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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婵缓缓睁开眼睛。
浅金的光晕自她眉心升起,柔和地笼罩着她。
这种柔和是如此熟悉,令墨婵脑海某一瞬间闪过一个模糊的片段,依稀是一片极静谧的夜色与星光。
但转瞬又消失不见。
待墨婵再去追想时,就像是熟睡时刚刚做完的梦一样,清早醒了,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忍不住抬手按住胸口。那里面没有任何令她怀念的东西,也再无伤感,却能够令她怔怔地落下泪来。
“……算你有点良心。”
墨婵抬手拭去泪水,带着些许遗憾轻轻笑了一下。
她最后望了一眼陆启明消失的地方,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开始用自己所能做到的最快速度向远处逃离。
越是远离,墨婵心中那种失去的感觉就越强烈。而她就任由泪珠在风中断了线地坠落,始终没有再回头。
又有什么用呢?
墨婵知道自己一定是忘记了很重要的事,但她也不愿再记得。
她一直是一个自私的人,只想要一个人潇洒自在地活着,心里面再多一个人也装不下,所以从来不想为任何人停留。
可是他太特别了。
进古战场的那一天,墨婵站在窗边卷帘眺望,第一次见到了他,旋即惊讶于那双眼睛。
就像高山巅上洁白之雪融化成的泉水,清澈又安静,连最微弱的光线透进去都能变成灿烂的光明。
那时她还以为那个少年就是承渊,只心笑这双眼睛竟能欺骗世人至此。因为世上本就不会有人会拥有那样干净的眼睛。至善至诚皆是毒药穿肠过,唯卑鄙者才能踩着雪白的尸骨去摘取高处的果实。如果那真的存在,也只可能有两个结局。墨婵不无阴暗地想着,要么被人用最残酷的方式污黑,要么尽早去死。
她一直以为陆启明会是前者。
怎么可能不改变呢?
墨婵是医者,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那个少年所曾经历的一切。纵使强大的意志能够让人始终不露破绽,但他身上的伤口却不会说谎。墨婵知道,凤族坚韧的生命力带给他的绝非生的希望,反而是走向必然的死亡之前更加漫长的痛苦。墨婵记得她很久以前曾问过他为什么还要坚持,他没有回答,但墨婵看到了他的眼神。
他是一定要报了这个仇的。
从那一刻墨婵就知道,那个心思干净的少年不会再回来了。
因仇恨而活下去的人,终将被深渊吞噬。没有谁能抵抗从心底根生的怨恨,他终究还是会变成与他们一样的人。
但墨婵对此乐见其成,甚至还时常在他耳边搬弄是非,恨不得再重重推他一把,看他更快地向下沉沦才更好。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在临死前达成心愿。而不是在绝望中白白死去。
墨婵站在一旁,一直看着少年的神情从沉默的忍耐渐渐变得淡漠,双手一点点沾染血腥,直到学会用最酷烈的手段为自己报仇。这样的他最终令所有人畏惧,墨婵亦然;但她也由衷觉得认同。
本该如此。她想。
有时墨婵甚至就要信了他有办法活下来。毕竟即使他是那样虚弱,他仍然比所有人都更加强大。这样的人又怎会平平常常地死去?
但墨婵又在冥冥之中感到了不祥。
因为他竟依旧是一个温柔的人。
墨婵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在经历过最残酷的事情之后依旧近乎天真地默认人性本善,为什么他依旧能对那些所谓的无辜者心怀怜悯,为什么仍旧愿意帮助。他做着那些事,就像呼吸喝水一样自然。
墨婵对此嗤之以鼻。她从来都不能理解这样的人,也嘲笑着这种善念。
——却又无法抗拒地受到吸引。
她早该料到的。
被光明吸引是人的本能,哪怕再恶毒卑劣的人都不能例外。因为自私是为了生存,而光明却是人之所以想要活着的原因。
从很久之前开始,墨婵就告诉自己一定不要动心。
她早已不是小女孩了,而他又注定会死,又何苦飞蛾扑火地过去、让自己白白伤心。更何况,墨婵自知斤两,她也没那能耐把这样的圣人拉下凡尘。所以她绝对不会动心。
墨婵不知道她最终有没有做到。想必是没有的,否则陆启明又何必做这样的事。
她忍不住笑起来。
你看,他就是这样的人,若要待一个人好,就一定能给她最想要的一切。哪怕墨婵想要的就是忘了那些无疾而终的东西,继续像从前一样自私自利地活着。
这样很好。
她不会回头,不会念念不忘,不会不舍。她将就这样远远地离开这里,活得好好的,决不辜负他……
自以为是的好心。
墨婵恶狠狠抹了一把脸颊的泪水,继续往回跑。
……
……
季牧忘了拦她。
当看到女子神情空白地流出眼泪的那一刻,季牧就意识到她的记忆曾经被人抹去过。
这可真像你会做出的事。季牧想着,差点要笑出来。
但他最终没有笑。
季牧勾起的嘴角僵在脸上,双耳轰鸣,眼前全是大片的黑,几乎连手里的刀都拿不稳。
因为他知道陆启明只有在唯一一种可能下才会这样做。
季牧眼底渐渐浮现茫然。他无法理解陆启明认为自己会死这件事。
他不是神吗?无所不能,无坚不摧,不会被任何事动摇,什么人都战胜不了他。他那么强大,连承渊都怕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死?就算全天下的人全都死透了他也绝对不可能死。
不会错的。
陆启明没有死。
季牧握着刀抬头四顾。
这天光时而昏暗时而炽亮,也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雪还落着,一层层地从天上埋下来,正要埋住这片断壁残垣,埋住消失或仍存在的一切。
季牧知道陆启明一定还在这里的某个角落,只不过是他还没有找到。
“别想这么简单就蒙混过关。”他道,“我知道你还活着。”
季牧掂了掂手里的刀,腕骨用力一转,漆黑长刀瞬如离弦之矢脱弓而去,顷刻刺透虚空直向墨婵后心。
金色光华微微一闪,九弦刀被规则削去大半力道,而凛冽的刀风却仍让墨婵带得跌倒在地。
墨婵撑坐转身,冷然抬头看过去。
季牧带着笑站在她面前,手一抬,九弦刀重新被收入掌中。
女子身周护体的光芒已经愈渐微弱了。陆启明在她眉心留下的规则之力只是无根浮萍,不可能长久。
“这会儿,”季牧端详着女子的神情,笑道:“你怎么忽然又不怕了?”
“他是何等人物,又有什么算不出。”墨婵神情平静,“他若要保谁性命,就算死了,他也做得到。”
“谁说他死了?!”
季牧声音陡转暴戾,狠狠一刀就朝着女子脖颈劈砍过去,又再被挡住。
金光摇而欲坠,微弱的刀风在墨婵颈侧吹出一道极浅的红线。季牧知道只要他再斩一刀,陆启明最后留下的这道力量就能彻底消散干净。但是他用力喘着气,刀就在掌心,他反复试了几次,却无论如何都挥不出去。
季牧眼睛死死盯着手里的刀,有一瞬间甚至疯狂地想要反手斩自己一刀,想看看陆启明有没有在他身上留下相同的东西。但就连他自己也知道不可能。陆启明最后之所以没有杀他,不是因为原谅了他,而只是因为那一刻杀他无用罢了。
季牧想着,
脸上无声牵起一个诡异的笑容。
“我告诉你,”他说道,“他根本没死。”
季牧说的斩钉截铁笃定之极,以至于令墨婵心中不由生出一丝希望,“他……回应你了?”
“……没有。”季牧顿了顿,却又笑起来,说:“但我就是知道。”
墨婵沉默片刻,终还是问他:“你如何知道?”
季牧道:“因为我还没死。”
墨婵愣了愣,“……什么?”
“你怎么连这都想不出来,因为我没死啊!”季牧认真道,“我到现在还活着,他又怎么会死?他已经杀了承渊,下一个马上就到我了。他还没杀我,又怎么会死?!所以他绝对还在这里。”
墨婵被他惊住,停了很久都没有说出话来。
“你不信?”季牧察觉出了她看疯子一般的眼神,气笑了,“我都说了——他没死!!我告诉你,我才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他绝对不可能不杀我,他不杀我就一定还没死!”
“很好,你倒是提醒了我。”
墨婵冷漠地收回目光,支起身子站起。
“虽然我无法替他杀你,但我可以做点别的。自今日起,无论是谁只要能刺你一剑,砍你一刀,哪怕只是让你留一滴血,我墨婵便愿意无条件为他医治任何人。”
季牧笑容缓缓收起。
“季牧,我承认你很难杀。”墨婵冷笑道:“但我可以医治一百个人,一千个人,一万个人。在这些人中,总会有一个能够杀死你。”
季牧道:“你还是不信?”
墨婵没有再与他说一个字。她淡淡看了远处一眼,冷然转身离去。
季牧笑了笑,没有再拦。
“那可不行。”季牧自语笑道,“我的命只能等着他来取。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有资格杀我,陆启明,只有你一个。”
“你根本没有资格提他的名字!”
季牧听着身后剑气破空,唇角勾起一丝冷笑,转瞬又愕然。他根本来不及回头看,只能在极短一瞬间猛地矮身,狼狈地向一侧滚翻过去。
那道剑气压着季牧的后肩过去,割裂出极长一道血口,锐利的剑意一直往骨头缝里钻,刺得他半边身子生疼。他下意识就准备将这道剑意震散,却在某一瞬间蓦地感觉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熟悉。
季牧反手捂住肩头,忽然低低笑出了声。他用指腹摩挲着血肉模糊的伤口,慢慢勾出剑意的形状。他还记得,他们在秦门刚刚撞见的那时,陆启明就是用这样的剑意逼得他连出手都不敢。
他抬起头,眼中聚起扭曲而疯狂的光。
“谢云渡……”
季牧一字字笑道,“原来你还没死啊。”
谢云渡二话不说,下一剑已跟着劈了过去。
他失踪了近两个月,再回来时已像变了一个人,满衣尘霜,整个人都憔悴得不成样子,唯有那对漆黑的瞳仁底下还烧着滚烫的火。
“季牧,”谢云渡恨极道,“我早就该杀了你!”
长剑冬夜在他手中绽开惊天彻地的光华。
苍天映雪,他的剑即是这荒芜之中唯一的光明。
暴烈的剑气随着谢云渡心中压抑了太久的杀意狂涌而出,一瞬便将季牧的身形淹没其中。
季牧却不退反进。他迫切至极地蹂身上前,近乎喜悦地扑进了这片剑幕之中。
剑气一刹那就在他身上割裂出无数道细碎的血口,季牧却毫不在乎。他带着狂热的笑容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连刀也不要了,用两只手紧紧抓住谢云渡的手臂。
“……疯狗!”谢云渡骂了一句。
他当时一脚就踹了过去,结果季牧硬生生拼着咽下一口血,却仍是不惜代价地缠着他。纵使谢云渡心中早已被悲痛与愤怒充满,此刻对上季牧的目光,还是被其中的疯狂之色惊得悚然。
季牧眼中尽是一片淬着贪婪的恨意。他知道谢云渡身上有陆启明的剑道,有与他同源的气运。
他要全部抢过来。
季牧攥紧谢云渡的腕骨,在第一时间就要全力催动神通。
但就在下一瞬他却陡然停住——
季牧蓦地惊觉,陆启明不在了,就再也没有人帮他避过神通的反噬了。这个事实令他呼吸猛地一窒,脑海再度浮现出一片茫然无措的空白。
谢云渡却不可能因为季牧的突然走神而跟着停下。
他不知道季牧为何近身后却最终什么也没做,但他也懒得去想。在季牧露出空门的一瞬间,谢云渡毫不犹豫的抬剑直接斩了过去。
季牧在最后一刻本能地松了手,只来得及仓促间用真力在身前挡了一挡。
鲜血泼溅而起。
谢云渡不由一怔。
他几乎以为刚刚那一瞬是季牧故意引敌的破绽,所以这一剑已多留了几分小心;但却不是。即使未出全力,他的剑锋依旧轻易在季牧胸口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竟然出乎意料地顺利。
但季牧本不应该这么好对付。这种反常反而令谢云渡微微犹疑,没有第一时间乘胜追击。
季牧再一次被剑气斩落在地,衣襟都几乎被血液浸透,自己却全然不在意。他随手收回了刀,抬起眼,依旧用那种令谢云渡极不舒服的目光盯着他。
“谢云渡,”季牧幽幽说道,“你用着他的剑道,用得可真顺手啊。”
回应季牧的是再度狠厉的剑芒。
“他把剑道给我,”谢云渡咬牙道:“我就用这把剑替他杀尽该杀之人!”
“说得太好了。”季牧贴在谢云渡耳边笑道,“既然你这么为他着想,那这两个月你又去了哪里?”
谢云渡一言不发地狠狠出剑。可这时季牧却又忽然恢复了他正常的样子,进退出招果决至极,先前的伤势仿佛对他毫无影响。纵使谢云渡自信绝不会输给他,却也无法几招之内就定胜负。
“说话啊,”季牧笑容灿烂地问道,“说说你到底在哪儿找到了那么一个好地方,让你好生藏了这么久。”
谢云渡一字字道:“你给我闭嘴。”
“你心安理得地取了他的东西,但是在他需要你的时候,却根本连人都找不到!”季牧狠笑道,“谢云渡,你难道就不该死?”
谢云渡面色苍白。
他自是不屑与季牧这种人解释,但这种质问却令他又想起了这段时间无能为力的痛苦。
上次分别时陆启明曾在他纳戒中留下一只玉简。谢云渡原以为那一定是至关重要的信息,所以一脱身就立刻打开来看。但他却万没想到——
那竟然是一道困阵。
其实谢云渡最开始时根本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因为他与老白依旧能随意在古战场中各处行走。谢云渡以为陆启明只是通过玉简给自己传了一句话。他就将那句话默默记在心中,然后就与老白一起缀在陆启明一行人身后面,到武宗附近遥遥看着他们的动静。
谢云渡一直没想明白那句话的意思,就准备趁季牧出去的时候,偷偷跑回陆启明那里问他。但也就是那一天,谢云渡才意识到那玉简更是一道困阵——
不是将他困在原地,而是将他困在陆启明身周十里之外。
这是陆启明亲手做出的困阵。他太清楚谢云渡的能力,既已出手去做,谢云渡就断无自己摆脱限制的可能。谢云渡已经想尽了各种办法靠近,或者把玉简暂时丢给老白拿着,却根本没有用。
后来谢云渡实在忍不了,就准备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去把季牧给杀了。他好不容易等到了季牧第二次出去的那一天,独自敛息埋伏在季
牧的必经之路,誓要将其一剑穿心、让季牧连动用血契的机会都没有;而谢云渡的剑也确实已经毫无阻滞地穿透了季牧的心脏——
但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直到那一刻,谢云渡才不敢置信地意识到了玉简的第三重用处。
他当时就站在季牧那一群人的面前,但是却没有一个人能够看到他、听到他,而他的剑也根本无法影响他们丝毫。纵使谢云渡能够看到发生的一切,他却早已与他们不在同一片空间了。谢云渡彻底被困阵隔绝在了旋涡中心之外,只能日复一日看着事情一件一件发生,却什么都做不了。
从那时起,谢云渡的心中就已经生出了极度不好的预感。
一定是因为事情已经糟糕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陆启明认定他一旦出手必有性命危险,才会用这种方式将他隔绝在外。他知道这是一种保护。
但那时谢云渡还心存希望。
他想着陆启明单独给自己留的那句话,就相信陆启明一定还是有办法的。他暂时解不出那句话的含义,就一定是还没到时候,他可以等。
在这两个月里,谢云渡日夜修行不辍,尽最大心力感悟着他留给自己的剑道,让每一天的剑意都比从前更加锋利,就是希望等到陆启明用得上自己的时候,再也不要像从前那样无力。
那时的他没有想过,这一等,就等到了最后的这一天。
谢云渡急得都要疯了,因为陆启明一直都没有再与他联络,而他也始终对那句话的含义没有任何头绪。他害怕自己太蠢出错,导致误了什么关键的事。
今日晨时,在这一切发生之前,谢云渡看着陆启明独自一人向着永寂台走去,知道那是自己最后的机会。
那时天光初晴,神殿仍浮于高空之上,山河静而平坦,视野一览无余。
谢云渡顾不得会不会被承渊发现,只记得用自己平生最快的速度赶在陆启明前面,在他对面拼命朝他招手。
天地如此开阔,几乎让谢云渡生出错觉,仿佛他们已近在咫尺,再走几步就能触摸得到。
谢云渡确信他看到自己了;因为对面的少年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
那一瞬间的对视是真的。
然后陆启明看着他,对他一笑说。
“忘了那句话吧。”
身边的老白全然不解其意,却不知道那一刻谢云渡心中是何等惊痛。他不愿深思陆启明的意思,只固执地在他所能在的最近距离一直守着。
说不定呢?谢云渡想,说不定根本不是最坏的那种可能,而是陆启明心中早有万全把握,才用不上他了呢?
……可是。
直到最后,直到最后的最后,谢云渡都只能眼睁睁地旁观着那一切发生。
即便如此,即便他谢云渡这等无能,他却依然得到了陆启明不求回报的庇护。就连红莲业火烧遍了整个古战场,谢云渡仍一直平平安安地待在空间的保护之外,没有受到哪怕一丝的伤害。
可是为什么?
谢云渡不明白为什么。
他无法理解陆启明的一切所作所为。他何德何能。
在这古战场里所有与陆启明因果相连的这群人中,他谢云渡只不过与他相处三次,次次匆忙,从无长久。谢云渡虽是自愿从桃山跑过来帮忙,但他扪心自问,自己却根本没能帮助到他任何,甚至于……
谢云渡握剑的手微微颤抖。
为什么,你连你的剑道都愿意给我?
对于一个剑修而言,世上再没有比这更重的馈赠,也再没有比这更重的恩情。
陆启明大可以挟恩图报,极尽所能去利用他,利用他到死——谢云渡甚至情愿陆启明是这样的人。
但是陆启明非但放着他这样一柄利剑不取,甚至为了保护他连让他出手都不肯。
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你是傻吗?啊?”谢云渡喃喃道,“你说,你是不是傻?”
如果陆启明现在就站在他面前,谢云渡肯定要撒泼打滚地大闹一场,然后抓住他肩膀乱摇一通,非得从他口中问出一个答案不可。
但他不能了。
再不能了。
一瞬间谢云渡面色蓦地一白,胸口仿佛被人用巨锤重重敲了一记,心脏后知后觉般地涌出一阵钝痛。
他依旧一剑又一剑地刺向季牧,却忽然失去了愤怒的能力,就像一记重拳挥了出去又打了个空,用力太过就再也没有力气收回来。他只觉得空空荡荡,什么滋味都觉不出。
谢云渡甚至不敢再想起那个名字,稍一想起,心里就立即泛起一阵针扎似的的隐痛。
他是那么那么好的人,怎能是这样一个结局?
怎能这样?!
谢云渡冷眼看着季牧肩头又中他一剑,刺目的鲜血不断洒落在地,心中却连一丝快意都感觉不出。
谢云渡狠狠一脚把季牧踹倒在地,用力碾住他胸膛,然后一剑刺透他的肺叶。
从前谢云渡只觉得杀人便杀人,一剑了事便罢。但是今天谢云渡却终于知道,原来有时候,恨意竟真的令人不愿让他死得那般轻易。
季牧被他踩在脚下,大口大口地呛出血液,却艰难地用双手抓住了冬夜剑刃,一寸寸地往外拔。
“你用的是他的剑,”季牧说得断续,但神情却是异样的平静。他道:“所以这几剑,我可以受。”
谢云渡微一扬眉,手臂用力,再度一剑向他胸腔刺去——
却刺了一个空。
季牧的身体竟在一瞬间凭空消失,转眼再出现时,却已跌落在永寂台残破的莲座之上。
谢云渡抬头望去,目光骤然冷极。
——他原以为自已已不会愤怒,但这一刹那他几乎失去理智。
“季牧,”谢云渡一字字道,“你也配?!”
“我说过了,我的命只能由他亲手来取。除此以外,任何人都不行。”季牧气息萎靡地伏在莲座上,面无表情地为自己封穴止血,平静道:“就算你握着的是他的剑,也终究还不是他。”
季牧的血液从陆启明曾经所在的土地往下渗透,又渐渐浇灌满莲心刻纹的每一道缝隙。
哪怕谢云渡动用了陆启明的剑道,也无法阻止永寂台一点一点与季牧相融。
“这也是他亲手创造的东西,”季牧笑起来,神情温柔地抚摸着莲台,道:“你看,比他给你的剑道还要好。”
“季牧,”谢云渡缓缓道,“你不配。”
季牧笑出了声,含恨道:“你也不配。”
谢云渡几乎已经斩开了永寂台的屏障,但下一刻纷乱的时空规则忽然扑面而来,彻底打乱了他下一道蓄势待发的剑气。
随着永寂台的认主,这片天地骤然散发出一股极强的斥力,时空无声扭曲,转瞬便要将所有人推离其外。
谢云渡不甘心地死死盯着季牧,终是感到身体一轻,旋即一阵剧烈地失重感袭来,季牧便再也看不见了。
季牧也没有再看他。
季牧没有再看任何人。
“你看,我又一次抢了你的东西,又在这里印上了你最不喜欢的灵魂印记……这样一来,你就一定能知道我在哪里,一定就能找到我了。”
季牧自顾自说着话,眼角眉梢都透出发自内心的喜悦。
“陆启明……不,先生。我会一直等着你来。”
季牧最后望了一眼逐渐模糊远去的古战场,露出一个期待的笑容。
我等你来,取我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