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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生在塞北的大战,影响可不仅仅波及到草原的曲曲一隅。向南千里之外,大而险固的晋阳城,帐幕罗列,戒备得比往日更加严格。
自从杨檦诱敌失利的军报传来以后,在晋阳督军的大都督高延宗顿时紧张起来,提议屯兵晋阳被苏威否决之后,高延宗下令北疆各境,严查出入。晋阳往北,雁门、五寨、广安、大同驻满步骑甲兵,防备胡骑闯入,从南到北的行人,都得经过层层盘问、诘难,一律不准通行。
眼下发生这种事情,也没有谁会觉得高延宗这是反应过度。
大家都很清楚,一旦杨檦的燕北边军没能抵挡住突厥铁骑,凭借北面一马平川,稀疏、松散的防线是远远不足以抵挡突厥狼骑的,阿史那摄图大可绕开城防,围而不攻,率着大部人马浩浩南下,那么,昔日先帝之时的晋阳之围,恐怕就又要重演了。
高延宗完美的达成了一波危机处理,唯一让他不满的,是苏威这个天子特使在日常公务方面对他的处处刁难,为此他没少在太子面前大倒苦水,指摘苏威的各种不是。
一面是对自己还算不错的王叔,一面则是老师,年幼的太子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在一日讲课完毕之后,高珩对苏威说道:“孤听说燕北战局胶着,杨都督仅率千人外出追击,凶吉难料…王叔提议屯重兵于晋阳,以防不测,为什么师傅坚决不肯呢?”
“自然不行。”苏威连眼皮也懒得抬,一脸坦然,“如果边疆有患,安德王下令北疆各要塞加强防备,我一点异议也没有,但他要调晋州道兵马驻防晋阳,那坚决不行。陛下那边的意思,我就先不说了,他如此行事,至少有两大隐患,恐怕他自己还未看清哩。”
“那两大隐患?”
“先说朝廷的难处。”
苏威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殿下知道晋州道有多少兵吗?十万!殿下知道朔州、显州、大同等地有多少粮食吗?不足三十五万石!
“我就拿兵部拿出的账本给殿下念一念,殿下就能理解了,这次出征,晋阳出一万兵,与燕北边军一道,合计步骑四万,战马、驮马合计十万。按四万兵、十万马算,一个月就至少要消耗四万两千石粮食,仗不过才打了三个月不到,武川、怀朔等军镇的储粮就已经空了,还得从更往南的平城运载粮食供给大军战备,途中消耗掉的粮食又是一个天文数字。
“安德王屯驻重兵在晋阳,万一边关果真和他说的那样,不意失守,胡骑长驱直入,那我们打还是不打?
“不打,朝廷有人追究起来,一顶败军辱国的帽子就扣下来了;打,安德王打算从那里去筹措战争所用的粮草,剩下这么点粮食,供应四万兵马就已经够呛了,还能再供应晋州道的兵马作战吗?运输粮草的民夫、辅兵又从何而来呢?是不是还得朝廷给他背书?”
苏威说道这里,叹了一口气:“右相原本是不支持陛下北伐的,这倒不是右相胳膊往外,实在是两次大战,已经把大齐休养数年攒下的底子打光了,朝廷根本负但不起又一次动员全国兵马的战争…
“殿下试想,安德王屯兵晋阳,仅仅是为了防备胡骑那么简单吗,我怕他是为了抢功,在陛下面前彰显能耐,准备搞一番大动作。杨檦若胜,安德王算盘自然落空,杨檦若败,他还能忍住放着功劳不去争?自然不能,这不符合他的为人!”
高珩自小是听娘亲讲太爷爷高欢和父亲的丰功伟绩长大的,听不得苏威如此贬低在自己心目中还算英雄的王叔,当即蹙起眉来:
“老师这是何意?”
苏威看太子情状,心知自己说错了话,当即朝太子垂头、拱手,以示抱歉,尴尬说道:“臣不是那个意思,臣是说,安德王勇则勇矣,但性格却鲁莽冲动,我怕他一时被热血冲昏头脑,果真点起大军去和突厥人对垒,那就真的是得不偿失了…现在朝廷确实有难处呀。”
“两军对垒,如果不能速胜,双方自然要不约而同增加兵力,以求击败敌人,所以仗越打下去,人非但不会越来越少,反而会越来越多。
“突厥人长在蛮荒之地,最耐苦战,餐风饮露能坚持数日之久,可我大齐之兵却不行,没有粮食,连提刀的力气都没有,又谈何作战呢?因此此时最怕大规模冲突的,不是突厥,反而是我大齐!这样的添油战,如果多打上几次,即便最后大齐能胜,也最终会耗空国力,不败而败了。”
“难道任凭胡人闯到晋阳?”
苏威道:“殿下不要急,臣还没说完,突厥人要闯到晋阳,起码得先打穿燕北各郡,臣不认为突厥能够做到。再说,就算燕北边军全军覆没了,突厥人南下如入无人之境,只要我军坚壁清野、固守营盘,突厥人平白流血却毫无所获,损失的人口和财物最终一定会比我们多得多,这就是不败而败!”
“如此说来,只要敌人没占到实际便宜,就是我们的胜利?”
高珩本觉得父皇给自己找的这个老师分明就是贪生怕死,可仔细动用小脑袋瓜想一想,苏威分析问题虽然偏向于保守,话中的道理却不能不使人信服…
再一想,他又觉得有些不对,杨都督刚刚才失去联系,苏威就在这里大谈特谈“假如”杨檦战败以后,会如何如何。
…再看看他这一脸淡定的模样,那里有一点害怕突厥人打来的样子?
看来苏威此前与他的这场奏对,根本就只是一场面开生面的考较,苏威如果真的怕死,便不会来晋阳这虎狼环伺之地!
其实高珩算是误会苏威了,苏威考较太子是真的,怕死却也是真的。
一个才十几岁已经懂得明哲保身,装隐士以拒绝宇文护招揽的人,你让他忽然变得忠君体国不怕死怎么可能?他之所以还如此淡定地坐在这里喝茶,不过是因为实在找不到突厥赢的可能。
考较太子也只是一时兴起,毕竟这小胖子的皇帝老子已经交代过了,让他多教一点帝王之术,学习如何做一个好皇帝。
这不就是一个天然的素材撞枪口了?
苏威觉得自己还是有点水平的,用最简单的语言就讲清楚了“兵无粮草不行”以及正确的胜败观念,还顺带贬损了一下整天没事干找他麻烦的安德王,一石二鸟!这样下来,苏威那标志性的一副没精打采的惫懒模样,在太子眼里也陡然变得高深莫测起来。
高珩坐正了身子,虚心求教道:“老师还有一点没有和我说。”
“还有一点嘛,也是朝廷所顾及的,大齐北疆有各族边民,他们与突厥习性相同,平日也多有往来。自大齐国势日盛之后,他们表面上投靠了大齐,实际上和突厥还是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晋阳突然大军出动,必然会让北境各部惶惶不安,以为自己要被清算,这对大齐眼下的局势并无益处。”
高珩想起半个月以前,高延宗质问一个鲜卑小部的首领,问他为什么劫掠边境的突厥人里会出现他们的人,这个首领当即惶恐答道:“突厥残暴,逢战,必驱我部众为前阵,狼骑提刀押后,有敢不战而退者,无不立斩。都督久与突厥交战,应知此事,并非我等不忠于天子,实在是刃在脖颈,迫不得已!”
凭心而论,如果让高珩来裁决的话,高珩不想饶过他。
他再聪慧,毕竟也只是孝子,拥有着与孝子相符的正义感和朴素想法,在他看来,突厥是劫掠无度、贪婪凶暴的强盗,和突厥混在一起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更何况这个家伙居然名义上还是父皇的臣子,这等于是家奴背叛了主人,那就更加不能忍了!
苏威对众人说:“大齐北疆如此辽阔,此类小部不知凡几,更何况他们只是被突厥人胁迫,并不是真心投靠了突厥,我以为还是大事化小,教训一下就算了。如果每次我们处理这种情况,都直接斩杀了事的话,只示威而不怀德,必然让各部生怨,最终投向突厥,我们如果不争取,我们的敌人就会争取,这对北疆稳固无益。”
最终保下此人。
起初太子并不理解,现在却忽然有些明悟了。
他想了片刻,最终有些沮丧的垂下脑袋,小声嘀咕道:“那杨都督和达奚将军岂不是孤立无援、身处险境?”
苏威抚须,欣慰一笑:“殿下如此年幼,就知道忧心国事,真是难得。不过殿下大可不必想太多,将军们都饱经阵战,我等能想到的,他们岂不是想得更多?且耐心静候捷报传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