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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漏几经辗转,钟表上的指针又转过几刻,以欢仿佛看见了日后的每一天,都不外乎如此。她素来只是一个面上规矩的人,宁愿于水深火热之中挣扎,也不愿在风和日丽中渐渐无声无息地老去。
崔以欢极力像逃脱这禁锢了她的心脏跳动、压抑了她的呼吸的牢笼,她冲出了那狭隘不已的棠梨宫,漫无目的地往外奔去。崔以欢不知自己的目的是哪,亦不晓得自己的心又在何处藏匿。
一间阴暗的小屋,路过此地的宫婢内侍行迹匆匆,像是有着洪水猛兽在追赶着他们一般,仿佛那是无赦之地。
崔以欢小心瞥眼看去,不知是因着什么缘故,挂在墙上的刑具略显斑驳。以欢猛然一惊,向后退了几步,那是――
“慎刑司”
崔以欢无意再多停留,一如先前所见的宫人一般,匆匆而去。
她环顾乌兰妮的池回,家常的摆设,还没有什么为了新春所特意布置的意思,便顺着人话收回目光。大抵她素日对这些茶水添饮无有太多在意,故而那旧的茶也弃之换新,怜止看着那使女匆匆地去找大红袍茶了,便想起居在桃源的时候,这些茶啊牛乳的倒是一直有小媵看着,但凡有人来,总是滚好了温着的。有心点一句,但话到嘴边,又变成委婉的意思,更像叙话而不是探听询问了:“你这里倒随意,本嫔倒觉得自个儿平时讲究得太过。”
听她道陛下的情分孰深孰浅,也只不过一笑,到底没有忘记今日来的本意是什么。往她对面展裾坐了,玉台新咏搁在手边,怜止随意翻开一页,上面是整整齐齐的五言四句,只笑道:“今日想起这本书便拿了出来,想着你大抵不缺旁的,只拿它添你晋封的喜吧。”这才挑了两张乌兰妮写得满满的宣纸,拿在手中展开了,从头上看起。若说间架结构,这字确实连中等水平都算不得,怜止本要皱眉。但瞧着后面愈写愈紧,她又有些想笑,遂与人指道:“长使把自己看得轻了,头上几个,或许不尽如人意,这后面的字儿,练练却也好上不少,凡事不都是勤学苦练么?”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慢慢捋平纸张,“长使也莫太急,又无人逼你在这一时半刻练成了。等到年关过了,便很清闲,练字还是静心最好。”
对日常所用的事儿,乌兰妮不算多上心;对汉书汉文,她却是下了好多苦功。怜止唯独在这儿稍觉得有些矛盾,又觉得她或许是女真出身,在周宫不甚习惯,怕是借着这些慢慢适应罢了。
茶入口是微苦回甘的,且不说普洱本身便是有沉年醇香气,便是梅蕊的清香、半夏的药香缠在一块儿,入茶便也多了一丝祛茶苦的冰雪气,三层茶感,渐次在口中铺开,最终归于一点甘味。但是对面的人却摇头了。怜止下意识觉得是茶的问题,但是他并没说出口,反而拿着一片洋糖,示意怜止接了。如此二人沉默下来。这就叫人想到方才怜止在外头候着时,那一下重重合书的声音。
若是这个……怜止本不该问,但是她听人说,北书房是军机重地,这一趟是为自个儿开了先河,不知为着什么心里微动。他言下之意,终究以后大家一样,都是东西一收,归于中正殿,怜止也没有再来这儿跟人说话的时候了。盏中茶汤亮黄,梅花瓣儿已然在浸泡中舒得半开,沉浮中轻盈地绕在茶梗四周。踌躇一刻,怜止抬眸,念出的话柔软低回。
“十一月,您学洋文,是在夜里点灯的时候。十二月,您去了南直隶,来去匆匆的。如今妾见着您,也是在军机重地……皇帝陛下勤政,是百姓的福气。”怜止的话里倒没有埋怨的意思,若说得逾矩一点,她是心疼。说着说着把自己给酸住了,忙拿袖子遮了半边脸,转过去垂眸缓了一回,才又转过去,眼角已然不红了,眉眼弯弯,看着他低头添炭:“没想到,妾也有难资上的时候呀。”
还是迟了那么一步,我止住心头搓叹,正正经经福了一礼:“妾留仙杨氏给您请安。”
除却往日宴席见礼,我在储秀宫做秀女时,也曾直面过这位从骨子里浸润着雍容华贵的天之骄女。她眉目如画,足以称一句怯云羞雨,真真像极了衔春光艳色而生的昆仑女仙,只适合养在闺中无忧无虑,举手投足间已有裙下之臣将心头血献上,只为博得她一抹欢喜
我与她之间那道天冠地屦,初见时亦然,再见时亦然,难免叫人心底生出些别样心思。这应当算不得妒忌或是心有不甘,她是我伸手也拦不到的明月星辰,而我能做的,兴许只是拨乱一池春水,叫婆娑月影,动上一动
怀揣着这个微妙的心思,我摘头去尾,只捡了中间最无关紧要的一截,敛着眉将方才那套说辞复述一遍:“好叫嫔主知晓,嫔妾不过肚痛发作,才寻了亭台歇上半晌。”顿:“宓长使心善,故搭了把手。不曾想扰了您赏月的雅兴,是臻的罪过。”
自不是刻意替她遮掩。只我心里盘算过一遭,若我此刻揭露乌氏所言,与乌氏结下梁子不提,小李氏信或不信还要两说。这等吃力不讨好的蠢事,我懒得去做。再者,若她二人真有龌龊,焉知小李氏是否一笔顺带将我抹了?依着她的地位与我二人稀疏至无的交情,也并不是毫无可能。所幸光明正大与她陈情,肚痛是真,遇乌氏亦是真。我心思敞亮,本也无一不可对人言
程有容是这宫里头最羡慕杨通武的人。她有所有人都高攀不起的家世,有程有容做梦也不敢想的一切事情。程有容被她的声音扯回了思绪,凭借着那几杯的小酒,程有容怎么可能会醉。程有容凭着这一些的孤勇,她竟然不平不淡的齐身。向她欠身。“公主。”
她能够有自己的夫婿,现在有了自己的儿子。我觉得她会是幸福美满的人,她活成了了程有容最想要的样子。可我能怎么办呢。我只要默默的羡慕,默默的看她。“诗里面说的什么,我不知道。”我摇摇头,讲出自己的苦楚,也没有让人多少痛心。“我不读诗。”
我眼光有些不真切,不再喃喃。“我不读诗,早些看看画本子。她们说宫里很好,我现在觉得不太好。”想回去的人回不去,她却能欢欢喜喜地回来。“在我这里的所有月明,都是故乡。”
我的心中有多少的思念,此时就有多少的月明。处处月明是故乡,无处不是寸寸肝肠,那里不是泪如雨下。
最后她哭不出来了,只能痴痴地眺望。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还是冬的时候,却已然透着春里的气息。以欢虽尚且不闻蝉鸣空桑林,却不晓得怎么棠梨宫的蚊虫多了不少。以欢的棠梨宫里因着小平都,崔以欢早早儿便让婢子挂上了蚊帐子,只是不想这花下小虫子繁多,穿过了帐子的孔,夹人的肉是疼得厉害。
平都皮细肉嫩的,一夜下去竟是惹了一身的红肿,以欢俨然大怒,斥喝一室的宫婢又慌忙请来太医照看,每每心忧,夜不能寐,遂守着平都为她扑扇,心下方安。
文娘打着蒲扇儿,小心翼翼问着崔以欢道:“娘娘去外头走走?小公主闷着想来也不舒坦的。”
以欢醒的文娘,只笑道让她打赏了棠梨宫上下,自己一通火,他们也受的憋屈。自个儿瞧着外头春意尚可,遂唤了平都的乳娘来,与自己往外头走走。
闲逛至临渊池,平都便不太安分,崔以欢见乳娘抱她不住,遂自个儿揽了过来,平都听清欢的话,乖乖笑着的咬着自个儿手指。崔以欢看着她笑了笑,往前走去。
这一踌尘,我还是不要看破的好。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我这万古都消不尽的愁怕是注定要被钉在我自己的骨子里,既然这样,那我就只有嘴的更彻底。但愿长醉不醒。我有千百种方式让心底的那一位程有容悄然睡去。这不由得我是否不甘心,我早晚要站起来。不过是早晚而已,不过是我对自己所狠而已。
程有容被所有人瞧不起,没有人会知道这一位姑娘心里头的难过与失落。这些东西一旦积攒的多了,谁都不知道到底会在什么时候爆发。喷薄而出的怨怼到底会把人逼成什么样子。程有容并不知道,可他们正在逼着程有容知道。
程有容眼底的东西已经在潜移默化之中变了。她的话着实惊到了有容,可后来,她的一字一句都被程有容逐字消化。如果程有容能够站起来,她突然觉得,所有的血与肉都是值得的。他们应该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他们亲手把程有容送走,他们就应该为程有容的离去付出应有的代价。
这个时候并不容得我多想。我一咬牙,从座位上起来。“多谢您教诲。”却很清楚她跟我讲出来是什么意思。有很多事情心知肚明就可以,摆到明面上来,反而没了意思。“有容,明白了。”
雪粒随风乱舞,怜止来的时候还是晴光正好,现已经不知不觉中在庭院中积起了薄薄一层白毯。她想着,这番话持续的时间已然是比怜止预计的有些久,并且慢慢往一个更远的方向去了。她默默听着他讲,看人落拓又清朗的眉微皱,看他眼里的远山苍雪影,与最终的意难平。在蜿蜒垂红的宫墙之内,四四方方的敷彩飞檐之下,锁的何止是自个儿一个人呢?然而皇帝他,终究不需要怜止来同情,她的同情大约是要给那些不如己的人。
但即使是同情,怜止也向来吝于给予他人。她在做嫔御之前,大多是被自上而下地投下一个个或平淡或不喜或玩赏的眼光,大约可以获得的同情,足以她折心入腹,揣摩其中有深意的,丢弃其中无谓的。怜止此刻只知道,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从小指缓慢接近,最终扣在一处:“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您做皇帝,就只您自个儿知道、自个儿晓得要如何去做。既然如此,旁人不能扰您分毫,去做就是了。怜止便是这样做昭阳宫的纪嫔的。”
她方才并没有称自己,用“妾”这个字眼。如今一口清茶入喉,缓缓咽下醇香与微苦,外头的雪愈飞愈大:“左不过您想吃什么,妾再做了送来?连着妾最近学的西洋画儿一起。”
月窃自小就没有娘亲,很熊小的时候,她迈着两条短短的腿追在父亲身后,缠着他要娘亲。那是父亲第一次在月窃面前哭,那个骄傲的年轻进士,哭的像个孩子般,从那以后,月窃就知道她不会再有娘亲了。
父亲有哮症,考中了进士也无法出任外官,基本上成了废人。父亲没有妻子,月窃没有娘亲,她就自己照顾父亲,父亲每每发病之时,月窃就亲尝汤药,未敢废离。
月窃本以为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及笄之龄,父亲却怕拖累她,把她送入宫中选秀。多好的打算呵,却从来没问过月窃愿不愿,她已习惯了粗布麻衣的生活,如今却要去那充满尔虞我诈的地方。
不过这宫中当真繁华,也罢,既来之则安之,既入了这皇宫,便争一份锦绣前程出来。
曙光销薄雾,清晖难融雪,立定于话本里勾勒的神霄绛阙前,她鸦睫轻颤了颤。元宵喜庆只在糯米芝麻的甜腻里停留半瞬,弹指就化作父亲眉间川字的隐忧。
权知恩绣鞋迈过玉槛,挽裙登罢丹墀。躲着身前姑姑,打探四周的目光好奇满满,仿若房顶晒阳赏景的猫儿,松弛蕴了警惕,摊软身躯打磨利爪。
是爹爹曾困顿挣扎过的囹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