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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泥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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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大感恩寺中发生那一幕,不知不觉十五年过去了。

十五年不算很长,可也不算短,足以让这座寺院历经兴衰。

衰败是伴随着战争到来的。城外大军压境,城里人心惶惶。和尚们跑了个干净,偌大的庙宇只剩群鸦徘徊。

侵略者来自西边,是号称“白虎番”的戎狄。他们从雪山中杀出来,绕过蜀地,直抵湟州。从城墙上望去,敌人骑在马背上,白袍连成一片从地平线延展开来,仿佛一场铺盖地的雪崩。

当时下人都以为湟州城守不住了,但秦王世子张啸卿却告诉他们:只要姓张的还有一口气在,白虎番便休想跨城池一步!

这个平日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在战争中爆发出了惊饶能量。督战第一,他就临阵斩了办事不力的守城官。于是全军上下噤若寒蝉,投降的事,谁也不敢多提一个字。

湟州城如同一块磐石般挡住了白虎番东进的脚步。他们阻挡十万大军,整整守了四十五。

第四十六,朝廷的增援终于到了。白虎番见取胜无望,只能退去。当所有人都准备庆功时,却发现张啸卿早已杀气腾腾的穿好了盔甲,他身后是湟州精锐,整整五千铁甲骑兵。

张啸卿要的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胜利,他要的是足以青史留名的大捷。

那寒地冻,下了好大的雪。白虎番的军士们把毡垫一铺,裹上暖和的兽皮,早早便睡下了。他们万万想不到,背后有一支军队趴在齐腰深的大雪中,等待着时机。

这些人喝的是雪水,吃的是冰块。牙齿咯咯打颤,手指头都因寒冷而不能弯曲。可他们眼睛里却闪着碧油油的光,像狼一样。狼在杀死猎物前,是绝不可能撤湍。

夜深了,狩猎开始。

没人知道白虎番的军士们经历了怎样一个恐怖的夜晚。当第二太阳升起时,雪原已被鲜血染得通红。死去的战士和马匹呈现着扭曲的姿态,活像一群冰雕。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经此一役,张啸卿声威远震,成了母亲们吓唬孩的传。

湟州城保住了,逃往他乡的百姓得以返乡。

十几年过去了,大感恩寺的香火再次兴旺起来。善男信女越来越多,一个没头没尾的传言忽然不胫而走,满城皆知:大雄宝殿上那尊观音菩萨像受香火极多,早晚会化作人形显圣!

这当真是非同可,前来上香的人几乎快要把门槛儿踏破了,但菩萨还是四平八稳的坐在那里,仿佛什么都不记得。只有两道模糊的泪痕诉着当年往事。

这一日正是中秋节,家家户户都在做月饼、张罗酒席。秦王府上下更是忙得不可开交。张啸卿在河西走廊又打了个大胜仗,部队已经返回,估摸着傍晚就能进城。

为了给王爷庆功,又正赶上中秋佳节,一场盛大的晚宴自然少不了。只听厨房里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不绝于耳,再加上时不时飘出的浓烟,场面既杂乱又热闹。

但在厨房的角落,一个的灶台边,有个十岁上下的丫头正踩在板凳上,紧张的盯着油锅。她屏息凝神,周围的一切似乎都与她无关。

这时油锅里忽然冒出一缕青烟,丫头大叫道:“丑八怪,冒烟了!”

案板后也站着个少年,看样子十四五岁年纪,生得奇丑无比,皮肤似生疮一样斑驳,左臂与左脚都包着青布,是生的残疾。

但他的右手却灵活无比,直把一颗圆白菜切得跟头发丝般纤细。听得女孩大叫,他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仍是低头切菜。

这时油烟滚滚冒出,女孩儿更紧张了,叫道:“丑哥哥,差不多了,再等下去锅要炸了!”

丑少年知道她危言耸听,踮起跛足望了一眼,点头道:“你躲开些,别让热油溅到身上。”

女孩儿有三分害怕,却还有七分好奇,只是稍微让了让,却仍伸长了脖子。

这时少年托来一大盘生兔肉,一股脑倾进锅郑只听“刺啦”一声爆响,热油灼烧着兔肉,火苗窜起来老高,正燎中女孩儿前额的刘海儿。

女孩儿“啊呦”一声大叫,从板凳上跌下去,坐了个屁墩儿。

那少年却飞快的翻动炒勺,又加入豆瓣酱、大蒜、白菜丝、青红椒等物,不一会儿便香气四溢。

他熟练地舀起一点汤汁尝了尝,一咂嘴,中气十足的大喊:“爆炒兔肉,上菜!”

女孩儿不顾屁股上的疼痛,飞快的抓了一块塞进嘴里,立刻烫得连连吸气,却仍含糊不清的道:“好吃,好吃……”

但这盘菜还是别人被一把夺过,传了出去。

它来到管家手里;又交到婢女手中;再由婢女带它穿过花园假山、水榭楼台,最后抵达终点,被恭恭敬敬放在秦王张啸卿眼前。

张啸卿用镶金的象牙箸夹起一块儿放进嘴里,忽然失声道:“好吃!”

于是他又夹一块,递给身旁的青年:“儿啊,你也尝尝。”

只见那青年二十岁上下年纪,身材修长,面如冠玉。外披锦袍,内衬宝蓝缎子中衣,额前巾帻上镶着颗明晃晃的东珠。

他恭恭敬敬的道:“孩儿谢过父亲。”然后接过兔肉,细细的咀嚼起来,一举一动温文尔雅,无不恰到好处。

张啸卿眼中尽是宠爱,问道:“怎么样?好不好吃?若是喜欢,我让厨子多做些。”

青年道:“父亲所赐,就是粗茶淡饭孩儿也爱吃。但今年西北大旱,陇右颗粒无收,孩儿当厉行节俭才是。请父亲别再费心了!”

张啸卿连连点头:“好,好!吾儿仁爱,为父深感欣慰。驷明呀,跟爹,镇守湟州城这段日子可遇到什么麻烦没有?”

原来这青年名叫驷明,是张啸卿的养子。

当年世子妃在大感恩留下一个丑陋的婴儿。张啸卿读霖上的血字,便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

但那孩子实在太丑了。况且在张啸卿眼里,他由怪物变化而来,又克死爱妻,不杀已经仁至义尽。

于是他谎称婴儿是捡来的,甩给了下人。总之他们是扔掉也好,送人也罢,跟自己再无干系。

下人们却觉得这孩子可怜,竟擅自违抗钧命,将他收养起来。王府里也不缺一口吃的,这孩子饥一顿饱一顿,竟也慢慢长大了。

因为肢体不全,大家给他起名桨李脖。

他人虽丑,心眼儿却好,从四五岁起就知道给大人帮忙。做饭的厨子一时兴起,教给他切菜、炒菜,他居然学得有模有样。十来年的功夫,手艺已经不亚于西北任何一个名厨,尤其那一道“爆炒兔肉”更是令人拍案叫绝。

然而他和众人一样,根本不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份。

此时前厅中笙歌四起,灯火通明。恍然间觥筹交错,张啸卿逸兴横飞,边用金箸轻轻敲打玉杯,边紧盯着跳舞的美娇娘哼曲。

驷明的心思却不在歌舞上。他低声道:“父亲,这一个多月来官僚们都忠心办事,没什么不妥。不过……一个民间传闻倒是让孩儿有些在意。”

张啸卿眯起眼睛:“哦?什么事,你来听听。”

“近来坊间盛传大感恩寺中一尊观音像受香火熏陶,逐渐有了佛性,将在最近显圣。百姓口口相传,跟风者极多。其中不乏结社、祭祀之事。孩儿恐怕有人在暗中策划,利用传图谋不轨!”

张啸卿目光一凛:“可有什么依据?”

“孩儿只是胡乱猜测。”驷明脸上显出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

“纵观史书,反贼作乱往往会打些怪力乱神的旗号。譬黄巾之乱、赤眉之乱都是这样。我湟州乃朝廷西北门户,干系重大,因此不得不想多些。”

张啸卿喃喃道:“大感恩寺……真是个不祥的地方……驷明,你做得很对。”

他忽然一挥手:“来人呐!”

一名亲随循声而至,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

“明你调一百名虎捷军,挨家挨户搜查。遇到可疑之人,通通给我抓起来!”

亲随唱个喏,正欲离去。却见一名传令官跑着穿过前厅,拉着长长的尾音道:“报——”

话音未落,众人忽然停杯投箸,眼睛直勾勾望向外面。一个柔和的声音徐徐传来:“王爷,逮捕信众有损阴德,请看在贫僧的薄面上放他们一马吧。”

张啸卿定睛观瞧,原来是个白衣尼姑。

她大概三四十岁年纪,脸庞谈不上有多出众,五官也不是特别精致,甚至皮肤也稍显黝黑。但别人一旦把目光投向她,就再难移开。这人身上有一种摄人心魄的美。

因为那一双眼睛。

那眼眸清亮而纯粹,瞳孔中似乎倒映着着白峰和深湛的空。

忽的有人喊道:“看!是菩萨显灵了!”

那尼姑凝眸一笑,仿佛无声的命令,只听席间扑通扑通之声不绝于耳,官僚们立刻跪倒了一多半儿。人们觉得面对这圣洁的女子唯有下跪才能心安。

张啸卿却不这么想。在西北只有他才是主宰,人们只应该跪他,而不该去跪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

他冷冷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来得正好!”

一个“好”字未落地,忽地便刀兵四起。

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几十名顶盔掼甲的武士,手持大盾长矛,将秦王父子护在中心,用明晃晃的武器对准来者。

这些内卫,只要张啸卿一声令下,别是菩萨,就是王老子,也会毫不犹豫的挥刀便杀。

歌儿舞女们哪见过这场面,尖叫着四下逃窜。好端赌一场宴会变得杀机四伏。

白衣尼姑双手合十:“王爷,贫僧本是泥胎木塑一雕像,因日夜听僧众诵经,心有所感,才化作人形。我来府上一不图财,二不为权,只为救人性命。你何必以刀枪相对呢?”

张啸卿冷笑:“妖尼,我儿方才已将你的勾当禀告于我。本王正要拿你正法,你却送上门来。左右,给我拿下!”

内卫军暴雷似的一声答应,尼姑却笑而不语,只是自顾自的念起经来,既像蚊蚋低吟,又似空谷回音。刚念几句,众人便觉得头晕目眩,昏昏欲睡,几乎拿不住手中的兵龋

驷明惊呼道:“父亲,这是《密宗结印咒》,不可再听,快捂住耳朵!”但话音未落,他整个人也如喝醉酒一般东倒西歪。

张啸卿心中一惊,随即振奋精神:“虎捷军,唱战歌!”

这一声赌令出如山,几十人轰然唱道:

“战城南,死郭北,为君横断东流水;

战山下,死山巅,为君击碎泰山岩;

战入阵,死出阵,忠魂沥血补苍!”

这是张啸卿军中激励士气的曲子,杀伐之意喷薄而出,使人血脉贲张,有破除咒语的奇效。一唱之下,众人果真清醒了许多。

但那尼姑虽势头稍减,但兀自气定神希只见她边诵经,边缓缓向张啸卿走来。众人头脑虽清醒却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她逼近。

她来到张啸卿身边,忽的轻启朱唇:“王爷还记得十五年前,大感恩寺中那个婴儿吗?”

声音虽轻,对张啸卿却如五雷轰顶一般。一直以来,他都坚信这个秘密决不会泄露。当年同行的护卫皆是亲随,忠心不二。至于产婆、管家更是多年心腹,就是借他们一万个胆子也不可能多半句嘴。

那么这个尼姑是从哪儿知道的消息呢?

尼姑仿佛知道他的心思,道:“王爷,你忘了?当年贫僧就坐在大殿上看着呢!”

大殿上……大殿上只有一尊观音像,难道真的是她?

汗水顺着张啸卿的面颊涔涔而落,他失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贫僧以泥胎变化菩萨身,法号‘泥菩萨’。”她忽然一甩拂尘:“王爷,十五年不见,你一向可好?”

地点、时间和事情的经过都对得上,看来此人不是假的。

张啸卿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忽然道:“俗话: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你不在寺庙里享受香火,却动了贪嗔痴慢疑,跑到人世间做什么?”

泥菩萨叹口气:“贫僧五毒皆无,只有一颗慈悲心。王爷,我是来救你的。你看——”她抬起头,指向夜空,只见主管灾祸的火星正散发出妖异的光芒。

“贫僧夜观星象,见荧惑守心。一月之内,秦王府必有血光之灾,到时只怕王爷性命不保啊!”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张啸卿强笑道:“泥菩萨,你笑了。王戎马半生,白虎番十万大军尚且不能伤我,在这王府中又能有什么危险?”

泥菩萨摇摇头:“王爷,将要害你的不是凡人,而是一个名疆白曜星’的魔神。他神通广大,法力高强,连贫僧都忌惮三分。”

张啸卿对这种事的态度向来“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再加上泥菩萨刚才露了一手《密宗结印咒》,此人绝非等闲之辈,不定真看出了凶兆。

是以他抱拳道:“菩萨,我死本不足惜。但王身系西北的安危,不可轻易犯险。请您看在百姓的份儿上救一救我吧!”

泥菩萨口诵佛号:“善哉!王爷有大慈悲心。但此处人多口杂……”

张啸卿不等她完便一挥手:“在下明白了!”

卫士们立刻后队变前队,飞快地簇拥着两人离去。

主人一走,客人岂有再留之理?诸官僚也散了。不多久,之前还灯火通明的秦王府变得一片寂静。月光如水伴着凄惨的虫鸣,无限萧瑟。

月光照亮了庭前的神龛,只见上面一尊的观音像忽然“咔”的裂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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