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二）

六月初暑刚过，气愈加闷热起来。午后至傍晚的两个时辰内，尚华城东西主街大道上贯穿的俱是热风，反是众多巷陌中院前门后，树叶间轻风过往，落在人身上煞是清凉。

沈夫人自从依照义诊那位大夫的药方服用以来，病情果然大有好转，气色一日好似一日，渐渐地精神饱满心情也随之爽快，沈梦华回家探看时不再对她指摘寻错，母女二人关系竟缓和下来，难得融洽了许多。

沈梦华被她数落惯了，耳边乍一清净还有些受宠若惊，惊喜之余，对行诊大夫格外感恩戴德，心心念念要当面致谢，于是从郑氏嘴里打听出复诊时日，亲自过来相候。出乎她意料，来人竟是玉长清，一番言谈下来才得知那顾姓太医果是顾偃无疑，因婚期将近玉长清在家守礼七日，顾偃才替她代行义诊。两人因在宫宴上曾有一面之缘，玉长清又喜爱秦如月聪敏，当即将沈夫人病情定期诊治包揽过来，口称一年内可保痊愈。

母亲旧症祛除在望，意味着贴补母家的银钱减量可期，沈梦华心里那块石头总算落地，整个人都轻松不少，三两头带着秦如月出府。秦桓难得没制止，除却吩咐她一声谨慎行事，再不多管，平日对秦如月也多有关怀——虽只是叫去书房检查下功课，也比旧日不管不问的强，算是有了些为父样子。

这日该当玉长清复诊，沈梦华用了午饭就带秦如月来到沈宅。沈宅前院草木多，又经郑氏一番劳作，遍插花架，午后在花架影翳下闲坐乘凉很是舒爽。郑氏将冰好的梅汤端上，在花架下一面绑枝掐叶，一面笑呵呵看沈夫人祖孙两个其乐融融。

沈梦华喝完一盏梅汤坐了会儿，起身踱到花架前对郑氏轻声道：“我这几次来，都见母亲精精神神的。还是长清开的药好，不愧是医道世家的女儿。难得啊……不瞒嬷嬷，我还从未见过母亲气色如此好过。之前多少年了，笑的次数都不及这大半个月多。”

“这是自然！夫人这病拖了多少年，受了多少罪，如今大好，心里肯定畅快啊。姑娘别，这顾夫人委实厉害！年纪轻轻就能四处行诊，办事周到又会话，就算夫人时不常的心里有些不痛快，顾夫人不消三言两语就给开了。”郑氏连连点头，笑看一眼沈梦华，“一千道一万，还是姑娘结的善缘好，都是缘分！”

“这可跟我无干，要义诊还是嬷嬷劝着母亲去的呢……”沈梦华嘴里如此，双颊却红殷殷一片，心里更是喜滋滋的。郑氏取过笤帚一边扫着碎叶，接着又道：

“姑娘这些日子倒是来得勤了，三两头的，夫人嘴上不，心里可欢喜得紧。前儿姑娘回去后，夫人还跟我呢，也不知姑娘遇着什么欢喜事，这时节人人苦夏消瘦，姑娘气色偏比往常都好。夫人就，早这么放开些多好，轻轻松松的别人看着也高兴。”

“母亲……当真这么？”

沈梦华眼中跃动的惊喜，饶她竭力遮掩故作镇定，还是让郑氏看了个清楚。“夫人自然这么。”郑氏笑吟吟道，“莫夫人，就是咱也看出来了。从前姑娘脸上三分笑，眼里七分愁，如今姑娘愁思都没影儿了。不知姑娘有什么舒心事，出来咱也高兴高兴。”

沈梦华抿唇笑了一会儿，道：“也没什么大事，无非是母亲病体大好啊……侍郎昨日让我少带宛如出门免得中暑……侍郎还是头一次关怀宛如呢。然后就是三嫂那边了……”提到魏氏，她双眸不由自主亮起来，笑意更浓，“三嫂跟我可要好了，时不常邀我去家里，闲坐话，亲近得很。”

她只顾自己，一旁的郑氏恍然地连连道：“怪不得表夫人常来串门，原是跟姑娘亲近的缘故啊。”

“三嫂又来了？”沈梦华忙问，“我还特意嘱咐过三嫂，暑热就别带荃儿出门了，心意到了就行，真要拜会等凉爽下来也不迟啊。荃儿还，万一中暑可有的麻烦，看孩子受罪，做父母的岂不心疼？”

郑氏顿了顿，半晌，回身看着沈梦华，面色凝重下来，低声道：“提到表夫人，我还真有几句话想跟姑娘。”

“嬷嬷只管，我听着呢。”

“表夫人可来得忒勤了些，回回都没空着手，还格外殷勤。奴婢记得清楚，表夫人恰是从姑娘四月末去拜会那一次后，开始跟咱们来往的。”郑氏徐徐道，“姑娘莫嫌咱嘴贫背后嚼舌根，实在这表夫人不像是拿咱们当亲戚看，倒像是拿咱们当高枝儿攀的。”

沈梦华似被兜头泼了瓢凉水，方才的喜悦僵滞住，勉强冲郑氏一笑道：“三嫂那性情便是如此，待人一向热情，何况是自家亲戚呢？没什么好奇怪的。”

“姑娘，咱磕磕绊绊活了这好几十年，论看人，不完全准，总有个八九不离十。表夫裙没有别样心思，只想借姑娘这边搭上姑爷，毕竟表公子也在礼部，为夫谋划，人之常情。但姑娘既知人家存了这念头，还是不管不鼓来往，日后再想甩脱可就难了。倒不如少亲近，只当个寻常表亲，年节下的走动走动，平日里就别一来一往揪扯不清了。”

“嬷嬷多虑了。”良久，沈梦华才轻声回道，脸上微笑依旧，好似并未因郑氏所言有丝毫不快。郑氏微微蹙眉：

“姑娘总该听过升米养恩斗米养仇罢？今日表夫人与姑娘交好，万一他日张口求到姑娘面前呢？姑娘应知自己能力有限，若表夫人之请远超姑娘能力所及，到时姑娘碍在这情分面上，是应是拒？还不是让自己为难。”

郑氏完，便收拾起残枝枯叶去后厨了。沈梦华垂首立在花架下，下意识地绞着手中绢子，那边女儿连喊她几声都未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