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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之滨,秋分则寒,霜露总是比别处来得更早些。
饱受战火蹉跎的几座城池,简直民不聊生,尤其是昆仑一战后头一年,路有冻死骨,遍野哀鸿。
寒夜里能躲过妖兽的屠杀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不少家破人亡的流民宁可投海自尽,也好过整日担惊受怕。
除此之外,冻死,饿死的凡人亦不计其数。
各路仙门虽有心相救,却也是杯水车薪,难看顾这么多人的生计,救得了一时,却护不住一世。
且驱逐妖邪都人手稀缺,许多时候,只能将救下的人送到附近的城镇,便得匆匆离去。
那一年秋天,死在互相残杀和饥饿严寒中的凡人,比妖兽所杀的多了十倍不止。
昆仑一战,胜了一场仗,却也失了支柱,败了人间。
逼近年节,幸得北海少阳山布施,大开粮仓,广济灾民,饥肠辘辘,几乎绝望的北海百姓终于瞧见了一丝盼头。
自是千恩万谢过,庆幸自己活在着铅华消磨的世间。
第二年,各地状况虽陆续有了起色,各路妖邪仍层出不穷,各派弟子先后入世,穿行南北,驱逐妖邪。
但民间亦有古怪传闻。
据被救下之人所言,相救于他们的不只有仙门中人,还有一队人青面近鬼,寒眸似妖,浑身杀气凛凛,为首者乃一位三十左右的青年,浓眉如墨,身姿挺拔壮硕,执一柄青锋长戟,数招之内,便将妖邪打得魂飞魄散。
他回过头来看向他们时的眼神,比鬼魅还要骇人,吓得孩童哭喊不止。
奇的是,他听到孩子的哭声,便止住了脚步,带着同行之人离去了。
后来,腊月寒冬里,又传来一行恶煞般的人从天而降,给市井中孤苦无依的老弱妇孺送了不少棉衣棉被,以及粥点粮食。
没人晓得他们从何而来,又为何这么做,只是这等事发生得多了,也就引起了仙门弟子的注意。
这些弟子中,有不少资历较老的,不知从谁嘴里说了句,“怎么这么像魔界的大将军遥岑?”
震惊须臾,四下一片哗然。
次年秋,肆虐的妖邪日渐式微,人间一转战势。
至此,由昆仑山长潋上仙起头,长琴与端华二位长老亲自领兵,率山中操练一年的新兵老将下山收复破碎旧河山。
恶战一场接连一场,直至来年开春,才终于攻下帝都城。
此后数年,须得重建朝云城,让万民休养生息,得以居安思危。
一夜骤雪过后,檐上涩白久积弥厚,燕尾飞檐滴落几许寒露,砸进低着头默默而行之人后衣领中,骨头都僵住了似的,冻得一阵瑟缩。
虽说这天儿才蒙蒙亮,却已经有年迈的官吏拿着扫帚,将街头巷尾的积雪都扫直一旁,清出一条道儿来,再过一刻钟工夫,便是早市了。
起初是街道两旁的早点摊子支起了布棚,摆开了桌椅,夹起一口锅将水烧热,腾腾雾气不消片刻便氤氲迷蒙起来。
城门开启,便有摊贩陆续涌入,沿着坊街一溜儿地摆开。
来往黔首,接踵而至,日头刚升起来,街上已十分热闹了。
从城门出去,不到一里地,原是个行人歇脚的茶馆,还不到摆摊的时辰,棚子却支了起来。
一群穿着黑衣的古怪之人前前后后地忙活,也不知是什么时辰来的,就瞧见早市刚开,棚子下的一大锅粥已经热气腾腾地煮好了。
棚子上挂着一块牌子,粗粝的大字写得磅礴又直白。
布粥。
较之寻常人家施舍时常见的稀粥,这锅粥可太实在了。
花生小豆,五谷杂粮,炖得很愁,瞧着吃一碗都能饱一天。
粥里添了些桂花沫,老远就闻到怡人的清香。
路过之人稍加迟疑,便想起再过几日便是中秋了,须得回去做些桂花糕,月饼之类的点心,哄哄家中老小。
这些“黑衣人”隔三差五在四方各处行善布施之事,这些年也传得人尽皆知了。
街头巷尾还传唱着耳熟能详的童谣,他们的来头,早已不是什么能瞒得住的秘辛。
只是谁都想不通,为何人人畏惧痛恨的魔族,如今会成了庇护一方百姓,降妖救人之辈。
说来都觉得十分荒唐,却偏偏有太多人蒙其恩惠,凡间这些年也再未受魔族所害。
本就不得其解,偏偏崇吾宫的主人成天不知所踪,就连昆仑山长潋上仙都摸不准其去向,其他人自是不知去何处问。
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岁与绵长,不觉浮光掠影已数年过往。
许多人对魔族的偏见也逐渐沉寂了下去,虽仍有些防备,但较之从前的睚眦必报,锱铢必较,的确缓和不少。
粥摊里齐刷刷地站着一群黑衣沉沉的人,好些路人都绕道而行,不敢相信这是什么正经行善之处。
只一个瘦弱孩童,衣衫褴褛,似是饿坏了,闻着香气儿就走了过来。
摊前的长凳上,坐着个身姿伟岸的黛衣男子,下颚生着一圈青茬,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颌骨线条分明,颇有几分杀伐果决的威严。
孩童不谙事理,自不知畏惧,只晓得自己饿得快走不动路了,仰着头痴痴地望着锅里的粥,咬着手指,吮着快要流出来的口水。
黛衣男子看了他一眼,面色冷峻:“饿了?”
孩子可怜兮兮地点了点头。
刹那,寒冰消融,锐刺收敛,他起了身,竟将孩子抱了起来,放在了一旁的凳子上,招呼棚子里那群黑黢黢的人把吃得端上来。
一声令下,方才还如同石雕般的几人转眼忙活起来,熟稔地盛了满满一大碗桂花粥,又拿了只小碟子,几个大老爷们竟端了一屉白嫩嫩的兔子馒头上前来了。
此情此景,不知是尴尬还是好笑。
孩子扒着碗狼吞虎咽,直呼好吃,熙熙攘攘的行人先后驻足,饶是出门前吃过了早饭,也晓得这帮人是魔族,看着那粥点也不由得直咽口水。
许是那孩子吃得太香,先后也有不少孤苦流民前来乞讨。
粥棚都先招呼人坐下,而后盛粥送茶,家中若还有饿着肚子的亲眷,还多包一份点心让人带回去。
瞧着甚是可怕的一群人,忙活起来的时候仿佛也沾染了世间的人情冷暖,冷冰冰的容颜也变得亲切温柔起来。
让人不由得想,世上当真有这样的魔族么。
有人愿意信,自然也有存心捣乱的。
可惜话才说几句,就被坐在最前头的黛衣男子一眼瞪得退了回去。
真正上过战场的人的杀气,和生在太平年岁的人是有着天差地别的。
他们行事似乎总是这么简单。
有吃的,就好好吃。
不想吃的,麻溜滚。
待一锅粥分完,已近午时。
摊子收拾收拾,也该还给茶摊的掌柜,租借的账也顺手结了。
茶摊掌柜哪敢收魔族的银两,又慌又怕,只道是行善积德,怎么都不肯收下,在后头磨蹭了好一会儿。
这工夫,前头的人便凑到还在那坐着的黛衣男子面前,踟蹰良久,叹了口气,问:“将军,咱们还要这么做多久?”
遥岑侧目斜了他一眼:“怎么,厌了?”
“不不不……”那人连连摆手,“属下只是觉得……魔族做善事,有些古怪。”
“谁都没说过魔族必须作恶多端啊。”遥岑一本正经地驳回了他的话,“况且,这也是尊上的意思,我等臣下,只需照办。”
一提起尊上,那人就忍不住发愁。
“昆仑山云渺宫封闭后,尊上都失踪五年了,也不知何时才会回来……”
遥岑微微蹙眉,不由想起五年前的崇吾宫。
昆仑一战后,人间灾年,他们好不容易盼到帝君归来,尊上却只留下几句叮嘱,要他们不得再行恶事,入世救济难民,不强求做到何等地步,但求日行一善。
他起初也觉惊骇,但隔天尊上便不见了,只留下一袭玄衣,整整齐齐地叠好了,搁在崇吾宫内殿的床头。
像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一晃眼,便是五年。
他们走过无数人间路,到过无数的城镇与荒野,却再没有见过自己的君主,唯一的连系只是每半年的灵蝶传书,寥寥数语,且证明他尚在人间。
至于其他,一概不知。
遥岑无奈地摇了摇头:“尊上的心思,不是你我能参透的,他这么做,定有缘由。”
那人唔了一唔:“将军说的是……不过这么多年,善事做多了,夜里倒是都能睡个好觉,起身舒坦得很,俯仰无愧,可是这种感觉?”
世间生灵,诞生之时多如一张白纸,一块尚无耕作的良田。
若作恶,则白纸染墨,良田趋荒。
突然去做些善事,得来那一句句感谢,就觉得既怪异又悸动。
遥岑笑了笑,拍了他一记:“行了,去收拾东西去下个地方吧,中秋之前还有两座城没去,回头让其他人都换身衣裳,选个普通的色儿,布个粥穿得跟来寻仇似的……”
“遵命!”那人得了鼓舞,心中欢喜,衣摆翻飞地跑远了。
遥岑挺直背脊,遥望着远处群山峻岭,怔怔出神。
五年了。
尊上,您到底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