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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紫宸殿中。昏黄的烛光,摇椅晃,明明是没有风的夜里,却也还是晃动个不停,给这清冷的殿堂,更平添了几分吊诡的气息。金灿灿的台阶之上,端立着一个人,华美的衣裳,摇摇欲坠的凤冠,让她的面容都有些模糊不清了。这是一场对峙,对峙的结果,想来不会是她希望的那一种。台阶之下,亦站着几个人,当然还有跪着的。不约而同的,他们的目光全都集中在台阶之上的女人身上。没人能够预知接下来形势的发展,甚至就连当事人也不能。邦邦……大殿上沉静的气氛,忽然被几声沉闷的响动打破。张玄一和徐文伽靠在一起,已经没有心情去管那跪着的人各种奇怪的行为。甚至于,面对他种种无能之举,他们都有些开始怀疑坚持到现在,到底有没有价值。“殿下,别这样!”“你快起来!”“寄奴,你别管我!”“你让我死!”那伏在地上的男人,就好像是患了失心疯一般,越是劝他,他越是闹腾的厉害。咣咣咣的,玄一都怀疑,他要把殿前的青石板都磕裂了去。“殿下,真的不必如此,太后娘娘也还没说如何处置,说不定,今天能有个好结果。”韦寄奴怒气冲冲,若不是李显在此,她真想跳到台阶上,撤下那老妇的面皮。这般和缓的说话,当然是出自张玄一之口。大殿的上空绷着一根弦,只要有一点火星,它就会瞬间爆裂,让每一个人都被裹挟进风暴之中。张玄一口里说着,手上也没停,把李显搀扶下来,又拍了拍他的脊背。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怕的。在玄一和韦氏的生拉硬拽之下,李显终于是踉踉跄跄的站起来了,就是腿还哆嗦着。玄一想不明白,好歹也是从武后的肚子里爬出来的,是扮猪吃老虎的高手李治的亲儿子,李显怎的会这般庸弱。别说武后看不上他,就是他们几个现在看他也是异样的眼神,虽然真相已经是昭然若揭了,但不还没有到最后结局的时候吗?再者说,他对武后日常折磨,已经是相当熟悉了,难道不应该积累出一些经验吗?前有李贤的例子摆着,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把他流放,再找机会杀掉。至少,绝对不会让他在这紫宸殿的正殿上就一命呜呼。武后又不傻,他又何必如此恐惧,难道真的被残忍的老娘吓破了胆?殿门处,几个侍卫凭刀而立,目光炯炯。很显然的,他们几个今天若想完完整整的走出大殿,除非是武后开口,若不然谁也不会有好下场。不过,张玄一是什么也不怕了,走到今天这一步,可以说,一切早就已经超出了当时的预料。想必,御座之上的武后,也是一样。“太后娘娘。”他恭敬上前,既然一时没有人说话,那就由他来开这个头吧。反正,总有人要先站出来。武后长吁口气,目光向着远方,根本没给玄一一个眼神。不过,张玄一这人一向是以脸皮厚着称,她不吱声,他就当她是默许了。“裴相已死,武尚书亦一病不起,听说,已经昏迷了好几日,然而,我们的案件进展到今日,仍然还有很多关窍没有解开。”“微臣的意思,若是太后娘娘不弃,或许可以为微臣解惑一二。”他的语气不卑不亢,事实上,自从今夜入殿,他就已经想好了应对的策略。他们站在这里,就是表明了他们已经知道了事情的本来面目,而武后愿意召见他们,亦说明,她不想让他们就这样浑浑噩噩的。最起码的,她会让他死的明白。这个真相,不止是存在于玄一的心里,更是藏在武后的心里的。这一点,不必怀疑。大不了就是一死,那还有什么可怕的,只要操作得当,但凡有个另外的结局,都是他赚了。他抛出这句话,当然是个提问的意思,奈何,武后只是转过脸,根本没有给他解惑的意图。那张冷脸,即便没有说一句话,也足够让李显两腿打颤。“太后娘娘,这是我们从武尚书家里发现的纸卷,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关于我们主办案件的相关线索,这个暗示,正是裴相的字迹。”“我们已经得到了验证。”“是啊,正是因为哀家知道了这件事,才把裴炎处死的,这不也是你们的期望吗?”关于这件事,玄一现在毁的肠子都快青了。想当初,他为何就这样心急,把裴炎先推了出去,这才上了这老妖妇的当。现在,裴炎已死,追悔晚矣!然而,面对老妖妇,他很清楚,就算可以挡得了她一时,也不见得可以彻底改变历史的进程。说不定,还会把他自己的小命搭进去。可是,他们已经没有退路。况且,他不能容忍真相就这样沉于水底,成为永远的秘密。就算只是知道了真相,却无可奈何。他也一定要把它揭露出来,为的不是别的,为的就是公理正义,人活一世,总是要有点追求的。而现在,正是他实现追求的时候。远道而来,他相信他也是有使命的。他已经认定,揭开这个阴谋就是自己的使命。“可是,太后娘娘,裴炎并不是幕后真凶!”“他也是被人利用的!”“哦?当初你可不是这样说的,张道长,哀家奉劝你一句,很多话,还是想好了再说。”武后的笑,带着狰狞。生杀予夺全在她手里掌握着,其实,她并不担忧。这些孩子折腾到最后,又能如何。不过还是要被自己攥在手掌心里,然而,张玄一却不是这样想的。隐隐约约,他感到,武后也是心虚的。人,都是沽名钓誉的生物。尤其是像她这样在宫廷之中沉浮许多年的,就更是如此。虽然,宫里宫外人人皆知,太后娘娘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妇,可是,他们充其量也只能在背地里窃窃私语。谁也不敢把真话当着老太后的面说出来,别说是当面对质,就是背后评论,都很有可能招来祸患。即便是亲骨肉,她也绝对不允许有人质疑她的权威,谁若是不信,胆子大的,便可以试试,永泰郡主的下场就在不远处向你招手。但即便如此,恶妇也是个要面子的人,即便这面子已经是薄的不能再薄,根本无法遮挡她的罪恶。所谓粉饰太平,不就是如此吗?这座大殿之中,虽然几乎人人都知道了她的恶行,可她还是希望能够少一个人知道。至少,不能被人当面揭穿。然而,这些终究都是奢望罢了,玄一他们已经不打算放过她了。即便她掌握着最有利的地位,他们也不会放弃穷追猛打。“太后娘娘,那确实是我的失误,我愿意为我的失误,付出代价。可是,我还是希望,能够把事情的真相说清楚。”张玄一的眼神,镇定、从容,没有一丝一毫的慌张,武后垂眸,只觉得,这个青年竟然成为了她宏图大业的绊脚石。这世界上,还有比这件事,这个时刻,更加吊诡的吗?为何他不害怕?难道,他当真不想活了?武后不相信,皇宫生活五十年,她从没见过有人真的不畏生死。在即将到来的灾祸面前,人类都会表现出基本的恐惧。这是作为人的本能。然而,张玄一是真的不怕。她已经和他对视超过三个弹指的时间,在他的眼神中,武后没有捕捉到一丝一毫的畏惧。难道,这就是天生的克星?“想说什么,你就说好了,哀家还是那句话,不论你要说什么,哀家都不会让你活着走出紫宸殿。”“哀家想来,以张道长的聪明睿智,识时务,不会继续耍赖,一定会认了。”“这是自然。还请太后娘娘放心,我今天能够出现在这里,早就已经做好了慷慨赴义的准备。不论结局如何,我都能坦然接受。”老妖妇算个毛,老子都已经调查到这个地步了,堂堂正正的站在这里,难道她还以为,他会做缩头乌龟,不再追问真相。若她真的抱有这种幻想,他也只能说,原来老妖妇也有天真的一面。“太后娘娘,一开始,因为裴相和殿下有仇,我们确实认定,做出种种怪案,企图诅咒殿下的,正是他本人。”“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个认定,我们才会像娘娘直言进谏,然而,后来,我们就发现,我们错了。”“虽然,裴相是动手的人,可真正的幕后策划,另有其人。”“这个人对裴相和殿下之间的矛盾,心知肚明,并且,很快她就把这种矛盾利用起来。”“她编造了一些虚无缥缈的提示,附会到天象之上,这些东西,若是摆在我的面前,我绝对不会相信。”“可裴相不同,他是有心人,当他获得了这些提示,瞬间就找到了感觉。”“他认为,长久以来藏在心中的那股火焰,终于有了熊熊燃烧的理由。”“他在府苑里豢养了多名昆仑奴,却并不是为了玩乐,也从来不带着他们一同出行。”“可以想见,他是一直都有歹心的,这一点,并没有冤枉他。”“当他得到这些提示,他便开始布局,通过从未在城中露面的几个昆仑奴,他的计划一步一步实行,十分顺利。”“他收到的提示相当巧妙,既让他可以达成目的,又帮他想好了掩饰的方法。可以说,从得到它的那一天起,裴相就掉进了陷阱,而他自己,还浑然不知。”“本来,按照提示的设计,裴相要做下四宗案子,才能达到最后的目的。”“可是,因为我们的出现,进程在第三起案件的时候就停滞不前,一开始,裴相也没有察觉到情况有异,当他发现的时候,已经被我们揭发了。”“可惜的是,他直到死也不知道,自己终究是别人手中的提线傀儡罢了,根本不是什么阴谋者。”“他从来都是被人操控的,而不是主导的,后来,我们终于进入了裴相的家宅。”“那也是经过了太后娘娘同意的。”随着玄一越说越多,徐文伽的心亦提到了嗓子眼,从下方轻轻的握住了他的手。玄一反握了她,没有任何言语,可是,那手心的温热,也在传递给她力量。没问题!我们是休戚与共的,只要有我在,就不会让你受到伤害。这是张玄一的承诺。时至今日,他仍然保持着这样的信念。所不同的是,此前,徐文伽对这件事,还是将信将疑的。而现在,她已经是全心全意的相信了,毫无疑问。张玄一他是有这个能力保护自己的。“我想,当初太后娘娘之所以这样做,也是笃定,裴相一定不会留着当时的图画。”“却没想到,那半截图画,早就已经被我们弄到手了。然而,也是机缘巧合,直到前两日,我们才终于发现,这张图究竟是出自谁的手。”玄一看到,武后的手已经攥紧,脸上的表情越来越狰狞。“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太后娘娘你,是你给了裴相暗示,让他做下这一切恶事的!”声声控诉终于让武后崩溃,她不能再听下去,狂舞着手,召唤了侍卫,要把张玄一轰出门去。然而,侍卫们却纹丝不动,仍是守着殿门。武后却顾不了许多,径直向他扑了过来,玄一察觉到她的眼神之中,竟有几丝疯狂。这是怎么回事?就允许她作恶,却不允许别人戳穿,真是好可怕的女人。他没有躲闪,任凭武后抓着他,歇斯底里。起初她高声咆哮,手脚并用,把他打得够呛,然而经历了初期的狂躁,她竟然平静了下来。或者说,是太平静了些。一瞬间,她竟轰然倒塌,就在他的面前。李显一下子就慌了神,抱住武后不撒手,张玄一倒是无所谓,不过就是晕了,再说,她也还睁着眼睛了。不过,武后这一次也是有些性急了,她居然把内廷的太监宫女都遣了出去,玄一明白,她这是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她的真面目。但是,她哪里会想到,自己的身体在关键时刻,居然会撑不住。到底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稍微一动怒,整个人就垮了。张玄一揣着手,想了一刻,李显是真情实感担心的,韦氏呢,恨她婆婆都来不及,根本不可能管她的死活。他认为,这似乎是把真相彻底揭开的最好时机。存心害人者,自己遭毒毙,是她先作恶的,就算是有任何的下场,都是她应得的。“太后娘娘,你看看那个人。”他附在武后的耳边,指着殿门处。那里只站了几个侍卫,武后眼珠子转了转,并没有听懂他是什么意思。“那站在最右边的侍卫,娘娘瞧清楚了。”他向那侍卫轻轻颔首,侍卫的脸上有一丝的迟疑掠过,幸而也没有持续太长时间。最后,他还是选择将脸上的面皮揭下。“你!”“你居然没死!”喉头咕哝几下,武后彻底闭上了眼睛。“母后!”“你怎么了!”李显用力椅着武后的肩膀,鼻涕眼泪一把抓,玄一摇摇头,提示道:“殿下莫要担心,太后娘娘不过是晕过去了,没有大碍。”那侍卫上前,李显也颤巍巍的转过头,当他看到那张熟悉的脸,亦瞬间崩溃:“贤!”“居然是你!”经历了无数风雨才重新站在这里的李贤,脸上并没有欣喜的表情,反而很复杂。同样闯过无数困难的张玄一,对他此刻的心情可谓是感同身受。这对兄弟相见,将来会发生什么,还真是令人难以揣测,是手足同心,还是骨肉相残,谁知道呢。不过,不论是什么样的结局,都将是他们必须面对的,玄一想,或许这就是新的起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