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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起。
出乎意料,今居然是个阴。漫风卷叶,荒草伏野,细密的尘粒迎风而起,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北地少有雨云,李恪来大秦这一个多月便只下过两场雨,也是乍放乍收,从未有过这样地色变的景象。
就像是老爷在暗示什么……
李恪自起床便觉得烦躁,有什么事就在嘴边,他却想不起来。
他有种感觉,似乎只要吐干净嘴里的沙粒,那话就能出来。可但凡张口,必定会有新的风把新的沙卷进来,怎么也吐不干净。
“这日子没法过了!”他拿脚一下一下踹着墙,一回身看到癃展手上拿着顶斗笠,斗笠外沿罩着细麻散织的网。
“今日风大,公子将帷帽戴上,可以少吃点风沙。”
李恪从善如流。
多了一层麻布相隔,虽视野差了许多,但总算脱离了那种要被风沙淹死的感觉,如同死里逃生。
旦戴着同款的帷帽,推车走了进来。
“旦,穗儿呢?”李恪迎上去,“那子终于肯老老实实在家打禾了吗?”
旦没有话。
因为有帷帽的遮挡,李恪看不见旦的表情,可光是这种沉默就让他觉得不安。
“莫要吓我,穗儿没事吧?”
“穗儿无事。”旦终于还是话了,声音沉甸甸的,“穗儿的媪昨夜呕血不止,如今彻底下不来炕,穗儿脱不开身。他托我带话给你,来不了了,抱歉。”
突如其来的消息如惊雷炸响,打得李恪瞠目结舌:“呕血不止?”
“翁连夜去乡里请了巫医来看,据是吃错了药,不剩几活头了。”
“吃错药也不至于这么严重吧!前几日不是见好了吗?”
李恪知道穗儿偷药,可偷的都是些常备的药材,哪怕吃不好人,也不至于会吃死人才对。
“穗儿家有一味参,据是监门所赠。穗儿不明药理,擅自给他媪服下,或是虚不受补所致……”
李恪彻底失了声。
等缓过神,他发现自己手脚冰凉,眼前一阵阵发黑,几乎要倒,全凭着旦眼明手快才堪堪拉住。
“陪我去看!”
旦沉默着点零头。
两人急趋而出,才走两步,癃展自屋里出来,举着一个钱袋:“公子,家中所有钱财在此,六十八钱,一并带去!”
李恪想也不想,抄手夺过钱袋塞进怀里,低着头冲出家门。
迎面一阵穿堂的强风!
“该死的贼老!”
旦在一旁扶着李恪,大声喊:“媪,最多三日有大雨倾盆!”
“三日?”
“媪看一向神准,怕是不会有错!”
“冬雨?”
“雨过凉,秋去冬来,近季秋了,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
李恪终于明白自己忘了什么,他猛地停住脚,大声喊道:“我自己去看穗儿,你回家,从今日起,不必再来我处帮活!”
“恪!”
“今年你在我处,你翁又常被监门牵累,迄今为止你家收了多少田地?届时冬雨一来,禾槁倒伏,你家明年吃什么!”李恪大声喊道。
旦一把摘掉帷帽,迎风而立:“我家尚有翁的年秩,还有满瓮的半两,过了纳租,买粮便容易,一家四口吃穿不愁。你家有甚!六十八枚半两?”
“那你家纳租……”
“纳租勿需你来担心!我翁媪也持烈山神镰,日作夜练,一日十亩,冬雨便是来了,大不了就损他三四十亩粮秣,又与你有何干系!”
看着旦怒气勃发的脸,李恪语噎,再也不出半句话,只有恨恨跺了跺脚,学着旦的样子把帷帽一摘,夹在手臂。
“贼老!”
两个少年就这么怒吼着一路跑向穗儿家。
……
穗儿家的情况与李恪家相似,有一间带瓦的平房,却是他翁死前修的。
四年前,他翁死于外徭,便再也没人修缮。如今瓦片零落,窗洞开,数遍前后也仅有一间东厢可用,所以他和他的媪都住在那里。
东厢里只有炕,今日还燃了炭盆,室内足够温暖。李恪眼尖,发现炭盆是监门家的,上面还刻着一个屠字,便知道监门已经听了。
看到李阃旦进来,穗儿和他媪轻声了几句,便站起身迎过来。
“大兄,旦公子。”他的声音很轻,但看起来精神健硕,眼睛也没有哭过的痕迹。
李恪从怀里掏出钱袋丢过去:“展叔的心意,知道你不好收别人家的钱财,怕扯上还不清的人情。”
穗儿毫不在意地打开瞅了瞅:“才几十枚,真穷。”
李恪恶狠狠瞪了他一眼:“让你媪再熬几日,冬雨一下,我给她置备一口厚的。”
穗儿诡异地看了他一眼:“莫非?”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道我是什么人!”
“君子爱财……”穗儿默念两遍,抬头问道,“此言出自何处,为何我从未听过?”
“有道理便好,你才读了多少书?”李恪一个脑瓜崩弹他脑袋上,绕过他,向着他媪作揖。
这个女人发如枯槁,身体干瘦,一身肤色黑中透黄,腮帮却异常地红。
她有一双和穗儿一脉相承的大眼睛,只是这会儿没了灵气,只是涣散地四处张望。
李恪平素很少与她见面,但每次见到了都会喊他一声林姨以示亲近,她也总是乐于接受。
“林姨,恪来看您了。”
“恪来了?”林姨轻声应和,李恪走近弯腰,听着她细细念叨,“恪,姨不成了,又要你媪破费了。”
“婚丧嫁娶人生大事,我媪喜欢穗儿,他又唤我大兄,哪有什么破费?”
“总是你会话。”林姨努力一笑,“我托大,便当你是穗的兄长。你兄弟该当友善,凡事量力而为。穗是明白事理的,能活便活,不能活也不能拖累你们。你也不能为了穗,害了自家的活计……”
“恪记住了。”李恪半句话也不反驳,只是应是,完便站起来,摸着穗儿的头:“这几日照顾你媪,旁的都不用管。两餐我和旦会送过来。我的话你记住,冬雨一下,我便从乡里拖一口厚的回来,叫你媪地下享乐!”
穗儿闻言,只是撇了撇嘴:“媪受了这么多年罪,早苦惯了。有大兄的半两,再加我平日攒的,足够备一口薄的。穷苦人家,哪有那么些讲究,莫非我还强要她多受几日苦楚?”
“也是。”李恪苦笑,“那便叫邮人代为置备,若是有幸……也算不得有幸,命里有时终须有,大不两时候劈了薄的烧火。”
“这才是嘛!”穗儿哈哈大笑,“大兄,你今日言语好怪,又是一句命里有时终须迎…还是我未听闻过的。”
“等送走你媪,与我同住,我的书卷都是你的,到时不就能看到了?”
穗儿的脸色明显为难起来,僵了半晌才尴尬一笑:“此事再吧,谁能知明日之事?”
李恪重重叹了口气,拜别林姨,与旦一同回了。
走出门外狂风呼啸,李恪重又戴上帷帽,骂了一声:“贼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