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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父皇……不至于此吧?”
“当初你哥哥如何招致雷霆君怒?就是你父皇觉得多年偏爱之子竟心向外人,而非对他百依百顺,才致万千荣宠尽数化为憎恶!”想到这些年每次见面都郁郁寡欢的儿子,安夫人满是痛心。“可怜你哥哥,不过为灼华多几句,皇上便大发龙威至今不肯原谅,他怎不知灼华在你哥哥心中地位?饶是如此,他尚且不能容忍,何况是你?!”
宇文凤望着神色激动的母亲,轻声问:“母亲,哥哥跟表姐,到底是什么关系?”
安夫人纠结一刻,细细道来:“你时不是奇怪为何灼华由太妃抚养,久居宫中么?不单因你父皇念及与你二舅旧谊,灼华跟你哥哥,是定过亲的。你哥哥大婚前日来见为娘,伏在为娘膝上哭了好久,他宁王之前给他传过私信,只要他同意娶他妹妹,宁王府自会全力维护白家。你能明白你哥哥斯时斯景下的心情么?”
宇文凤茫然看着碗中饭粒,箸尖轻轻在碗沿上移动。安夫人又轻声道:“凤儿,你不要对咱们母子三人如今处境有何不满,现在这样已是极好的了,不可奢求啊。”
这顿饭在一片沉寂中结束,安夫人略略收拾一番,忧愁地看着呆呆发愣的女儿,轻叹口气:“回宫后,万事都要顺着你父皇。无论如何,切记忍字为上。你哥哥都忍了,你也别再生那孩子念头了。”
宇文凤立在内室佛案前,盯着案上堆叠的字纸发愣。纸上全都是母亲字迹,反复题着一联诗:“万此俱寂,惟闻钟磬音”。她看得久了,心中蓦然一悸,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抽离,又似梦魇惊醒刹那的茫然。万此俱寂,惟闻钟磬音吗?她反复默念着,心里一阵辗转苦思。
安夫人注意到她视线所及,上前将字纸收起,温柔道:“凤儿,去跟着师父们在庵里走走罢,散散心,为娘要写几句话给你哥哥。”
宇文凤强行捺下烦乱的思绪,起身告退出了净院。她脚下漫无目的地闲走,一时来到庵后尼姑们淘米洗衣的清溪,顺势往溪水下游信步而去。缘溪是夹岸梅林,花开艳红,暗香萦身,可见凤山别称梅凤三陵之名得来不虚。宇文凤缓缓止步,倚定一株梅树,仰首看着纷纭如霞的红梅,她想笑宇文曌的执拗,又想为哥哥的不幸大哭,心中百般揪扯,一时五味杂陈。
一缕笛音悠悠飘来,她僵硬的身形微晃,眸中闪起些许异光,四顾一刻循声走去,远远就见艳红梅枝间现出几个人影,她渐行渐近,停在树后。前面溪入低谷,圆石苍苔,一群农家孩子团团围坐,望着端坐石上吹笛之人。定睛再看,水边浮出几只野龟,俱都伸长脖颈,两侧树上更雀鸟群集,不出一声。宇文凤看得真切,慢慢后退,忽听背后一声嘹亮长鸣,她惶然旋身,眼前一道白影迎头扑来,她手忙脚乱地将其抱住,回眸向那群被这通纷乱惊起的孩子讪讪一笑,对吹笛人微颔首,忖度着唤道:“溱公子,真巧。”
洛琴斋眼含惊奇,微回一礼,似是有意些什么,终未开口。宇文凤对众孩童笑笑,一面挠着白鸟下颌,一面找话道:“抱歉,惊扰你们了……你,你竟能召聚鸟兽啊?如此奇景,我从未听闻,实在厉害……”
洛琴斋一扫堪堪下水的野龟,轻笑道:“与我无干,是所奏笛曲之功。此曲源自古端云国,奏于告祭典,名为招魂九殇,据古籍所言,首次奏乐曾使日月无光,万物俯首。九殇曲流传千余年,早已不全,我不过偶得残谱,重新编着,远不及昔年原曲之力,惟释闷而已。”他随着那群孩子的推搡前行几步,微俯首看着宇文凤问:“……你自己跑到这深山里做什么?怎么不在城里待着?”
“我……我跟家里人来上香,那边有个文澈庵。”宇文凤忙忙着,“你呢,你不教课么?”
“十三抱恙,停课七日,左右无事,刚好回来看看母亲。这些是邻舍家的孩子,带他们四处逛逛。”他目光凝聚在她红肿的眼上,迟疑问:“你——哭了?可是家里人为难你?”
“我没有!”宇文凤猛地别过头去,紧紧抱着温暖的鸟身,白鸟在她耳边轻轻温存低鸣,使她心神稍定,就听那群孩子叫着“溱哥哥再见”,纷纷散去。四面悄寂下来,她手下放松些许,白鸟一挣而出,栖上她右肩。溪流泠泠,鸟鸣渐起,她忽喃喃道:
“你,人为什么不能跟阿凰似的?整想些有的没的,他们不累么?”
洛琴斋看着她和白鸟的背影,缓声道:“人各有志,不可强求。”
“所有人,为何都沉溺旧事不能自拔?”她回转身,眸中尽是不加掩饰的倦累,“八年啊,死都死了,还想怎样?总揪着陈年往事不放,各退一步海阔空不行吗?都是嫡亲,血脉相连,为何定要闹到这般无可挽回的地步?”
两人对视良久,宇文凤颓然一笑,轻轻一拍白鸟,看着它飞到洛琴斋肩头,翻身跃上梅枝,半倚在枝杈上赧然道:“不好意思,是我失言了。”着侧目自嘲一笑,“我也算是窝囊透了,没本事争取自己想要的,反倒冲你发牢骚,对不起啊。”她面露怅然,“我真羡慕你,你多自由啊,任意来去,谁也管不着。”
“你无需羡慕他人,”洛琴斋负手而立,语气沉静,“你一定有他人无法比拟的好处,只是尚未发觉。别饶好坏,与你无干,你只需做你自己,就足够了。”
“……我自己?……”
“人恒生,独立于万物,与地共存;不姑妄言听,不轻易为外物动摇,不自卑自贱,秉持真正的自我,你就会无惧任何人;使你困惑烦倦的,将不再是你心神的桎梏。”
“自我……”宇文凤眉尖微蹙,沉吟着,“自我跟自在,是一样的吗?”
“当你有了自我,才能体会真正的自在。”
宇文凤凝视着他,忽问:“那你呢?你已经成功?还是尚在追寻?”
洛琴斋唇角微扬,飘然一笑淡淡道:“我过,你无需羡慕他人。红尘繁华,轻易不得跳出。我如今能独立于世,为此所受的磨折绝不少。一切都有代价,他让意的背后,必有你不知的痛苦。文凤,人活一世,武断是大忌。”
宇文凤沉默一刻,靠在树上,长呼一声道:“连你也艰难,我更没指望了。”
“这也未必。时机到了,你自会领悟。”
他语气中的笃定坚信,使宇文凤生出几分希望,心中疲累减退些许,遂微微一笑。洛琴斋从袖中取出几颗橡实喂给白鸟,看一眼光,道:“你还是偷偷溜出来的?这是深山,不比京城,以后不要乱跑的好。你家里人找你不见,怕也着急,快回去罢,现在回城应还能赶在傍晚之前进城门。”
宇文凤跳下地,略整衣襟,抬眸静静道:“舅母,我用不着学琴,还不如静下心来做针织,倒能贴补家用。你看,我过不可能的。”她着,又伸过手去逗一逗白鸟,唇角噙笑道;“罢了,今日跑到这山里来听你一曲九殇,倒也不亏。有缘再见罢。”
洛琴斋看着她离去,也寻路回村,忽闻遥遥一声“洛溱”,回首看时,是宇文凤,花枝迷乱,看不清她的神情,只听她扬声道:“我还是羡慕你,无关自在,至少你能随时见到你母亲。”
洛琴斋出神之际,她已旋身,脚步加快,几近跑匆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