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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主,外头下雪了。”门外的西婕轻轻敲门——今岁一过,西婕也将三十了。“您也添件衣裳,写了一早上书,手该冻僵了。”
深薇搁下笔。“进来吧。”
门被轻轻地推开,西婕捧着她冬常穿的氅子,掩上门轻声走过来替她披上。她顺手递给深薇一只暖炉,柔声道:“薇主不出去看看?这样大的雪,许多年都没见过了。”她自服侍深薇以来,不知是性格随着她变了许多,还是年纪大了,如今话都是轻轻的了。
深薇拢过氅子的系带,将暖炉放在双腿间,利索地系好大氅,抱起暖炉,站起身道:“是了,该去看看。你帮我叫上阁内阁主七个,传令让北方阁的阁主也动身去聚义厅。聚义厅的炭火烧热些,甜儿前日咳嗽了,我不想她还冻着。”
西婕一边答应,一边苦笑道:“哪里是去看雪,不过是到了该会谈的时辰了,这才起身。”
深薇微微一笑道:“亏我还以为是你想起到了开会的时辰,特意来叫我的。”
她来到门外。从高台上望去,雪幕如落花鹅毛,簌簌落在屋瓦上,只是片刻工夫,海棠林地下已叠起薄薄雪毯。自从霜棠阁建成,从未见过如此大雪。幸得熬到今日才落下,若是早年有这样的大雪,这无垠海棠能支持下来的恐怕无几。
如今霜棠阁的海棠,已经长成坚挺稳健的树木了。
“婢子长到这么大了,如此大雪也只见过三四回呢。”门外另一位侍女开了口。
深薇凝视了一会儿,直到雪色将眼睛都刺痛。
“这样的奇景,大概是有缘而来。”她总觉得今日大概会发生什么,也未多想,转身下楼去了。今日是新上任的北方阁主们前来拜见的日子,她须得按时到聚义厅去。结海楼的柳观具不治身亡后,其手下也是或被杀或投诚,不想八九年前便斗得水深火热,如今尘埃落定,结海楼敌国之富终于还是落到李深薇的手里。今日议会,首要的便是分摊这笔钱财,又要指人去管理结海楼的地盘……事务这样繁多,她哪里有半口气能喘。
雪层层铺下,静静地积了半寸厚。聚义厅外的地寂静无声,如同冬眠动物的巢穴。厅内,十余人坐在深薇座下,炭盆里的火光扑簌跳动。
寂静忽然被门口的尖叫声打破。“大哥,求您让我进去,我是枢宫的,教主认识我,她认识我,我求您……”
深薇从座上猛地站起。唐甜儿知道她的意思,快步上前将聚义厅的门打开——
是梅梳,青棉长袍和发髻上堆满白雪,面色被冷风吹得红到发紫。她一见大门打开,几乎是瞬间跪到地上,大喊道:“教主!快,快派个医生上山去!夫人,夫人要生!……”她咳嗽一声,瘫倒在地上大哭起来。
深薇的脸色有些苍白,眸中却有一种旁人从未见过的光芒。“速传施大夫,备马!”她快步从座上下来,紧锁眉头,将梅梳从地上扶起。那女子仍然不肯起身,在地上连磕三个响头。深薇走出门的瞬间,梳理整齐的长发忽地被狂风吹散,无边雪色下,如同忽然绽开一朵墨色的花来——时过境迁,当时坐在聚义厅的阁主们回忆起这一幕时,都仍然能从那背影里感到刺骨的孤独。那女子就这样散落着长发在风中等着马来,可是直到她牵过缰绳扬鞭离去,都平静得令人心颤。
原来这场雪是为了那个孩子来的。
从霜棠阁到枢宫,即便是快马加鞭再加鞭,也要半日才能到达,这之前梅梳前来传信必然也花了至少半日,而再之前也必然已经请枢宫内的大夫助产而不成,那么幽鸾如今已经难产至少一日有余了。如此严寒的气,幽鸾的身体如何吃得消。
深薇一想到她那已经尽白的长发,就更加心痛,她若是产下这个孩子,那是真的用了性命在挺了。
医士随着梅梳飞也似的冲上产房时,深薇也喘着粗气刚刚停在楼前。又是数月不来枢宫了,隆冬时分,这里又是一派不同的景象,显得有些陌生了。她将宝霜牵到廊外檐下,抬头望了一眼点起烛火的产房。
幽鸾连痛苦的呼声也没有了,只剩下微弱的呻吟。
“教主请到阁内坐坐,外面太冷了。”一旁的侍女招呼她到暖阁里歇息。
她此时正是满头是雪,乌狸大氅也几乎成了白的。深薇推开房门,却看见鱼劫风坐在里面——因他不能进产妇的房门,也只能在此焦急等着。
她合上门,无言地坐到他的对面。他们之间原本也没有什么话,时隔那么久坐到一起,更是不知从何开口。炭火的噼啪声,在这空旷的房中清晰可闻。
良久,深薇像是鼓起勇气,微笑着问道:“孩子出生要叫什么名字?”
对方像是焦虑得无心回答她的问题,只是一味地沉默。
深薇的笑容隐没下去。是了,这种时刻,她还要怎样去分他的心,让他稍稍好过一点呢?继而觉得自己开口有些好笑,心中无奈地苦笑一声。她低下头去理自己的衣襟,埋头的时候,听到对方沉声回答道:
“玄机。”
他还是总在她都焦虑得尴尬聊时候,才回应她的话。从来都是这样,一点也没变过。
“听闻梅梳你如今做了宫主,也还没给你道贺,如今先恭喜了。”
鱼劫风依旧不回话。
唯有他这样不回话时,深薇才有胆量直直盯着他看。他不回话时,便也不去看她,便不知她在看他。
鱼劫风,我第一次这样看你,那时我才十五岁,如今我已近二十三。八年了,我也不过只能在你不注意时这样看你。若是你真的处处都那么像我,沉默也像我,警惕也像我,伪装也像我,那你也会在我不注意时偷偷看我么?
她实在有许多话想问,只是不忍问。可是究竟要忍到什么时候?
更何况有一些话,她无法不问,那已经不再是他们之间的事了。
她沉吟良久,握紧了拳头,故作淡定:“我一直有一事想问你……”
鱼劫风垂着头,只是眼睛转向她,低声道:“。”
深薇原本出那句话后便泄气聊,然而却没想到鱼劫风当即回应了她,仿佛也急切想知她要问些什么——若真是这样,若真是这样,他想回答的是什么?
她心绪很乱,却只能硬着头皮问下去:“幽鸾所生的孩子……玄机,玄机也会是观音蛊的饲主,……你知道幽鸾是观音主的吧?你,你打算怎样?……”
对方像是没想到她问出了这样的问题来,抬头惊愕地看了她一眼,随后撇过头去,轻轻地点零头。“师父要我将她带回枢宫的那一日起,我就知道会有这一了。”他似是苦笑,“师父不打算怎么办。我也不能打算怎么办。”
深薇却呆住了。
“所以,所以从那起,你就已经知道会娶她为妻了……”
鱼劫风再次点零头。
“那你,那你……你娶她是老宫主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对方便沉默不语了。
为什么?为什么?深薇恍惚中似乎明白什么,却又无法理清头绪,回想当年甜儿对她的那番关于观音奴的话,惊诧中良久才仿佛反应过来,脱口而出——
“难道你们是为了那个孩子?就因为观音主的聪慧一脉单传——”
鱼劫风忽然拍案而起,颤声道:“不是的!”
如果那是真的,幽鸾便不过是个工具,为的是让观音主的血脉从此归于枢宫。失去早前的枢女脉以后,观音主是他们延续异能的次等选择。只要没有人夺走血棠印、杀死观音主,这支聪慧的血脉仍然可以继承下去,足以维持枢宫飘摇的生命。
想到幽鸾还在生死线上挣扎,深薇忽然为这想法忍不住感到恶心。
“你怎么能……”
“你住口,李深薇!如果可以,我宁可幽鸾不要去生那个孩子,我娶她也不是为了留下后代,是因为我真心爱她护她,是因为我真心爱她,所以才会、所以才会有那个孩子!你知道什么,你住口……”他到激动处,伸手抽出佩剑,向着空中无谓地劈了几剑,只是片刻,看到同样惊起拔剑的深薇,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垂下剑扬手掩面而泣。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那样沉默,不单单是因为担忧,更是因为自责。
他不想要幽鸾为他受这样的苦。
深薇第一次看见他流泪,他哭,她也心痛如绞,他终究最是在意幽鸾,她何苦直到方才还在心有所想?难道八年了,她还没有想明白,她还没有放弃那妄想么?她甚至都已经想明白过了,然而却又想不明白了。她自己也那么糊涂,从未弄清楚早就明白聊事实。可是她为什么偏偏非要那样糊涂?她是要自己糊涂,她不愿意醒过来。
但是他为什么要在新婚不过数日的夜晚策马去救她、为什么要偷偷在饭桌上凝视她默默流泪的模样、为什么要对她那样一笑,深薇不想从这些记忆里醒来,若那只是一梦,于她也是最好的梦,她宁可不要醒来。
“可你又要怎么救她!你要怎么救她呢!”你为什么要陷进这轮回里去,明知道幽鸾会早早离你而去、连那个孩子也会英年早逝,为什么要承担这种莫名其妙的苦?“你要怎么救她,她迟早也会死在你前面,你为什么……”
“你住口!你住口!”
两人都流下泪来。
她想不到自己怎么把事情弄得这么糟。喘息了两口,她只得选择重新坐回凳上,将剑也放到桌上。随后两人就一直沉默无语,直到幽鸾的哭声划破寂静。
“阿哥……好痛啊,哥哥,我好痛啊!”
她似乎是开始用劲了,间隙不停地喊着鱼劫风,时而是汉语,时而是白蛮语。每一声痛苦的呼喊,都同时穿过鱼劫风和深薇的耳,如同尖针一般在体内穿行,刺穿他们的心肺。
“咿呀啊啊啊!”
她嘶声大喊,随后是身旁人惊喜的呼声:“是个姐,是个姐!”
幽鸾用苗语呼喊着什么,哽咽不止。
婴儿清亮的哭声。
鱼劫风冲出门去,迎面便遇上抱着婴儿下来报喜的产婆。“宫主喜得千金!”着便笑着将孩子塞到鱼劫风怀里。“幽鸾呢?”他甚至来不及看一眼孩子,便追问产婆。
“夫人如今也无碍了。”
他这才抱着初生的女儿痛哭起来。廊外的雪光反射到孩子通红的脸颊上——她还是一个睁不开眼睛、皮肤皱巴巴、充满血色的肉团。“玄机啊玄机,你害得你母亲为你几乎丧了命啊!”玄机也放声大哭,父亲也放声大哭——那场面竟有些奇异的温馨。
“宫主,宫主,孩子怕冷,带回夫人那里让她抱抱吧。”产婆劝他。
是了,他要去看看幽鸾。他抱着玄机疾步上楼来到产房,幽鸾面色安详,雪白的长发尽数散落在枕上,双眼微合。听见他的脚步声,不顾一切挣扎着起来,将他与孩子一起牢牢抱住。这孩子多么不容易才来到世间,看到她的那一瞬间,两人曾经所受的煎熬忽然通通烟消云散。谁又知道这个孩子的人生会不会比他们加起来还要困苦,如今除了用全身心力去爱护她以外,还有什么可以埋怨呢?
他安抚完幽鸾,大夫和产婆还要替她收拾善后,他不便继续逗留。下楼时,暖阁里炭火还未烧尽,李深薇已经解马离去。
他也不知事情如何发展到这一步的,或许他对李深薇也该有几分自责。
八年了,难道他们真的不过是枢宫主和蚀月教主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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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薇在霜棠阁后的片空地上,开始种起蔷薇来。年纪越大,越是想念起在洛阳和长安时的光景。那段日子她本不太爱回想的,如今大约是真的念旧了,想起旧家院子里的蔷薇花丛,想起北方阁的如海蔷薇,总觉得十年不见,实在太想念那颜色了。
薇主和当年残月教主一样种起花来了,资历老些的教众都还想得起十多年前残月教主在长安的宅院中,独自弯腰种植蔷薇的模样。
当时她也像如今薇主这么大。岁月匆匆,薇主竟然也到了这样的年纪,当年坐上教主座时,她连面容都还像个孩子。
深薇在休闲的时候,便坐在楼后的蔷薇丛之间睡。她如今越来越不爱和人打交道了,比起在厅中房内阅览各类书信,她宁可在花丛里睡上半日——却也无妨,唐襄阁主会替她打点。唐襄如今十九岁,已成了十分稳重的女子,虽然总向别人解释她并非教主储,大家也还是将她当作少教主看待。
到了这年蔷薇开起来的时候,她坐在凳上修剪花枝,失手剪岔了一刀,开得最盛的那枝落在地上。
“可惜了。”一旁的唐甜儿摇了摇头。
深薇凝视着那枝花,忽然笑了起来。她想起旧时家里的花丛,那般瘦弱;长安北方阁的花朵,在她做上教主的那一年开得最盛;如今这一丛开得也好,却被她失手剪坏了,大概也意味着什么。
“盛气剪掉一些也好吧。”她自言自语道。
新花对白日,故蕊逐行风。若是没人注意也好,凋谢时不过随了春风而去,不会损害她一点尊严。
她的确有一个好名字。
深薇转过头来:“来这里可是有话要告诉我?”她看看唐甜儿。
唐甜儿微微颔首。“薇主,秦棠姬剑术已成,不久前已离岛登岸。只是……她还不知道自己是观音奴。”
深薇沉默了。片刻,她低声自言自语:“她若是永久住在那与世隔绝的花殿里或许还幸福些。”
“不错。除了我们以外,已经有其他人知道她的观音奴身份了,正在追杀她。大约是另外的观音奴。”唐甜儿顿了一顿,“观音蛊神力有限,为防止观音奴联合杀主,奴的数量越多,每人分得的力量和寿命也越少。因此观音奴之间互相残杀,是件常事——那个观音像,就像追捕令一般。”她点零额头。
“她的剑术还足以自保么?”深薇修剪枝条的手停了下来。
唐甜儿犹疑地摇摇头,“她孤身一人,年龄又……”
深薇垂下头去,悲叹道:“我欠她真是太多了。”
“薇主何必太过忧心呢,人各有命,若是她当真活不过这一劫,或许将来反而少许多烦恼呢?只想想将来棠姬与玄机不必相见,薇主大约也会安心许多了。”
是啊,玄机……等棠姬明白自己的身份,她迟早会找到枢宫里去。玄机今年不过三岁而已啊。两个都是她牵挂的孩子,她若是两者都救,难免她们之间又要厮杀。
“薇主怎么想呢?”久久等不到她回应,唐甜儿开口问道。
“告诉南北所有教众,秦棠姬是蚀月未来的教主,见到她要保护她。”
唐甜儿瞳中闪过一丝微光:“教主定储了?”
深薇的神色却很失落。若是真的只能用这个身份保护她,她不吝啬给棠姬这份光荣。玄机尚且有父母,棠姬却已经成了孤儿了,她这个罪人又怎么能不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