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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玄机说到这里的时候已明显很累了,仿佛讲述这样的篇幅对她而言已是一种负担。她揉了下腰,续道:“而我方才说过一句,我说,‘父亡则子必成是错的’,我以为这句话说的就是我。”她接着有很长一串话要说,故而喊芳山将汤炭都换些新的,仿佛要大战一场似的。
她将面前的碁枰扫了扫,拣起一粒黑子放在中腹位置。“我姑且以此代第一位天枢宫主,”之后沿着气位向下连着放了三颗黑子,“以这三颗假指三百年来,秋太宫主之前,所有一脉相承的宫主。”随后指着第一粒上方的活位,说道:“第一位天枢宫主之前是谁?”她没有解答这个问题,也没有在上面放置棋子,只是让它继续空着。
之后,她指着最下方的黑子说道:“这里断代了。太宫主当年亲眼看着最后一代宫主纵火自焚。”然后她在更下方放了一粒白子,“这是我母亲,”往下又一粒,“这是我,我们在这里。”
随后她接续了落子前的那句话——“父亡则子必成是错的,天枢宫主已经失败一次了。”手指点在黑子与白子交接的地方,自焚的花氏没有留下后代,接班的是幽鸾和鱼玄机。
早在亡市里,鱼玄机就说过她怀疑先前的天枢宫主并非常人,因为光是三百年一脉单传就已很不寻常。然而如果她们的生命间有一个机关在控制,那就很好理解——因为天枢宫主背后所含的一个身份,每次只能被一个女人享有。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身份?
鱼玄机没有解答这个问题,因为仿佛不重要,她余下的时间只够她解答自己的问题了。
“她们败过一次了,可是又没有一败涂地,因为她们考虑到自己这一脉很可能会消亡,所以很早就借助观音蛊创造了‘观音奴’这样的机关,好延续她们的意志。花氏自焚于六十年前,因此或许在成为她的天选之人以前,我们全都只是女帝抟土而成的死物,像你师父那样的人、像池小小那样的人,一根蚕丝吊起的木鹤,两双齿轮驱动的石车,我们是被一级机关牵制的机关,也就是次级的机关。”
“我的先辈们都是天慧之人,她们曾做出过常人不可想象的机关,但如此聪慧的人也不能改变的唯有自己身上的机关。她们没能创作出一种轴承,使得‘生’能先于‘死’,如若我说得太过模糊,你可假想在东海远处有两种神鸟,一种死前必须要产卵,另一种产卵后必然死去;这两种鸟看似相似而其实根本不同,天枢宫主们全都是后一种,我也是后一种。”
其实鱼玄机只是说到这里莺奴脑海中便已轰然大响,许多似真似幻的领悟一瞬间涌入她的视野,有好一阵几乎听不清鱼玄机口中在说什么。假如把所有事物全部都看成机关,人亦是机关,那么就连天枢宫主的原理也有瑕疵,所以无法永久运转下去,而莺奴的生命却在一个恐怖的自动的循环中,因为她的“生”先于“死”,无法逃走、无法结束,这就是机械最渴望的愿景,即使有人要从这无限的生命中离去,也必须先留下后代,让这机关可以继续运行下去,这样之后才能抛弃此身,这就是那死前必须产卵的神鸟,也像是一头涅盘的凤凰,它已无法分清自己是想要死还是想要生,它已无法分清是死因生果,还是死果生因。无穷无尽的力量、“电”、心想事成、穿墙而过、金蝉脱壳、大变活人、爱恨相消、焚灭异端、永葆平衡,全是因此而来,因为她从根源上违背了这俗世的原貌,所以有这一连串的胜景如大梦一般,自她身旁又开又散。
一世抛不去此身则一世受苦,永世抛不去此身则永世受苦,如注定抛不去此身,再开杀戒。而爱与杀已无分别,她是那样明白鱼玄机为何虚无一切,紫岫的欲满即是枯涸,玄机的生产亦是杀戮,因为她的权杖、她的机关联通两极,飞跃于俗世外而又竟然是俗世的极致,凤凰自焚中没有因果先后,昆仑山上那贯穿头颅的一拳也绝没有,他们全部是同一人、同一身的。
紫岫这样选,是想要死还是想要生?
思绪停在这里,她听见鱼玄机说:“假如你已懂了我无法说出口的话,我再续说。我曾问,在第一位天枢宫主之前又是谁;我为她留了位置,但我想亦不必再去追问。第一代宫主建立天枢宫的目的又是什么?为什么?”
“天枢宫清贫,可也向来自给自足。如果你回想亡市里那样多的珠宝全都封而不用,就知道以往的宫主们亦既不缺乏也不需要财富。既然如此,为什么要举办纳采会?本不爱财,为何寻财?究竟在寻什么?”
莺奴当即想到鱼玄机选择的那三枚琉璃璧。如果如鱼玄机当时对她说起的那样,琉璃璧与血棠印都是某种权印,抑或是揭示了某种原理的模型,那才是值得为之修建整个亡市的珍宝。除此之外,珊瑚红玉全都是砂石碎土,可以随手扔在一旁。 “宫主们征集天下财宝,最终只是为了找到‘那一件’,如果不是那一件,何等的宝物都只是无用之物,但是她们还没有找到就终于消亡了。”她忽然伸出手去,将代表着幽鸾的那颗白子拾起来,“天枢宫建立和存续的意义在何处?我们是江湖中的一派势力么?我们有自己的臣民?我们在保卫什么秘密么?都不是。我们只在演算那个问题,只在寻找那个答案。如若天枢宫从建立的第一天就是为了得到那个答案,那么在这追寻之路上的所有人,都是最初的天枢宫主,她的意志永存。”她再将代表自己的那颗白子拾起,将它们换成黑子,填在原来的位置——
“所以我从一开始就是真正的天枢宫主,我不是假货,我就是天枢宫主。”
莺奴看着对面这双眼睛逐渐流露出自信的笑意。从第一回认识鱼玄机的时候,她的眼睛就会自信地笑,但那时的轻快和现在的宁静已不是同一境界,她已经是一个女人了。许多年过去,她学会将显而易见的好与坏打乱重来,消除一切俗世的成见,体会只在一念之间的爱与杀。意义从来不是虚无的,只是可以任她挑选而已。
在自我的领域,她已成为真正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