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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平十二年腊月十四日,薛琀因意外死于刑部大牢。死因很是离奇,据在场的狱卒说,他是吃东西噎死的。
噎死的。
是真是假,旁观的亲历的捡了一耳朵当风言风语听的,心里各自都有一杆秤。
刑部尚书杨秉廉乖乖到御前领罪,陛下什么也没多说,更别说责罚。只是听说中书门下收到陛下口谕,草拟一封诏书,于辞旧岁之际昭告天下。内容大概是安和元年甘凉河西之事已查清,是罪臣薛骁敬勾连北燕,私放外敌入境,为君者查人不明,用人不当,下罪己诏以谢天下。
当然,根本就没查过,连带已经翻明白的隆平九年的薛家案,包括隆平十二年宣王殿下勾结余党意图翻案的事,一个也没复查。
有心人借此揣度圣上的态度,安和元年加上隆平九年,薛家已经是被钉死了的有罪,但是陛下又偏爱宣王殿下,不忍心查这位三皇子背着父亲,到底干了哪些见不得人的事。
是真的心疼吗?
宣王府和清泉宫被关得死死的,就没说这禁足幽闭什么时候开过。太后催过陛下尽快处理,他也只是含混其词,说关了就关了,关一辈子也是罚。
嗐,说来说去,原来是另一个凉王晋王罢了。
关河很早就收到了凌风的传信,让他保护好自己。不过刚到二十岁的酗子一腔热血上头,只记住了最后一句——
“如果他愿意照料的话,拜托他顺便看看小语吧。”
他在自己小小的宅院中鼓捣了半天,又请来了能工巧匠连夜赶图纸设计雕造,才勉强做出个称心的玩意儿。他攥着这份小小的礼物,以北衙禁军麾下龙武将军的身份支开了守卫。环顾四周,甚至没敢转身背对宫道,只是伸手向后探去,摸索着清泉宫朱漆斑驳的后门。
“哒哒哒”
他轻轻叩了叩。
一道宫门之隔,腊月灰霾的天空下褪去朱红的高墙脚下,连少女的哭声都蜷缩成一团。
“关河哥哥,我好害怕啊,我会不会这辈子都出不去了?”
门小小地开了一条缝,一只手伸了进去,握着一只五彩斑斓的玩具鹦鹉。以发条为引,周身遍施彩绘,尖细的鸟喙还点上了金粉的鹦鹉。尾羽处掩着一根细小的棉线,轻轻一扯,小嘴便一张一合,“吧嗒吧嗒”叫声不绝,叽叽喳喳有如那年春天的鹦鹉。
“宣王殿下想办法托臣带给你的。”
宫门外的声音咽了咽。
“公主,你放心,你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臣想办法从宫外带给你。殿下,还有臣,一定会想办法救宁妃娘娘和公主殿下出去的。”
薛家案另一个当事人薛珩,则一直安安静静坐在刑部大牢里。
杨秉廉对他很是照顾,吃住说不上优厚,却是牢狱之中难以想象的干净清爽,大概是看在宣王殿下的份上。却也正是因为宣王殿下的原因,不得不保持客客气气的距离,从不见面。
他盘腿坐在地上,闭上眼,一个多月以来的经历走马灯似的来回滚过。从宣王殿下入府,到神策军杀来,再到承明宫宣政殿的种种,还有前些天那个骗了所有人的薛琀意外死在狱中。
一切变化得太快,甚至比他这五十多年一路安安稳稳加起来的变化,还要快。
狱中隔绝了太阳移动的脚步,光影都是静的,昨夜往事已如前尘,一夕翻过,他又回到了被划定完整,步调缓慢的节奏中。
“哗啦哗啦——”
狱卒解开锁链的声音如一泻倾盆的大雨。
“地字号甲间的,有人来看你了。”
薛珩睁开了眼,眼前是一个极为清瘦的月白色的影子。
他七手八脚从地上爬起来,摆出一个跪伏的姿势,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儿子不知是母亲驾临,还请母亲恕罪。”
永安郡主把一包鼓鼓的寒衣,放在满地干草最厚的角落。环顾四周,像是要找坐的地方,可惜没有,只能跪坐在地上。七十多岁的老骨头经不起这般折腾,薛珩见状忙上前去扶。
她避开了儿子的手。
“本来是来给你送点衣服的,其他的礼节就不必了。”扶着栏杆,她慢慢地把重心下沉,又把颤颤巍巍的腿脚折在身下。
“走到今时今日,你可算称心如意了?”
薛珩伏在地上不敢出声。
“当日我就觉得不对劲,十一月初三,为何那日辰时将尽我便昏昏欲睡,也是你与薛琀动的手脚?”
汗已经从薛珩的额头上止不住地渗下来。是那日薛琀说,宣王殿下频频来访,怕引起永安郡主的怀疑,最好能避开永安郡主,用点让人睡觉的药让永安郡主清静清静。
事关母亲,他没敢用什么猛药,只是点了两根安神香,让母亲在入巳之前又睡下了。
所以薛琀当时就知道神策军会来带走宣王,怕永安郡主从中阻挠,便让她陷入昏睡。至于是如何勾结神策军的,只有通过之前来的敬王殿下暗通消息。
这些天身处樊笼,薛珩都想通了。不知不觉间,他已成了薛琀与敬王谋害宣王的棋,到头来陷宣王于绝境,还连累了年过七十的母亲。
愧疚之意更深,薛珩就没抬起头来过,“儿子一时糊涂,误信薛琀,害了母亲,也害了宣王殿下。儿子无意反驳,母亲要责罚,一切任凭母亲处置,儿子绝无二话。”
“罚不罚的,自有国法处置。陛下或许念在我这个毫无作用的郡主的身份,姑且从轻处罚。但是家规在此,不可违逆国法,不可法外开恩。子琤,这些是家规,不可忘。”
永安郡主长叹,一向一板一眼活得精致妥帖的老妇人,终于露出了年逾古稀的疲软。
“可是,如果这样,等到了那边,我又该怎么面对你父亲?”
总是这样的说辞。
薛珩伏在地上,闭上眼睛,相似的话他从小听到大。他只有好好地活着,安安稳稳地活着,不出一丝一毫的差错,才不算愧对母亲,愧对早已归天的父亲。
早就习惯了,不是吗?
寒衣已送,其实也没有什么话要说。一个本想坐下长谈,另一个没阻拦——
两个人都以为还有的。
永安郡主又扶着牢笼的铁栅栏缓缓站起身,目光落在儿子已有花白之色的头发上。
“住得还习惯吗?过年了我再来看你吧。”
“母亲!”
薛珩坐直高呼一声,又将整个人伏在干草堆里。
“可否请母亲,最后再帮小儿一个忙。”
他稍稍侧身,从跪坐的身下摸出自己的右鞋,撕开鞋垫,露出一块缝在鞋底的银色缎面帕子。他把这块帕子从鞋底上扯下来,双手奉上,帕子软软鼓鼓的,里面像是还包裹着东西。
“这是薛琀拜托儿子最后的一件事,他说,如果一旦他遭遇不测,便立刻把这封信交给太后娘娘。”
又是这些,永安郡主狠狠地一甩手。
“叫你离薛家案远一点,尤其是竖子薛琀,为何你总是不听?”
“儿子知道错了!”
薛珩叩头如捣蒜,干草在他额头下簌簌作响。
“可是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错了便是错了,只有想尽一切办法弥补,才不至让错误的危害越来越大。
“儿子现在已经想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敬王殿下勾结内侍,置为薛家平冤昭雪的宣王殿下于死地。现在敬王食言,薛琀灭口,这便是他留下的后手,能改变此刻局势的后手,也是能弥补臣对宣王殿下亏欠的唯一办法了。”
永安郡主从刑部大牢出来时,薛府的马车已经在外头等了很久。刚被两个小奴扶上马车坐定,她撩开车帘向着车夫扬声。
“先别回去,掉头进宫。”
来,无奖竞猜,薛琀之死是谁动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