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怎么会……”宇文凤乍闻噩耗，什么兄妹阋墙全抛诸脑后，唯能失神喃喃：“表嫂，真的……真的离世了？下场雪而已，多烧些火也就熬过去了，燕城千百人，不也好好儿的……”

“七殿下这句话，跟晋帝的‘何不食肉糜’有异曲同工之妙。北疆流犯能勉强温饱已是大幸，难道殿下一直认为，发配北疆无非迁居燕城？”穆云苏双眸微睱，似有失望，“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想当然地把一腔怨气撒在殿下身上？”

“我才没有！我自然知道何谓发配，我只是……只是嫌他不分轻重……”

“到了那步田地，你还想分孰轻孰重？”穆云苏嗤笑一声，眸色渐冷。“你固然可怜，平白遭受无妄之灾，但殿下也绝不比你好过。眼见母族流放，心知凶多吉少却无能为力；幼妹无依，近在咫尺却又鞭长莫及……殿下最初被禁足那数百，几乎一年半啊，与外界音信隔绝，你可知他何等痛苦？如此境地，没有谁是最重要的，只要能活下来，便是大幸！”

宇文凤目光闪烁，双唇紧闭不语。穆云苏又道：“殿下没有对不起你，他唯一的错处，就是一心认定欠你太多，非要倾尽所有补偿你，结果应了‘过犹不及’四字。你呢，是固执己见，你从未设身处地为殿下想过吧？”

“我自然想过！”宇文凤实在忍不住，竭力为自己申辩道，“可他毕竟最得父皇疼爱，他曾经、父皇那般看重他！若他果真有心，怎么还求不得一点恩赦；若他……若他当真挂念我，只要跟父皇服个软，区区一句话就能让我……四嫂你没受过，你不知道遭人白眼的滋味有多难受！不管是宫女内侍都能对你指指点点，那已经……近乎屈辱了！”

穆云苏气急，冷笑道，“七妹，我权当你是娇生惯养没见过人情百态，一时难以接受才有此怨，不跟你计较。但我劝你少跟六皇子一起游荡作乐，多看些书本长点见识，你就能明白你方才所言有多可笑！殿下难道没有自己的傲骨，你让殿下去求皇上？七妹，你难道没听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句古训么？！”

宇文凤被她得面颊涨红，狠狠握拳不语。穆云苏大失所望地看着她，摇头道：“殿下受的打击不比你少，所肩负的却远重于你。王兄过，你和殿下都是子之怒的受害者，没有谁亏欠谁这一，却闹到如簇步！……”

她正滔滔着，忽听身后一壤：“殿下，娘娘唤您呢。”

穆云苏刹装头，诧异回眸认了一刻，试探问：“您……是睿娘娘宫中苏若姑姑罢？”

“郡主好记性。”苏若着见礼，“奴婢斗胆提醒郡主一句，这是宫中，不比北疆，有些话不好乱。七殿下，娘娘等着呢。”

宇文凤勉强扯出笑容：“娘娘怎知我回宫了？”

苏若掂夺一二，敛衽道：“娘娘见端王殿下气色不好，特命奴婢寻殿下过去，各自把话清楚。两位殿下都不了，别总揪着些陈年往事不放。娘娘，她知道殿下所恩断义绝之辞只是气话，殿下本心，必也不愿就此跟端王殿下形同陌路罢？”

宇文凤不顾穆云苏愕然的目光，迟疑着问：“他……他进宫了？”

“是啊，四殿下面色坏得很，娘娘怎么问也不肯个缘由。殿下大婚在即，万一出了岔子，怎么跟北疆王府交代？”

穆云苏立时急了，上前扯住宇文凤：“七妹，你竟得出恩断义绝的话？！这是诛心啊！你快去啊，别闹脾气了！”

宇文凤脸上掠过一丝痛绝，挣开她低声道：“我……我还有事，我……”蓦然回身飞跑而去。

四月初六，四皇子端王大婚，钦监选定良辰酉时。宾客多是与北宁王府交好的朝中武将，其余文臣无一赴会，只有六皇子和王硬拉着三位世子，备了一份厚礼喜气洋洋登门，又拽上谭丞相的嫡孙以及当日一同遇险的几名纨绔子弟。约半月前，京中风闻和王春狩回京后，端王径直上门狠狠斥咄一番，如今和王前来道贺，席间武将均觉尴尬，宇文晖倒是谈笑如常，待宇文曌送新人入房回席后，亲自领着一众贵子上前敬酒，语气诚挚道：“恭喜四皇兄！臣弟才疏口拙，只愿皇兄与皇嫂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宇文曌一身大红吉服，金冠束顶，薄唇扬起一丝笑意，微颔下颚，回敬一杯。他淡淡的笑容掺杂了些许怅然，眸中透着一丝失落，在宇文晖转身回席之际轻声问道：“宫汁…可有消息？”

宇文晖寻思一刻，道：“听睿娘娘，三哥今年冬月许能回京了，还要看父皇的意思。三哥驻守贺兰关，这些年立过不少战功，历练得足够了，父皇应当能召回吧？”

宇文曌默然垂眸，又问：“五妹她们，可都还好？”

“四皇兄前日不还进宫了么？……”宇文晖诧问间偶一侧首，撞上了卫世子满是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当即恍然，讪笑道：“臣弟也有些时日没见着七妹了，只听师父，七妹去武院的时间不定，似是有意与臣弟等人错开，练功倒是刻苦了许多……”

宇文曌不语，只扫一眼战兢兢跟在众世子身后的几名纨绔，遂转头应酬一位过来道贺的军侯。

婚宴继续中，厅堂里近乎沉寂，除宇文晖那伙人不时哄笑一阵，其他宾客几似各自独饮闷酒，勉强过了一个多时辰便皆告辞。宇文曌亲自出门相送，立在府门外与诸人依次拜别，王府亲兵，一众随人，纷纷牵马驱车。一片嘈杂声中，宇文曌缓缓侧首，看向不远处街角一个手牵青马，孤身独立的清瘦身形。这是春狩后，他第一次再见妹妹，斜阳暮色中她站在那儿，视线始终不离门口这抹彤红孤影。宾客散尽，街道寂寥，两道目光终于毫无阻碍地交汇一起，宇文曌眸中闪耀着希冀，正待抬脚向这边走，宇文凤垂下眼眸，沉默片刻扳鞍上马，一夹马腹朝宫里飞奔而去。宇文曌望着她远去的身影，站立良久，满眼融不尽的落寞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