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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中,中国南方最大的城市广州城一片灯海,大街上人们熙来攘往,商店里人群摩肩接踵,马路上车水马龙,不改白天的喧闹嘈杂。
一辆灰头灰脑的客车缓缓驶进广州长途汽车客运站。“嗤——”,汽车疲惫地叹了口气,车门“嘭”地打开。乘客鱼贯地走下客车,有的放下提包,伸伸胳膊,捶打捶打腰部,以减轻一天乘车带来的疲劳。海军金沙江舰观通长邝兴农却不敢怠慢,他把两个人造革提包往左肩一搭,右手拉着五岁的儿子邝卫军,招呼怀抱婴儿的妻子杨玉花,急匆匆地向开往黄埔的6路公共汽车站走去。
冬天的暮色伴随着雾霭悄无声息地降临。公共汽车在弥漫的雾气中按预定的路线行驶。一盏盏昏黄的路灯从车窗上方闪过,橘黄的灯光一忽儿照亮了车厢,又倏忽而逝。车窗外,模糊的街边树影和商店橱窗的灯光急速向后退去。随着运行路线的延长,公共汽车行驶的速度渐渐加快了,在停靠站停靠时,乘客也是上车的少下车的多,原本拥挤的车厢渐渐的空了。公共汽车驶出市区,正向黄埔港开去。
邝兴农坐在靠近过道的座位上,时不时漫不经心地瞟了瞟车窗。男孩紧紧偎依在他身旁,仰着头,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捕捉窗外忽闪而过的灯光。杨玉花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抿着嘴,低着头,两眼定定地看着怀里不满周岁的婴儿,显得心事重重。
十天前,当邝兴农风尘仆仆回到粤东老家休假时,却意外听到玉花得病住院的消息。邝兴农放下行李,骑上单车急匆匆就往公社卫生院奔去。在卫生院简陋的大病房里,妻子躺在病床上,昔日红润的脸庞变得苍白,齐耳的短发下露出消瘦的双颊,原本妩媚的酒窝陷成了凹坑。看到这一切,邝兴农心疼得说不出一句话。
玉花强装笑容,歉意地说:“兴农,你看,你回来了,我却病了。”
“也好。”邝兴农忙说,“我回来正好可以照顾你,你好好养病吧。”
玉花原来是公社妇女副主任,公社“三结合”革命委员会成立后,担任革委会的妇女组组长,工作的担子自然重多了。她自从生下第二个孩子后,因为营养跟不上,身体一直没有恢复过来,偏偏又是个好强的性子,硬撑着工作,结果身体越拖越差。但是玉花从来没有把这些事告诉邝兴农,每次写给丈夫的信中,都要写上“家中一切都好,军军又长高了,小宝宝也健康,父母亲身体都康健”等让人宽慰的话。前一段时间县里组织“学习大寨,兴修水利冬季大会战”,玉花带领“三八女子突击队”日夜奋战,终因体力不支晕倒在工地上。
邝兴农了解了玉花的病情后,一颗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了下来,但是一年积攒起来的期盼和归家的喜悦荡然无存。他坐在床边和妻子谈了一些琐事,玉花惦记着家里的孩子,就催促他早点回家。
邝兴农离开卫生院,闷闷不乐地骑着车往家里走,冷不防和另一辆车撞在了一起,幸好双方的车速都不快,邝兴农单脚撑地,一撒手,车子倒了,人勉强站住了。
邝兴农惊魂甫定,就听到一个响亮的声音:“好呀,解放军同志骑车不看路,乱撞人!”
邝兴农抬头一看,站在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远房三叔邝立源。邝立源把自己的单车支好,弯腰把邝兴农的车子扶正,往他跟前一推,面带笑容:“兴农,今天刚回来?到卫生院看玉花去了?看你这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我说的不会错吧!”
邝兴农接过车把,苦笑地点了点头。
邝立源是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的老兵,五十年代从部队复员回到家乡,安排在公社武装部当副部长,后来慢慢升任公社社长,当上社长没几天,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公社的造反派开始也把他这个当权派揪出来批斗,但是邝立源出身好,参加过抗美援朝,根正苗红,抓不到什么把柄,干脆让他靠边站。成立“三结合”革命委员会时,他作为老干部的代表被结合为公社革委会副主任,分工抓生产。
当邝兴农还是学生时,邝立源就看出这孩子诚实勤奋,是棵好苗子,没有少关心他。后来邝兴农军校毕业在海军工作,邝立源把当时在公社妇联工作的杨玉花介绍给邝兴农。
邝立源宽大的手掌拍了拍邝兴农的肩膀:“大军同志,回家了该高兴才是,别愁眉苦脸的,走,到我家喝喝茶。”
“这……”邝兴农有些犹豫。
“这什么?玉花在医院里,你急着回家干什么"子有你妈照看,没问题的。”邝立源笑着说。
在邝立源家的堂屋里,邝兴农默默地品尝着苦涩的功夫茶,听邝立源讲述公社的情况。
“公社有一个秘书叫方立德,人长的蛮高的,身材也不错,不过一张四方脸是平的,那些物件该凸该凹的地方,没有一点线条,全都是平原,整张脸就像一张方凳的面,眼睛、鼻孔和嘴就是方凳面上凿出的几个窟窿,所以人家送他一个外号‘方凳’。文化大革命初期方凳在公社首先扯旗造反,成立了‘风雷急’战斗队,先斗公社刘书记,后斗我这个社长,实行革命组织大联合时候,全公社大大小小的十几个群众组织合并成立了‘文革大联合委员会’,他的‘风雷急’组织人数最多,当上了大联合组织的总勤务员,公社‘三结合’革命委员会成立时,顺理成章地爬上了公社革委会主任的位子。这小子花心挺旺的,当上革委会主任后,有了权,更没有了顾忌,经常在外面打零食。公社广播站的广播员休是从汕头市来的知青,也被方凳瞄上了,有事没事总往广播室跑。休碍着他是公社革委会的一把手,表面上只好和他应付,谁知这小子得寸进尺,发展到半夜三更敲休的门,休向玉花求助,玉花就让休住到她的宿舍里。但方凳还是缠着休不放。玉花怕出事,和我商量准备让休请假回汕头老家避避风,谁知道那天下午我们刚说这件事,晚上方凳从相好家出来时被人打得鼻青脸肿,‘红棉’牌单车的轮子都被砸成麻花了,不久就传出这事是邻近公社的汕头知青干的。方凳想报复休,又不敢明着来。不是有毛主席对知青问题的指示镇着他吗。”
邝兴农说:“是不是毛主席给福建莆田一个小学教师的信,‘你所反映的问题是全国性的问题,容当统筹解决。寄上叁佰元,聊补无米之炊。’”
“对。”邝立源说,“最近中央又下达文件,把那些糟蹋女知青的坏头头毙了好几个,这把尚方宝剑镇住了方凳。他一口恶气没有地方发泄,就迁怒玉花,经常在工作上给玉花出难题,但玉花是军属,他也不敢做得太明显。这次他利用权力,一定要玉花带领‘三八妇女突击队’限期完成挖掘一千四百米的水渠。你知道玉花是个要强的女人,她没日没夜在工地上指挥,结果累得晕倒在工地上。”
邝兴农呷了一口功夫茶,茶水更加苦涩,涩得舌头有些麻木。人们都说功夫茶是先苦后甜,回味无穷,而现在邝兴农是越喝越苦,从嘴里一直苦到心里。
“难道就没有人管管他?”邝兴农迟疑地问。
“整个县都是他们那一派的人马,谁管得了他?”邝立源气愤地说。
看到邝兴农一脸没有主意的样子,邝立源建议说:“兴农,把玉花带到部队去吧,部队条件好,让玉花休息一段时间,养养身体,也避避风头。”
“可是玉花在部队能呆多久?不是还是要回公社的?”听了邝立源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邝兴农的眉头锁的更紧了。
“先到部队把身体养好再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没有本钱怎么干革命?”邝立源劝解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就不相信那个王八蛋能得意一辈子!”
玉花出院后,夫妻俩商量了几次,权衡利弊,觉得虽然在家里过团圆年的机会难得,但也只好放弃,父母亲也支持他们的想法。在回到家的第九天,邝兴农给政委刘永业写了一封信,信上说,准备近日归队,但没有说明原因。三天后,他们全家启程返回部队。
车窗外现出几盏明亮的水银灯,把空荡荡的车厢照得一片惨白。汽车慢慢地停住了,售票员“啪”地打开车门。
“终点站到了。”售票员报站。
邝兴农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摸了摸男孩的头,直起身子招呼妻子:“玉花,下车,慢点。”
邝兴农一家刚下车,副观通长洪志强带着信号班长陈伟国和报务班长李雨田迎了上来。
洪志强和李雨田从邝兴农手里接过提包。
陈伟国弯下腰,抱起小男孩:“你是军军吧,来,叔叔抱你坐船过渡去。”刚说完,又把军军放下,探手从怀里变戏法似掏出一个大号搪瓷杯子,揭开盖子,一阵诱人的香味飘散开来。
陈伟国掏出手绢,擦了擦军军的小手,然后把杯子送到军军的面前:“军军,来,吃肉包子,还冒热气呢。”
军军舔了舔舌头,仰起头看着邝兴农。
邝兴农说:“叔叔让你吃,你就吃吧。”
得到爸爸的允许,军军把小手伸进杯里拿起一个包子塞进嘴里。
“军军,慢慢吃,别噎着。”陈伟国一边说,一边站起来,把杯子递到扬玉花面前,“嫂子,你也吃一个吧。”
洪志强劝道:“嫂子,这可是信号班长专门给你们预备的,坐了一天的车,够累的,肚子里肯定空空的,先吃点东西垫补垫补。”
“我们来接两天都没有接到,估摸着你们今天一定到,刚好中午舰上吃包子,我就找军需要了几个,刚才又热过了。”陈伟国说。
邝兴农掏出皱巴巴的手帕递给妻子擦手。
陈伟国瞅见了,说:“观通长,你那手绢上的细菌比嫂子手上的要多好几百倍。”说着,从裤袋里掏出一张白纸,夹起一个包子递给扬玉花。
杨玉花接过包子咬了一口,油腻的肉香顺着喉咙直透到胃里,被一天旅途耗尽的力气陡然间又涨满了全身。她抬起头,感激地看了一眼陈伟国。
洪志强说:“观通长,你也吃一个吧。”
邝兴农摆了摆手。
陈伟国又蹲在地上,照顾军军吃包子,他怕军军噎着,一只手搂着军军的身子,一只手在军军的背上轻轻地拍着。
天空开始下雨了,冷风裹着雨丝从江面吹来,打在脸上,凉丝丝的。
陈伟国把空杯子揣在怀里,抱起军军,一群人向渡口走去。
渡船是一艘敞开式的客船,不设封闭的客舱。一行人上了渡船,陈伟国抱着军军,和杨玉花找个背风的地方坐下。
“突突……”,渡船的机器启动了,渡工正准备解开缆绳,突然从岸上传来一个声音:
“等一等。”
随着喊声,一个健壮的海军军官跃过船帮,“啪”的一声,稳稳站在渡船的甲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