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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呼啸下,有雄鹰猎空;峻山奇石间,有雪豹睥睨;碧波清湖里,有水怪蛰伏;浩瀚原野上,有狼群当道。深夜的雪域行程,孤单寒冷且令人神思不宁。
米桦一直在自我反省,如果两个月前能救得女孩脱身,会不会没有之后的顺从?但思来想去,这个假设是不成立的,因为女孩当时的惊恐神情只是面对洛桑德吉,若为安佛,结果两可。
果真心甘情愿的事,总不能弄巧成拙吧。或许女孩也希望借此机会让家里人好过一些,为兄弟们谋个肥差事,给姐妹们找个好婆家,毕竟安佛便是土皇帝,得其宠幸,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总之一念之差,天堂地狱。究竟是天堂还是地狱,只看女孩如何理解了。
每每思及此事,米桦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就好像从根源上做错了一件事,但又实在找不到症结在哪里,让他十分纠结,愁绪万千。
这本是件小事,若换做以往,断不会来回推敲,纠缠许久。之所以细究,是因为内心深处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偏偏这种恐惧感如梦幻泡影,虚无缥缈说不出口,也不能说出口。
也就是怀着此等诡秘荒诞的古怪心情,一人一牛缓缓游荡至拉萨城。
这一日,正是日落黄昏。
只从远处望过去,一间宏伟宫殿在斜阳下迸发璀璨四色,光彩夺目,震慑心神,红、白、黑、黄,各色独寓在拉萨城的天空。红山似一头安卧巨象,高高托起了传说中的布达拉宫,白宫则连接着浩浩苍穹,沟通着佛人两界,黑石与楼窗形成点缀,而金黄色的阳光倾泻,顿时圣光万丈,恍若万佛临界,圣洁庄严。
宫殿下视野开阔的广场,随歌起舞的喷泉水帘魔幻般将布达拉宫与视线稍稍相隔,佛光蒸腾着水帘散发出淡淡的雾气,让雄伟宫殿有了几分江南烟雨的味道。再近观布达拉宫,白宫和红宫群楼高耸,崇阁巍峨,五座宫顶覆盖金瓦,气势非凡,令人心醉神迷。
一处风景一段情,处处风景皆迷人,一点风光一杯酒,点点风光俱醉倒。米桦终于拼凑起了童年记忆的零星碎片,那时父亲抱着他屹立于雪山之巅,眺望苍茫大地,用一种晦涩难懂的语言唱出了一串串飘散于风雪中的歌谣。
这里就是我的家乡吗,可为何感觉如此陌生,唯有迷醉般的赞叹?还是说千幻门才是我真正的家,吐蕃、拉萨、布达拉宫都只是几度织梦所幻想的神驰之地?
米桦陷入了深深的迷茫,恍惚间已至宫殿之内,金顶之下,是大国师临朝的第一个生日宴。他在人群中往来穿梭,听着群臣众僧的祝福之词,欢笑之声,看着赞普国师觥筹交错,携手共舞,好似坠入一场如梦如幻的仙境之中。
“哎呀呀,中土上人莅临,敝宫蓬荜生辉呀!”大国师突然遥相敬酒,目光如炬,直摄心神!
众人止声,米桦忙接过侍从之酒,回礼道:“冒昧登临,还请大国师、赞普见谅。”说罢,一饮而尽。
“哈哈,来者是客,何谈见谅?上人请饮。”赞普又请一杯,米桦再饮,气度豪爽,众皆喝彩。
“大雀佛国惠桑请饮。”一年轻僧人举杯相邀,米桦兴致勃然,又饮一杯。
“多赞王国勒布请饮。”
“撒桑佛国重堪请饮。”
“弥勒佛国假措请饮。”
……
由大国师开始,请酒者源源不绝,米桦虽不知如何暴露中土身份,但心想对方既以礼相待,先不妨安心受之,待宴会过后再仔细询问。于是来者不拒,连饮九十九杯,一头醉倒,引得众人哄笑一团,皆道中原酒量不过如此。
米桦醉眼朦胧,憨笑附和,俄而头顶一条犹如白练般的瀑布仰面灌来,他张嘴就接,含糊不清地嗫嚅道:“第一百杯……一百杯……”言未讫,昏沉睡去。
睁眼醒来时,暖暖的晨光洒进殿宇,一段空灵佛音由琴声传达,在空旷的大殿四处回荡,似乎腹中隔夜的残酒也被洗涤,心灵跟着净化。再听片刻,连续两日的浑浑噩噩亦一朝清醒,转瞬间又冷汗如雨,惊愕当场!
我……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布达拉宫果真是佛遗圣殿,心不虔诚便如傀儡般受人摆弄?
可昨日的饮酒宴会历历在目,到现在腹中还十分难受,这也是别人摆弄不成?
米桦迷惑了,循琴音望去,大殿空空荡荡,唯有两侧顶天浮雕石柱下,各坐一人。
左首者,华服大国师,闭目盘膝而坐,面前案桌摆一杯淡淡清茶。右首者,皓首抚琴师,细指拨动琴弦,面前案几置一口金色古琴。
米桦此时神智无比清楚,绞尽脑汁都想不通的第一个问题,那就是大国师的姓名。为何从加查便听说大国师,却一路至今都不知其名号?难道加查镇长是国师的心腹,故意让其引我至此?
这个猜测十分大胆,更有些天马行空不切实际,但米桦所想自有他的道理。
譬如昨日之糊涂宴会,为何所有人都知晓他是中土来客?要知道他自始至终都是麦朵诺布的假身份,既然暴露,那就说明此生之大敌,亦是大仇——千佛国的人也在此!
这是他心心念念想见到,又不希望提前见到的宿命之敌。
想见到,自然是要为千幻门报仇,不愿提前见到还是因为九尺深魅之缘故,在未寻得天方之前便被千佛国的人识破,将会使他彻底陷入被动局面,从此易容行事、幻本心手段都再无用处。
是故米桦第一句相问,便是:“千佛国的人藏在何处?”
大殿空荡,回声不绝,琴声亦不止,在某处高昂之后,陷入低潮,大国师也终于开口:“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心有所思,故意念横生。”
“你的意思是这里没有千佛国之人?”
“有或没有,小僧并不知晓,只在此时此地,唯你、我、苍鹭大师三人。”大国师手指米桦,而后自指,再指抚琴师。说的是大实话,米桦却听得糊涂。
看来三言两语说不清,不如坐下来慢慢盘道。
米桦这么想着,快步走到两人之间,盘膝而坐。既已暴露身份,还是习惯行抱拳之礼,与大国师道:“早听闻大国师是试炼者,敢请教姓名?”
国师微微一笑,沉吟半晌,似乎并不着急说名道姓,而是一口清茶之后,缓缓讲出一件青年往事。
……
那是天下元年,跟众多试炼者一样,大国师也选择投身于南宋,没有目的的流浪了数月,最终接到了一个难比登天的变态任务——鬼谷子的试炼。
经过长久枯燥的历练,他不仅锻炼出顽强的毅力,也对天、道、人有了些许的感悟,可最终完成任务之后,却因天时不佳,差点被五毒祖生吞活剥,死在五毒洞。后虽得史文恭救治,但一缺心也缺,只道与纵横无缘,灰心丧气远走吐蕃。
又是十余年苦行僧的生活,在佛法昌盛的吐蕃他磨炼了一颗向佛之心,再有之前的点滴感悟,其通灵佛心深得底聪圣佛赏识,亲自招他入了门。而后时光,闭门苦修,直至老国师病故,方才入世度人。
……
“既入佛门,俗名已故,米施主若定要称呼,是为缘痴。”大国师娓娓道来,米桦听得津津有味。如何千万里之外的吐蕃国师竟与我纵横家有此渊源?
米桦感叹世间之事玄妙无常,但心有芥蒂,还是追问到底。“缘痴大师如何知我身份?”
缘痴微笑,并不直言,而是手指金琴,与米桦介绍道:“此琴乃西伶门传世古琴,因当年你师父救得东伶门遗孤,故而于此现世,米施主可知是何琴?”
米桦抠着眉尖伤疤深入回想,一阵阵疼痛之后,终于才有眉目,试探性地答道:“西伶门所掌,可是寂、静、缘、灭?我有些记不太清。”
“米施主于此时此地还能有此番记忆,实属不易。”缘痴莫名其妙地夸了一句,而后道:“此琴正是天缘琴,米施主可记住了?”
“记住了。”米桦回了一句,又觉奇怪。我为什么要记住这琴呢?为什么要说“记住了”呢?
古怪,古怪!
“我明白大师提点,皆在一‘缘’字……但大师还是没有明言如何得知我身份……”米桦说了半句时,缘痴忽得目现精光,似乎隐隐有所期待。但听米桦之后所言,又恢复了之前神情。
米桦看出端倪,话锋一转,问道:“大师为何有失落之感?”
缘痴摇头笑道:“一悟,二省,三通达。米施主临门一脚,近在咫尺,如何又前功尽弃,坠入前言?”
缘痴……天缘……缘……米桦又得提点,恍若进入玄妙之境,刹那间灵窍大开,眼前一亮,朗笑道:“大师所寓,可是你我早有相见?”
缘痴沉默不答。
米桦由此确认,疾问道:“何时何地?”
缘痴道:“彼时彼地,此时此地。”
一语毕,平缓的琴声陡转激昂,米桦的心也随之激荡,脸现潮红。由此想起之前种种,内心深处的恐惧如潮水般浸泌全身,令他冷汗涔涔,战战兢兢!
之前一直觉得有问题的一点,就在于:以我往常行事,定会直接救走女孩,绝无可能潜伏两月还无所作为。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现在的我不是我,而是那一直不敢说出口的恐怖之物!
米桦直面恐惧,大喝道:“此地若是幻境,大师如何入境?”
缘痴随琴声而起,声音愈加悠远深沉,“心之所思,皆由境生,缘起缘灭,皆为境往!”
“大师教我!”
缘痴长叹一口气,随着愈加高昂的琴声在米桦眼前越去越远,几乎消亡,唯有阵阵回声入耳,令米桦震撼不已!
“引米施主到此,已是缘法破镜,然缘助既成,其它再无多言,还请米施主体察己身,切记一悟、二省、三通达,往后好自为之。”
回声毕,苍鹭大师指尖横扫琴弦而过,一阵刺耳的琴声引得拉萨城上空乌云盖顶,紧接着一道金色闪电当空劈落,径入宫群,直袭米桦。米桦顿觉头痛如搅,幻境陡然破碎!
“叮!”
又起风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