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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檀院中建了一座三层高的木樨阁,站在其上视野开阔,往北便能见到雁山,除了主峰,另有三座稍矮的山峰,紧挨着主峰的那座山便是将灵山。
雍黎坐在窗前饶有兴致地观赏那几座山,她左肩衣裳半褪,任觅铎给她上药裹伤。而身后隔着重重帘幕屏风,听得崇大夫一边絮絮叨叨地交代注意事项,一边叨叨絮絮地教训雍黎不知道保养云云。
“崇先生,殿下肩上这伤似乎有些炎症,您拿的这几种药可有消炎的?”觅铎话间走了心神,给雍黎擦伤口的手重了些,疼得雍黎肩膀颤了颤,赶紧放轻了动作,又道,“若是连亦在就好了,她懂些医理,处理这样的伤口向来眉头都不皱一下的。”
“那红瓶紫塞的是消炎的,先上了闭合伤口……红瓶白塞的那药,再上消炎的药粉。”崇大夫高声回答了,又道,“之前的伤就没好全,从哪里又弄了这一身的伤回来?我这里开了两个方子,往后半个月先按着这方子抓药,早晚两剂,一顿都不能少。回头我再写了食补药膳的单子送过来,每日三餐按着我的单子用膳。”
“多谢先生了。”
雍黎无所谓地抬手,觅铎将纱布从她腋下绕过,却因顾忌着压迫了伤口不敢用力,绕了几次都没缠裹好。
“罢了。”雍黎接过纱布,自己三下两下缠好,眉头都没皱一下。
她拉好衣领,又就着明绛的手穿好外袍,方对外面道,“把帘幕拉开吧,请崇先生进来。”
崇大夫在侍女的带领下面不改色地进了内室,他在璟王府甚久,也知道这间内室是雍黎素来休闲所用的茶室,尽管雍黎素来行事已不可用寻常女子准则评判,但崇大夫还是恪守礼度,在门前站住。
“崇先生请坐。”雍黎指指自己对面的一榻,笑道,“关于我父王的病情,有些事想问问您。”
崇笃拱手道了谢,道,“殿下请讲,属下知无不言。”
“积劳成疾什么的我并不太相信,崇先生,我只问一句,我父王是不是中毒?”雍黎将案上华阳那边送来的文书规整好放在一边,由觅铎取走送出,。
她问得颇为笃定,崇大夫却奇道,“殿下如何知道?”
“这两日路上我也收到些府里送来的消息,从病重到好转前后不过十来日时间,哪里有这样蹊跷的事?”
雍黎漫不经心地答,接了明绛递过来的茶,朝崇大夫微微一抬手,示意,请。
“属下忘了,这茶您近日也喝不得。”崇大夫却伸手拦住她,又对侍立在一侧的明绛道,“往后殿下喝的药茶,你记着些,黄芪三,当归红枣各一,加水煎煮三刻,取汁;余渣再加水适量,煎煮两刻,取汁。将这两次药汁搅合给殿下当茶水饮用。”
明绛忙应了,仔细记在心里。
雍黎却无奈地一笑,顺从地搁下已经送到嘴边的茶盏,另接过觅铎递过来的白水。
崇大夫满意地点点头,道,“我方开始并没看出王爷是中毒,当时王爷的一应脉象表征奇特,气促苍白指尖紫绀像是心脏上的问题,而低热盗汗咳痰咯血却又像是肺上的毛病。但后来我发现王爷指尖转青黑,才知道是中毒。王爷中的那毒并不难解,我不过试了两三个方子便解了,不过解毒过程中我倒是确认了一点。”
雍黎微微偏头,目光询问。
“王爷之所以中毒,主要是因一味胡索,而这胡索是西川独产的一味药。”崇大夫眼中含笑看着雍黎,语意深长。
“崇先生这话是亦有所指。”雍黎一眼撇过去,凉凉道,“您可直。”
“不敢。”崇大夫礼数周到地拱拱手,“关于中毒前后原由我问过王爷,王爷只是误用了一盒香料,其他的却并未多什么。而那盒香料,厮后来拿给我看过,是稀有的南地水沉香,而里面确实有份量不浅的胡索。”
南地水沉香?
这暗中的冉底是谁?不过一盒香料便可将璟王府的目光引向两处,出自西川的胡索直指昌王黎绍,而来自定安的水沉香却指向成安帝黎缃。
让璟王府与昌王相争?还是让璟王府与成安帝反目?亦或是两者都有?
雍黎目光冷然,扣着茶杯的手指却微微收紧,露出清晰的骨节。
无论你是谁;无论你那双手是从哪处幽漆可怖的角落伸出;无论你那双手是从哪处深埋于尘土的纪年中伸出,三年前,八年前,亦或是二十一年前……终有一日,我会一步步走近你,一步步拨开你层层裹叠的伪装的外衣,直到将我手中经年的风雪冰霜打磨的剑,稳稳地,送入你的胸膛!
“这毒是谁下的,我不知道。不过我想着,我这个父王既然能大大方方地将自己病重又迅速好转的消息传出去,必然对幕后之人已有猜测和打算。”雍黎哂然一笑,继续道,“甚至由不得我不猜测……,这前前后后的一番折腾本就出自他手。”
“这件事王爷他心中有数,殿下或许也有猜测。”崇大夫站起来,拱拱手告辞,“我素来只负责治病救人,其他的事不该我知道的我一概不管,属下这便告退了。”
“请便。”雍黎微微侧首,含笑点头。
院外那百十来株桂花树如翻腾的绿云,其间隐隐绰绰露出密密的橘红色的细碎花朵,秋风送进来清甜的香气,这清甜的香气中,雍黎思绪翩翩。
而此刻,上璋宫城中青墙玄瓦的长明殿,极其普通的鄙香气自案角峻峭起伏山峦层起的错金博山炉中袅袅升起的白烟中消散开来。通透明亮的长明殿内殿,宽长厚重的紫檀书案前坐着端严肃穆的上璋帝王。
喜怒素来不形于色的成安帝黎缃,捏着通政使司唐顾亲自送来一块布绢,月白色已有些泛黄的布绢上有清晰的百十来个字,只是那布绢捏在素来养尊处优所用必精的皇帝陛下手里,怎么看都有些格格不入。
不过八九行字,成安帝反反复复看了几遍,脸色却丝毫未变,他抬起头目光审视地看着下方恭立的唐顾,“这条陈是谁送到你那边的?何时送的?”
“来人是璟王府的人。因新擢上来的左通政不晓事,见这条陈着实不合规制,随意压在了下面,到今日才启出来,因储搁了有三四日,还请陛下恕罪。”
帝王威严,心思难测,更何况这件事本就是自己通政使司的过错,唐顾听了成安帝没什么情绪的声音,忙伏地请罪。
“无碍,你先下去。”成安帝将布绢叠了两叠搁在一旁木盒中,往侍立一旁的大太监余海道,“明日朝后,召靖节军副将曹逸来见。”
“是。”余海立即躬身应了,起身时目光却落在搁在木盒上的那块布绢上,他是认得雍黎的字的,又斟酌着笑道,“公主素来心思奇巧,许是见陛下日日奏章条陈的看得累,用这布绢也给陛下换换感觉。”
成安帝在这个跟在自己身边四十多年的人面前也难得松了些心神,嘴角也带了些轻快的笑意,“凤归还是个孩子,朕倒真希望她多些儿女般的情致。”
停了停又道,“她那般行事周全,光风霁月无可指摘,朕那两个儿子哪里及得上她?
“公主大才大德,两位殿下也不差,如今两位殿下办事的能力陛下不是一直看在眼里吗?哪里又起这样的话来?”余海从书案后捧出另一叠中书阁呈上的奏章,心翼翼地放在陛下习惯的左手位置。
“他们……”成安帝沉吟片刻,顺手拿过一本,还未打开,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上璋上下有封地的王爵侯爵,势力最大的莫过璟王府,你觉得,璟王他会反吗?”
“陛下……”余海吓得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泼到手上都不自知。
成安帝阻了他下跪的动作,轻笑一声,“你这是什么表情?朕问你你答便是了,难道还怕有人你干政不成?”
余海颇有些担忧地看着皇帝,却没有话,似乎今日皇帝陛下有些奇怪,好像从早间阅霖方递上来的某个奏章爆发了一通之后就这般了。
“罢了,横竖华阳去后,再没有人能与朕无所顾忌地话了。”成安帝直指放朱丹的碟子,吩咐,“里面朱砂不多了,再添些。”
余海依言取了朱丹添上,却见得成安帝孤单的背影有些心酸,也顾不得僭越,忙劝慰道,“老奴觉得只要璟王心里还有华阳长公主一分,只要宣阳公主在一日,璟王府与朝廷必然相安无事。璟王是重情的人,老奴跟在陛下身边这么多年,当年陛下与璟王还有长公主之间是何等感情,老奴也看得清清楚楚。”
成安帝看着笔尖鲜红如血的朱丹,神思惘然。
朕又何尝不知道,但再怎样的感情,再怎样的相安无事,终抵不上刻意制造的裂痕,年年月月,那裂痕越来越深,是不是最终还是会走向刀戟相向的结局?
至清亦恐行山松。
阿络,你曾经的这句诗,到底是自警还是预言?
阿络,我怕我最终还是会伤害到凤归,我怕到最后,连我自己都不能控制自己。
成安帝微微闭了闭眼睛,执笔复沾了朱砂,淡淡道,“你下去吧,去太后那边一声,朕晚间去万寿宫用膳。”
“是。”
余海躬身欲退下,却听成安帝又道,“等等,元乾宫博古架上那串鹡鸰香珠,派人送去平皋。”
“是加到给公主殿下退陈的封赏里吗?还请陛下明示。”余海有些不解,与年初陈国这一战后,有功者皆有封赏,宣阳公主作为主帅自然封赏颇重,陛下先前也已经拟定了一应旨意,待一月后大军至京便昭告下,怎么这时又专门提出这么一个珠子来?
“明日单独先送去,平皋那边传来消息,璟王似乎身体有恙,这珠串是名医出溪所制调养身体很是合用。另外再挑些用得着的药材,一起送去。”成安帝随手打开案上奏章,执笔低头审阅。
余海抬头看了眼陛下的脸色,猜测这或许是陛下刻意给璟王府的额外的恩宠,必然做此旗鼓大张之态。
只是……
余海恭敬退出殿外,抬头正见光正好,远远见着长明殿外廊下一排排宫灯微微地晃,宫墙之内长风已起,宫墙之外,又待如何呢?
这荣宠之重,赏无可赏的璟王府,到底可还承得住隐于风平浪静之下的波涛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