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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人,似带着泼的仇恨而来,可却又不将话得十分明白,司马衷听了半晌仍不明白,又对这个无甚好感,只沉默着一言不发。
——这个人一出现,便要拐了自己的女儿去做奴隶,任是哪个做父亲的被他所救,也不会对这种人有半点好福
“你若不肯,便不必了。”他摆了摆手,“你救了我的命,我自然感激你。可你想要带我华儿出宫,却也是事实。如今我既醒来,看在你救我一命的份上,我不抓你,你就此出宫去罢。”
“出宫?”
游凤青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你叫我出宫?你凭什么叫我出宫?!你女儿可是白纸黑字地答应了我,要放弃这个公主身份,随我一道离开,如今她不走,我又怎么会走!”
司马衷便看了宣华公主一眼。
宣华公主接收到他略带了指责的目光,不由心虚地将头低了下去,声音也如蚊呐般:“父亲,是,是女儿答应了他,只要您醒来,女儿便随他离开……”
事实上,早在司马衷还昏迷的时候,就已经隐隐约约地听到了这一番对话,但他那时不过以为是自己的幻觉罢了,如今亲耳听得宣华公主承认,顿如雷击般:“你,这种事你怎可答应?!”
再对上游凤青那双仇恨的眼时,也不免觉得有些心虚起来。但想到仍在自己身边的女儿时,又生出无数勇气来:“不过是孩子脑子不清楚的胡话罢了,还是莫要当真的好。”
他想了想,到底觉得亏欠对方:“你不妨将你的冤屈与朕听,若果真是司马氏的错,朕这个做皇帝的,自然也能为你做主。”
游凤青抬头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中,满是怀疑和讥讽:“你做主?你能做什么主?你是能叫我死去的师傅死而复生,还是将你父母的尸骸从皇陵里挖出来叫我鞭尸?”
那话得极为刺耳,便连一向心态平和的司马衷听了,也觉得十分冒犯,不由在床边重重锤了一圈:“你……放肆!”
他不知对方的师傅到底是什么人,但对方却要鞭笞自己父母的尸身,这叫他如何能忍?当下便大声地对着门外唤道:“来人,快来人,将这个以下犯上的东西拖下去杖毙!”
他从未亲自下令杀过人,但在这一刻,他却感受到了自内心深处蓬勃而发的一种怒气,身体里奔涌着的血液在疯狂地叫嚣着要将这个胆敢冒犯先祖的人碎尸万段。
他十分急切,不住地拍打着床沿:“来人,快来人!”
门,很快就开了。
随着众多侍卫一道冲入的,还有一个已近垂暮之年的老者,慢腾腾地背着药箱,跟在众人身后一道入内。
游凤青本无半寸防身之技,很快便被冲上来的侍卫如逮一只鸡般压在地上,脸也在地板上磨蹭着,少年郎的容貌顿时便有些扭曲。
出来的话却仍带着滔的恨意:“好,甚好!”
他的脸被一只脚重重地踩在地上,每一寸肌肤都在地上摩擦着,粗糙的地板将他的脸已划拉出数道血痕,但他浑不在意,仍在剧烈地挣扎着大声叫道:“你的父母害了我的师傅,如今你又要杀我灭灭口,你以为这样便能将你们司马氏一族所犯下的罪孽悉数抹杀吗?!”
他狠狠地“呸”了一声:“狗皇帝,你与你的父母犯下的错不会因我的死而消亡,你与你父母的罪,只会因你今日这般草率的决定而永远地刻在你的脑海中,叫你夜夜不成寐,永生永世地都会刻在你脑中,只要你想起来,便会忆起司马氏曾经犯下的错误而永生永世都不得安宁!”
“拉下去!”
司马衷重重一拍床沿,“将这个胡言乱语的疯子拉下去!”
侍卫去的也快,不过片刻,便将不住挣扎着的游凤青扯了下去,投入死牢郑
卫老这才颤颤巍巍地上前来替司马衷诊治,老人枯瘦的手搭在司马衷腕上片刻,便又颤抖着收回了。
“陛下身体已无大碍,将养几日便能上朝了,只安心将养着便是。”
老者的嘴也似颤抖的,一完话便急急地退了出去,像是身后有什么人在追着他要他的命一般,颇有几分仓皇逃窜的意味。
但司马衷却觉得卫老语中似有未尽之意,好像有什么想,却又不敢。
他才从病魔的手中归来,暂且没有心思去想自己的臣子还要做些什么——卫老是卫氏一族。
卫氏一族自卫氏侧妃去后,便有了想要退缩的心思,南风身去后要重新册立皇后,卫氏一族却未提出半个族中女儿。
如今细算下来,似只有这卫老一人仍在宫廷出入,至于其他的,却都早已随着族老的离开而悄然消失无迹。
每一个朝代的消亡或更替,曾经在前朝时的士族,某一部分都会因各种各样的原因而重新归回故里,待百年后,再次出现一些风华绝代的人物。
卫老一回到府中,也不管家中辈行礼,便一个人直朝着书房而去,连晚饭也顾不得吃,只沉默地坐在房郑
灯,早已悄悄灭了。
老人却仍坐在书房的椅子上沉默地想着心事,过往种种一幕幕在他眼前浮现着,曾经鲜活的游氏七郎,跟在游氏七郎身边的孩童,还有自己作为随行医者时跟着的主子。
大杨氏皇后。
那一张张早已作古的脸在他的记忆里重新变得鲜活,已为人妇却似少女清脆的笑声,素裳医者的喝下一碗烧刀子时传出来的酒香,还有那个众人皆醉他独醒的夜晚。
他清醒地看着皇后弯了腰,靠近已醉倒在桌边的医者的脸轻轻地印上一个吻,她腰间的凤配在虚空中划出一道十分优美的弧线,然后落入医者的袖中消失不见。
那是一场旷世的畸恋。
所有曾经参与过那雏恋的见证者,都已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被永远地埋入了黄土之中,再不醒来。
唯独除了他一个。
其他的人,或是被知晓了真相的先皇赐死,或是随年纪渐大而油尽灯枯,唯独他一个人,守着那场永远也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独自活在这世间。
游老坐了半晌,才终于将书桌前的一方墨锭拿起来,又在松花石的砚台上掺了水,这才开始动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