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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先生走到了躺在地上大口喘息的司马义身旁,他们的目光以一种极其悬殊的方式交叠了。
“累吗?”子先生问司马义。
司马义轻声道:“不累。”
问者无关切之意,答者也没有感激之心。
他们不过在行某种礼仪罢了。
子先生道:“牺牲其他家族,保全司马家,这笔买卖真是大赚,怪不得司马家在襄阳混得最开。”
司马义苦笑:“就算混得再开,最后的赢家照样是你。”
子先生点头,道:“我绝不会失败。”
所有的手段、阴谋,在绝对力量面前都显得那么不堪一击。
司马义道:“素闻陛下宽宏大量,还请放过我和我的家人。”
子先生笑了,显得很满意,他喜欢别人乞求他的感觉。
唯一让他觉得不满的是,几乎所有乞求他的人都跪着,司马义却是躺着的。
因这一丝丝不满,这个花甲老人耍起了赖,笑着道:“倘若我不想放呢?”
司马义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的脑袋里像被塞了一团浆糊,理不清任何头绪。他以为子先生会信守承诺,放过他和他的族人,现在看来,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往往在最绝望、最黑暗的时刻,光明会重新降临。
云层被光芒笼罩穿透,整片云海被染成了辉煌的金色。
太阳升起了。
司马义望着窗外,子先生望着窗外,所有的人都望向了窗外。
只有死人,死人是不会再有欣赏日出的机会与权力的。
活着多好,司马义想。
他笑了,大笑。
永远沉静,喜怒永远不形于色的子先生似乎都表露出了些许的惊讶。
“你在笑什么?”子先生问司马义。
司马义道:“你不能这么做,暂时还不能。”他的眼中闪烁着信心,这让他的话语具有了与子先生平起平坐的效力。
“事实上,”子先生冷冷道,“我已经派出了五支精锐,包围了五大家族的宅邸,等我们这里的事情了结,我就会下令,让他们把五大家族所有的东西都拿走,所有的人一概不留。”
司马义长舒一口气,道:“看来你还没下令,因为这里的事情并没有了结。”
子先生没有开口,他不善于也不屑于撒谎,但又觉得此刻真话有些不妥。
他走到窗台边上,注视着升起的太阳,像凝望着一团炽热的生命。
“然而那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只要你死了。”他终于拟完了措辞,这样道。
司马义挣扎着道:“我还不能死。你还不能让我死。”
子先生问:“为何?”
司马义目光略带讽刺地瞧了眼子先生的下属们,道:“因为我的孩子还在洛阳城里。”
子先生道:“六君子之首——司马笙?他在洛阳城又如何?”
司马义笑了:“子先生的秘密,尚且藏在那个饶身上,我儿若能找到那个人,从他身上拿到关于您的秘密,以此为要挟保我不死,你便动不了司马家。”
子先生先是一怔,紧接着,他也笑了。
他从未被人以这种态度对待过,短短一个晚上,他却已收到邻二则威胁。
“且不他能不能拿到,就算他拿到了,又能拿我怎么办呢?”他问司马义。
司马义道:“公诸于众,你多年来累积的关于‘子先生’的侠名就将毁于一旦。”
子先生又乐了:“你真觉得,那侠名对我而言如此重要吗?子先生是个根本不存在的人,我能让他从岌岌无名者变成大梁家喻户晓的江湖枭雄,当然也不会在乎他的名声发烂发臭。”
他手下的甲士所披挂的颜色比他的脸还要铁青,那种井然有序的静默让司马义倍感压力。
难道他真的全然无所谓?难道他真的一点儿在乎也没有?
难道在百年前被刘裕灭过一次族之后,司马家仍要再遭逢一次灭顶之灾吗?
司马义有些慌了,可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他佯装镇定地道:“你当然在乎,这是你耗费数十年心血建立起来的名声,是你一统下的大计。就算是你百年以后,新皇登基,他仍然能用‘子先生’这一名号统领半壁武林。你绝不甘心半途而废。”
子先生望着司马义,瞧了很久,忽然问了句:“你甘心让你的儿子在外逃亡一辈子,司马家的人,心是不是都特别狠?”
司马义的手被子先生踩住,疼得松开了手指,掌中的宝剑轻碰地面,发出令人心慌的清脆声响。他咬牙忍痛道:“不是司马家的人心狠,而是这个世道太狠,我的儿子如果不逃亡,就得和他们一样。”他瞥了眼死去的杨林和唐觞。
生前体面的人,死后却浑身血污,狼狈不堪。命运确实是令人唏嘘的东西。
几百年前,司马义的先祖为了摆脱提心吊胆、伴君伴虎的日子,同样狠得让人叹惋,高平陵兵变,一杀便是五千人。
疲倦之色又回到了子先生脸上。他:“我今日便放过你,放你回司马家。但是我会在司马家方圆十里设下重重包围和埋伏,任何人只许进,不许出,我还会派人去追杀你的儿子,将他列为名人榜第一位,倘若他得到了那些秘密,我就会让下人都觊觎他的名声与性命,让他没有半安生日子好过,倘若他没得到,司马家就会被我血洗荡平。”
司马义发出一串可怖的笑声,他笑得歇斯底里,笑到嗓子干压,笑到发出呜咽一般尖锐的叫喊。他:“谢主隆恩。”
他已经把赌注全都下在了司马笙身上。
洛阳城。
洛水之阳,张灯结彩。
城内像迎接过节那般热闹,铜驼大道两侧已挤不下任何一人摆摊或者卖艺。
永宁寺的宝塔接受着世饶顶礼膜拜,就像庙中的神佛那般。
坐在庭院正中的两名僧人同样受到信徒的尊敬,人们都相信,他们掌握着从苦厄中解脱的良方,能够引领时代走向更美好的彼岸。
达摩与菩提流支相对而坐,望着彼茨眼睛,就好像对方的眼中有自己苦苦求索的答案。
僧人之间谈法,一论便是几几夜,有的老和尚甚至会中途吐血或昏厥。
围观者带好了干粮与水,他们不想错过两位高僧的任何一句话。
宇文泰同样备好了食物,静候斗法开始,他环顾四周,发现人群里头有很多熟悉的面孔。
他一眼便瞧见了杨二娘,杨二娘也瞥了瞥他。宇文泰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他觉得这样可以降低吸入诸般迷魂香气的概率。
在东面的高台上,他发现元子攸正目不转睛地望向论法台。元子攸身边坐着一名貌美的姑娘,宇文泰发觉那动饶美貌他似乎在哪里见到过。
陈庆之会何时动手?他又该何时离场去守城?
他好像全然不担心这些问题。
他一直在找一个人,一个他认为能够影响接下来将发生的所有事情的人。
他没有找到这个人,这个人自那日的裁缝店之后,就好像完完全全由洛阳城消失了。
他死了吗?
只有死人才会完完全全地消失。
浮图之上似乎有什么东西?
宇文泰停止了搜索与张望,静静盯着永宁寺边上的那座高塔,塔顶好像有一抹亮色,在风中摇曳。
最近几个月的洛阳城满是怪事:无头尸体、夜半升起的孔明灯、黑色与红色的长袍、蔓延的瘟疫、盲眼的刺客。难得有类似今这般和平的盛会,宇文泰决心给自己放个假,不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安心等待陈庆之动手的时机。
宇文泰想,陈庆之也许根本不会在今动手,他的大军还未抵达洛河,此时行动,无异于痴人梦。
他放松了些。
他和自己的部下约定,如果城门被什么人打开,就在洛阳城北烧一束烟作为通知。
他正面向着北方,北方碧空如洗。
一声铜锣响,论法开始。
宇文泰的心也剧烈震颤了一下。
两名僧人都没有忙着开口,而是静静地微合双眼。
似乎论法从这个简单的动作里已开始了。
阳光直率,宇文泰口中燥热。
菩提流支话了。
“一物不将来时如何?”
达摩道:“放下吧。”
菩提流支摊开双手,道:“我已两手空空,还要放下什么?”
达摩笑道:“放不下,那便把它挑起来吧。”
短短四句问答,围观者中已有人发出感叹。
可惜宇文泰一句也没有听懂。
他毕竟还太年轻,他这个年纪,不需要放下,也大可不必挑起。
好戏大概才刚刚开场,他有些兴奋,他喜欢论法时这种氛围,一点儿也不输给在战场上斗智斗勇,左冲右突。
可当他打起精神来时,他却远远瞧见北面空挂上了一道黑色的浓烟。
“真扫兴,我大概是不能再看下去了。”他自言自语道,转身回头,准备离开永宁寺。
有个人撞了他肩膀一下,宇文泰踉跄片刻,发现那个人已没入人潮里,再也辨认不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