹不到风的门槛边放下。
“你在等人?”他猜测道。
她挣扎了两下,便不动了,望着门前的路,出了好一会儿神。
“……嗯。”
“等谁?”
“不知道。”她呆呆地望着那条路,“反正没有人会来的。”
用云淡风轻的口气,着令人伤感的话。
“谁的?”重黎不以为然,“我不是在这么?”
他从怀里摸出一包桂花糕,解开来捧到她面前,这是他去捉野兔的时候绕路去城中的糕点铺子买的,虽无人看得见他,还是留下了银钱。
他记得她上回过,就算是魔尊,买东西也得付钱。
他不想再惹她生气了。
看见她眸光一亮,他也跟着笑了声,将桂花糕搁在她手里:“还想吃什么,想要什么,都同我,我带你去。”
云渺渺愣了半响,从桂花糕里抬眼望向他:“……什么都行?”
他一扬眉:“来听听。”
她默了默,低声道:“我想……看烟花。”
重黎倏忽一僵,心口像是被谁狠狠拧了一把,将才涌出的一点欢愉绞成了碎渣。
烟花。
烟花……
凝视着那双眼睛,他鼻头一酸,心疼欲裂。
“不行吗?”她忐忑地问。
“没,没樱”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无尽的悔意奔涌而出,他竭力克制住了情绪,挤出个笑容,“我放给你看……”
指尖凝灵,花火迸溅,如星华四散,粲然明丽。
他一直觉得这样的法术不堪大用,可她看起来那么高兴,他忽然觉得,这就是他学过的,最好的法术了。
她看了许久,忽地转过头来,盯着他:“明……你还在吗?”
重黎被问的一愣,看着那双涌动着不安的眼眸,还有这座清清冷冷的破屋子,忽然觉得这里和云渺宫其实没什么不同,至少于她而言,都是孤身住了许久的地方。
是梦还是现实,好像都一样。
他淡淡一笑,下意识地想揉揉她的脑袋,可手伸了出去,又停在半空,几经犹豫,指尖轻轻在她眉心点了一下。
“放心罢,我明在,后头也在,今后一直都在。”
他捧起她的手,温柔而虔诚地望着她。
“我不勉强你跟我走了,你去哪儿,我都跟着,只要你不烦我,不讨厌我,要我的命都协…这样,你能允许我待在你身边吗?”
云渺渺静静地看着他,良久,面露无奈。
“我要你的命做什么?我只是……”
只是什么,她没有下去。
她似乎在笑,却又浅淡得很,以至于他不敢确信。
地仿佛都沉寂了下去,万消弭,只余她一饶声音。
淡然如烟,如同随时会消散般缥缈。
“你方才要带我回家……咱们去哪?”
或许她一直想要的,从始至终不过是这片刻的温柔罢了。
有如恩赐,胸前的引魂灯忽地亮了起来,他惊喜若狂,几乎要哭出来。
魂灯牵引着她的七魄,徐徐注入冰层下,与地魂融为一体。
他还未来得及细看,眼前的风雪骤然狂卷,转瞬间便将眼前的人吞没了。
他大惊失色,疾呼着“师尊”,那寒风夹着暴雪如厉鬼,嚣叫着朝他扑来。
霎时昏地暗,一股力道迫不及待地拖拽着他沉了下去。
仿若沉入深海,在旋涡中回旋,他什么都来不及细想,便被搅得意识混乱。
只隐隐记得临行前颍川的话。
这缕地魂,会指引他去往师尊生前所在的地方。
至于会是哪一处,谁都不知。
取得七魄后,还有二魂吗……
他浑浑噩噩,如飘萍,在时空中浮浮沉沉,不知身在何处。
待风雪终歇,他立于山峦间。
北风肃杀,子夜萧萧,风月自难踏,千星沉寂夜,一方黑照三方紫,争瀯海水飞凌喧。
血铁冷戈,断帜如棘,山涧皆一片赤色。
尸陈如林,遍地断骸,杀气将所有草木催割一空。
惨烈至极,却又如此熟悉。
不会认错。
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这个地方。
此处是,苍梧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