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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片龙鳞(九)
人生在世,躲不过一个贪字,欲望会将人变得面目全非,这个真理,折寒已经亲身感受过了。
折弋如此,他也如此,为了个天下第一的名号,将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就连他在荒海归墟做花苞的那些时间里,所支撑他的,也不过是贪念。
他太想念皎皎,太过后悔,太想要回到她身边,所以才不肯让神智散去,不肯乖乖做一株莲花,哪怕神魂俱消,也想要再见皎皎一面。
那年他亲手杀死皎皎,一颗心都空了,亲手杀死所爱之人,并不是多么美好的记忆,折寒因此突破了瓶颈,成功练到了凤凰神功第九层,说一句毁天灭地都不算夸张,再也没人是他的对手,他对败给三位大师心有不甘,于是上门挑战,亲手将那三位高僧杀死——原以为内心能够获得平静,然而事实上,他什么也没有得到,他仍然无比空虚。
将戒嗔等三位大师杀死后,折寒终于真正成为了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再也没有人敢置喙他的强大,也没有人敢再来挑战他,可这世间,又有谁能做天下第一的对手呢?
成为天下第一,就意味着失去一切。
高处不胜寒的道理,折寒从前不懂,后来他懂了。
他开始销声匿迹,再也没有人听到他的传闻,而无家可归的折寒,最终居然只能回去无尘岛,这个养育他多年的地方。
无尘岛主人已死,岛上仆人也都各自散去,荒凉无比,当年的杏树尽数枯死,皎皎最喜欢的杏花再也不曾开放过。折寒来到这个他曾经无比熟悉的地方,似乎又见到了皎皎。
他后悔了。
从杀了她之后就后悔了,可他是个懦夫,不敢承认,他四处挑战高手,任意杀人,但永远无法获得平静,因为他再也见不到皎皎,也不能再陪她玩闹。
他终究是按照折弋给他定下的路线,变成了一个连自己都不认识的怪物。
此后多年,折寒便孤身一人住在无尘岛,世人尽皆垂涎凤凰神功,却不知道这是个练了会让人斩断一切情爱的东西,折寒自创了凤凰神功的第十层,但皎皎却再也不会回来了,他这个天下第一,只能留给自己看。
他想回来,太想回来,发疯一样的想回来,可他回不来。
皎皎……
“师兄,师兄?”
折寒回过神,面前一张小脸靠得极近,满是担忧:“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啊,你还喝酒了?”
皎皎看见边上一堆酒坛子,很不高兴:“你怎么也跟爹爹还有义父学了这坏习惯,一言不合就喝酒,还喝这么多?喝出毛病来怎么办?你看师父,他基本上滴酒不沾的!”
说着还轻轻打了折寒一下,折寒却不生气,只是温柔地凝视着她,嘴角含笑。皎皎被这笑容看得面色通红,气呼呼又不好意思,折寒伸手抱住她,她意思意思挣扎了两下,便乖乖伏在他怀中,折寒望向天上明月,突然想起一句话。
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皎皎就是他的心上人。
“师兄。”皎皎小姑娘趴在心爱的师兄胸膛上,轻声问,“你是不是担心,还会有人上岛来要那个什么凤凰神功的秘笈啊?实在不行,我们离开这里也可以,虽然很舍不得,可是只要大家在一起,我就什么都不怕了,到哪里都是我们的家。”
折寒知道皎皎有多么爱家,也知道无尘岛对她来说多么重要,这是承载了他们无数回忆的地方,他一定会守护好,不会让人任何人破坏。
大手抚着皎皎的长发,“没事的,师兄会保护你的,没有人能把我们的家抢走。”
虽然这么说,皎皎还是担心:“可是,我们不一定打得过那些人呀,与其造成这些无谓的伤亡,还不如早早避开。人与人之间,为什么不能友好相处,一定要打打杀杀呢?”
这是皎皎永远都不明白的事情,明明活着是那么美好、值得珍惜,可是许多人连自己的性命都不看在眼里,为了一点蝇头小利便要大打出手,在他们看来,生命似乎完全不值得尊重与爱护。
折寒拥着善良的小姑娘,柔声道:“因为世人都逃不过一个贪字。”
“那师兄呢?”
折寒失笑:“师兄也是人,自然也躲不过。”
皎皎歪歪头,听不大懂。
折寒突然亲了亲她的额头,皎皎脸一红,又听师兄说:“师兄想让皎皎一辈子幸福快乐,想跟皎皎长相厮守,白头偕老,所以师兄也贪。”
皎皎道:“那我也是贪心的。”
她两只小手紧紧抱住折寒的腰,师兄的腰可真细,又那么结实,怀抱这样温暖。“师兄一直都很疼我,从前我们一起出岛的时候,师兄对别人也很好,那时我便想,师兄要是只疼我、只对我一个人好就好了,看到师兄对别人好,我心里就不高兴,尤其是那些年轻姑娘,我最讨厌师兄对她们好了。”
“我也很贪心,我想师兄永远都只对我一个人这么好。”
折寒拥着她,“嗯,师兄永远都只对皎皎好。”
“可是,我跟师兄,还有外面那些人不一样。”皎皎认真道,“我也好,师兄也好,我们不会因为自己的贪念去伤害别人。我喜欢师兄,想嫁给师兄,但如果师兄真的喜欢上了别的姑娘,对别的姑娘生出男女之情,皎皎会很难过,可皎皎绝对不会伤害那位姑娘,也不会伤害师兄。因为我喜欢师兄,只要师兄快乐,我就快乐。”
折寒心头大恸,他自问做不到皎皎这般善良坦诚,如今的他只是看起来光明磊落,实则早已是上手沾满血腥的恶魔,他根本不配皎皎所说的好。
“师兄。”皎皎拽拽他的衣服,“你要一直陪着我。”
折寒嗯了一声,将她抱紧:“师兄跟你发誓,永远都不会离开你,永远不会。”
皎皎心满意足地在心爱的师兄怀里蹭了蹭,陪他一起赏月,不知何时,居然在折寒怀里睡着了,折寒温柔轻抚怀中少女的脸颊,看她再久也不觉得腻,是活生生、身体温热的皎皎,她还活着,还很快乐,还没有总是落泪,也没有长大。
不要长大,他不想让她长大,就这样做个天真快乐的小姑娘,所有人都爱她,这样最好。
正在他将外衫披在皎皎身上时,水下突然传来轻微动静,只一瞬间,便有十数个黑衣人腾空而起,带着滴落的水珠,出现在了折寒周围。
他怕皎皎发现自己喝酒,特意跑到码头,大晚上的码头没人,不曾想却有不速之客借机上岛。
这些人是什么身份,折寒没有兴趣知道,他只知道皎皎睡着了,不能被人干扰。
“滚。”
看起来温润如玉的青年低声说着,声音冰冷,宛如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这语气,显然没有将眼前这十几人当作活口。
黑衣人们对视一眼,亮出刀剑,朝折寒直面而来!
折寒捂住了皎皎的耳朵,不让她听到这些,这十几名黑衣人连他的衣角——不,连他周围几米都没碰到,便如沙袋一般砰砰倒下,甚至不知发生了什么,人便已经死透了。
只剩下那最后一人,还举着长剑,见此一幕,吓得魂不附体,来之前他们自然已经打听清楚,无尘岛岛主折弋练功走火入魔动弹不得,岛上只有怪医姬无病及刀侠柴泰,还有折弋的女儿及徒弟,除却柴泰外,其他几人的武功都可以忽略不计,姬无病再厉害,他们将头脸包裹严实,不露出鼻子呼吸,又能拿他们怎么样?
可这人……
“回去告诉你的主子。”折寒声音轻柔,“别再过来。”
黑衣人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捡了条性命,折寒全程纹丝不动,同伴却都已死透,这是何等恐怖的功夫啊!
他连滚带爬的要跑,却又被叫住:“等一等。”
不、不会是改变主意要杀他了吧?不要啊!
结果那青年却淡淡道:“把这些脏东西清理干净。”
脏东西……是说地上的尸体吗?
黑衣人不敢多问,任劳任怨地开始扛尸,丢进海里,等到明日一早,这些尸体已经不知飘到了什么地方。
他把尸体都拖走丢掉后,战战兢兢地回到折寒面前,生怕这位杀神还有什么吩咐要自己去做,结果折寒却很诧异地看他一眼:“你为什么还留在这里,你也想死?”
吓得他撒丫子就怕,屁都不敢放一个。
“真烦人。”折寒喃喃道,低头看向怀中熟睡的小姑娘,目光又变得无比温柔,“差点儿把我的皎皎吵醒了。”
皎皎在师兄怀里睡了一夜,早上醒来时,发现自己还躺在师兄腿上,身上则盖着师兄的外衫,师兄双目微合,连一点气息都察觉不到,皎皎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到师兄鼻下,结果真的没有气!
当时就把小姑娘吓得眼泪流了出来,她抓住折寒的肩膀用力椅:“师兄、师兄!师兄……你、你不要吓皎皎,你怎么了?师兄……”
他身上也好冷!一点温度都没有,像是冰块一样,像是死了很久一样。
就在皎皎吓得眼泪不止时,折寒轻轻睁开眼睛,皎皎与他对视,原本无声的哭泣瞬间变为了嚎啕大哭:“师、师兄!”
哭着哭着,还打起嗝儿来。
折寒连忙抱住她安抚,皎皎紧紧搂着他的脖子,“你、你吓死我了!你吓死我了!不许你再吓唬人,不许你死!”
折寒拍着她的背:“师兄跟你开玩笑呢。”
“不许开!”皎皎哭得稀里哗啦,“一点都不好笑!吓死人家了!”
得了折寒的赔罪跟保证,皎皎总算是放宽了心,她拉着折寒起身,就让人给他熬姜汤来,身上这么冷,“下次师兄把我叫醒就好了,虽然天气已经热了起来,可夜间还是冷的,海风又大,你把外衫给我盖着,你自己怎么办呀?”
折寒笑吟吟地望着她:“可是师兄舍不得皎皎受冻啊。”
皎皎脸红了一下,又悄悄伸手想打他,被折寒把小手握在掌心,她努力想要挣脱,但师兄一冲自己笑,皎皎便不知今夕是何年,开始晕头转向,也就随他去了。
昨天晚上的事,折寒没有告诉任何人,皎皎仍然记得早上醒来看见师兄的模样,浑身冰冷毫无温度,她真的吓坏了,不管怎么样,都要好好调养!
姬无补被她拉过来给折寒把脉,弄得老头儿很不高兴:“年轻人,好端端的把什么脉,知道外面的人求老夫把脉一次要多少银子吗?有银子老夫还不一定看得上!你这臭小子,拿老夫当什么呢!”
皎皎捧了熬好的姜汤回来,殷勤地送到折寒面前:“师兄,快快,趁热喝。”
折寒:……
他看向皎皎,问:“可以不喝吗?”
“当然不可以!”皎皎怒目而视,“从小你就不喜欢喝姜汤,每次爹爹逼你喝你都要躲,不许你躲!”
折寒听到她提折弋,微微有些出神。
是啊,在那之前,他经历了不敢置信的背叛与抛弃,以及知名的精神上的打击。视如亲父的师父告诉他,他只是一个废物,没有用的棋子,不能满足他希望的道具,就好像过往那些美好幸福的记忆都是假的,师父不爱他,也不爱皎皎,他们两个都是师父掌心的玩物,傻子因为爱,自己感动了自己,掌局人却在肆意嘲笑。
他对皎皎道:“你喂师兄,师兄就喝。”
没等皎皎反应,边上姬无病已经气得快跳脚:“什么?你说什么?让皎皎喂你喝姜汤?喂你个棒棒锤喂!你自己是没长手还是没长嘴?你还小吗?你是孝子吗?你怎么不让皎皎给你喂奶呢?!”
这话说得,皎皎脸都红了,跺脚:“师父!你在说什么呀!”
折寒却下意识看向了皎皎胸前,小姑娘含苞待放,身子也生得极好,他莫名有些口干舌燥,移开视线,低声道:“也不是不可以。”
姬无病不会武功,没听清楚,皎皎却是耳聪目明,她听得脸蛋火红,师兄太不正经了,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呀!
虽然如此,皎皎也偷偷瞧了瞧自己的小胸脯,嗯……
姬无病气个半死,看着他的乖徒弟给装柔弱的臭小子喂姜汤,还喂的柔情百转,时不时给擦嘴,再喂一颗蜜饯。不行了不行了不行了,万年老单身狗看不下去了,这压根儿不是人该看的东西,走了走了,他宁可找躺在床上的伪君子说话,也不想看这对小儿女在这里秀!
师父在的时候还好,师父一走,气氛顿时变得无比暧昧。
皎皎坐在床边,折寒倚着床头,她每次喂来一勺,那鼓鼓囊囊的胸脯总是在折寒面前晃来晃去,他脸红到了耳根,上辈子哪里想过这种事,即便是思念皎皎,也仅仅是想见她,结果师父这一句喂奶,彻底扰乱了折寒的心神,他乖乖张嘴喝姜汤,皎皎本来认认真真喂,直到她注意到师兄的视线……“往哪儿看呢!”
折寒脸红不已,向来稳如老狗的人,居然结巴了:“没、没往哪儿看。”
皎皎一边生气一边给他喂姜汤,喂完后重重哼了一声就要走,折寒怕她生气,连忙抓住她,结果皎皎一个没站稳,手上的碗跟勺子都飞了起来,折寒一手搂住她,一手接住碗勺,正在皎皎惊魂未定时,他已情难自已,吻住了她。
跟之前亲吻额头脸颊不同,这回是扎扎实实的吻在了皎皎的小嘴儿上。
甜。
这是折寒大脑中唯一剩下的意识。
甜的他几乎想要落泪。
皎皎下意识两手撑在师兄肩头,原本是想要将他推开,结果却莫名变成了拽住他的衣襟舍不得放,两人都是初吻,却吻得缠绵悱恻,难舍难分。
直到感觉彼此唇舌都痛了才松开,皎皎害羞的不敢看他,折寒紧紧搂着她,眼圈发红。
他一定是疯了,才会那样伤害他的珍宝,皎皎比他的命都要重要啊!
房间里满是粉色泡泡,两人就抱在一起黏了好久,中午吃饭时,姬无病的视线在小儿女面上转来转去,最终停在两人都比较明显的嘴唇上,狐疑:“你们俩是偷吃了辣椒?怎么嘴巴这么红这么肿?”
旁边娶过妻子,并且与妻子十分恩爱的义父突然被嘴里的饭呛到,咳咳起来,姬无病白了他一眼:“白活了几十个念头,吃个饭也能呛到?你是猪吗你?”
柴泰:……不与夏虫语冰!
姬无病感觉柴泰的眼神很古怪,一分调侃两分嘲讽三分无奈外加四分怜悯……他恼羞成怒道:“看什么看!呛死你得了!”
柴泰慢悠悠给他夹了一块肉:“老姬啊,人生在世,你得承认,有些遗憾,是没法弥补的。”
姬无病越听越奇怪,他看看四周,总觉得所有人都懂,只有他不懂。这种话他自然是不会说的,怎么能承认有自己不懂的东西呢?那不是丢人吗?于是他在下午给折弋针灸时,就问了折弋。
折弋噗呲一声,嘴角溢出一口老血。
“行了行了,老匹夫,你这是干嘛?”姬无病连忙给他擦嘴,“你说说你这,一天到晚吐血的,不懂就不懂呗,那也没啥,反正我也不懂,柴泰那老小子倒是懂,可他又不主动跟我说,那老夫当然不能主动问,问了,不就说明我不懂,丢人吗?不过是什么辣椒啊,能把乖徒弟跟臭小子的嘴辣成那样?”
他一边嘀咕一边抱怨:“吃辣椒怎么不叫上我呢?老夫也能吃辣啊!”
折弋默默流血。
自打师兄亲了皎皎,打那之后,皎皎感觉师兄似乎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动不动便捉着自己亲,哎呀好讨厌,每次都弄得她好害羞哦,而且师兄好坏,还常常躲着人偷偷亲她。
皎皎是不会承认自己也觉得很刺激\乐在其中的!
她可是正经人!
无尘岛倒是迎来了一段安静日子,暗中蠢蠢欲动的那些人自然知道魔教派了一批精英上岛,结果只有一人活着回来,而其他人是怎么死的,却连魔教教主都不知道,众人只能按兵不动,等着谁先憋不住前去找茬儿。
除却魔教中人外,一些号称名门正派的人士,对凤凰神功也是多有觊觎,只是他们要脸,不好意思直接说,于是打着正大光明的旗号,派人前来交涉,希望无尘岛能交出凤凰神功秘笈,经由大家商议共同保管,以免为祸武林。
柴泰得知,轻叹一声:“说到底,都是想一步登天罢了。”
他正值壮年,却金盆洗手,不想再做什么武林盟主,也有这其中的原因在。
江湖中有一部分人,已经暗中投靠了朝廷权贵,两方勾结,柴泰不愿插手,这才选择抽身。凤凰神功的秘笈交出去?那怕不是要天下大乱。
姬无病道:“那把折弋交出去嘛!反正只有他会,看谁爱要谁把他拿走好了。”
皎皎跺脚:“师父!”
老头儿连忙举手:“是是是,师父不该胡说,你原谅师父这一回。”
皎皎哼哼两声,柴泰却突然想到什么,看向折寒:“寒儿,你应该不会吧?”
折寒默然不语。
上辈子的他,并不知道自己自幼所学的武功便是凤凰神功,折弋不许他在外人面前展示,而现在的他,更不能说自己不会,他不在乎别人,却不想骗义父与师父,还有皎皎。
姬无病张大了嘴:“折弋那老东西!不会真教给你了吧?!我可跟你说,这功夫不能练,练到了后来,要六亲不认断情绝爱,你让皎皎怎么办?!”
皎皎吓了一跳,“师兄?”
折寒握住她的手,“师父,义父,请你们放心,我不会的。”
“什么你不会,折弋当初就差点儿——”话一出口,姬无病意识到自己差点说漏嘴,连忙咳嗽两声,“总之这凤凰神功,你要是练了,老夫就把你的腿打断!”
折寒苦笑:“可是师父,我已经练成了。”
“哦,练成了啊,那就——你说什么?!”
姬无病发出一声尖锐鸡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