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一）

晚云很快湮没余晖，新月高悬在东边穹。芳菲坊再次客满，丝竹婉转，唱声悠扬，庆班中人各司其职，认认真真演着戏中喜怒哀乐、生离死别。前厅灯烛辉煌，后园夜色朦胧，杨兰陵独自提红灯走在园径上，树枝阴翳丛丛不时掠过她凝重的面庞，一向淡定从容的十三娘子此刻心如千斤重。前面闪出东院月儿门，依稀可闻屋内庆三娘的笑语声，想来正在兴头上。杨兰陵眸色沉暗几分，毅然跨进院落，登堂入室转过围屏，便见方娘姨霍兰玉正不知些什么，连旁边嬛也笑吟吟的。

“十三，你来做什么？”庆三娘见她进来稍敛了敛笑意，故作持重地问，杨兰陵并不看霍兰玉，福身见礼道：

“兰陵此番前来，特为一事与妈妈商议。”

庆三娘见她难得恭敬，不知什么要紧事，遂摆手道：“什么事，罢。”

杨兰陵缓缓呼出一口气，稳住心神，直视庆三娘眼眸，开口道：“当年妈妈买下我，也算活我一家人，为此兰陵深谢。想我七岁入坊，十四接客，十五成名，到如今十七岁，整整十年，虽不敢自夸，但确也将芳菲坊从默默无闻一力扶持到如今名扬清心街。现今庆班已成，兰凤初立名，更有玉娘子精才绝艳，也是我隐湍时候了。还请妈妈签我一份赎身契，好聚好散罢。”

此言一出，满屋霎时陷入一片死寂，庆三娘先是惊愕，瞪着杨兰陵看了半刻，愤然起身道：“你乱些什么！赎身？想都别想！”

两旁嬛吓得一抖，霍兰玉飞快按住庆三娘，柔声道：“姨母，您先莫动怒，陵先生意欲赎身必有她的道理，何不听先生把话完，姨母再做定论？”

庆三娘强捺住心内急怒，坐回榻上冷冷道：“你今年十七岁，正是大好年纪，敲来了兰玉，你二人相互扶持，定会风光无限，无人能及！今日事我就当你没过，回去用心应对鹊桥宴才是正经！”

“妈妈，您是不知我性子么？”杨兰陵平静道，“我今日跟您提赎身事，便是决心已定，妈妈何苦费心留我？还不如让我早些离坊，也好把魁首位让给其他姐妹啊。”

庆三娘看着她眼底的冷意，心中慌乱陡增。她自是清楚杨兰陵脾性，年少时便豁得出去以死相逼，如今历经千百世态，还有什么做不出？但想到坊里若没了陵先生这块金字招牌，将会流失多少恩客？她断不能就此同意。

霍兰玉在旁一来二去全看在眼里，这时上前先是好言劝杨兰陵，见她咬定赎身不放，遂转向庆三娘无奈地低语道：“姨母，我看陵先生去意已决，若强使她留下来，只怕也无心待客，不然……您就放手罢？她到底为芳菲坊耗费心血良多，您若答应了，也能落个好聚好散的大度名声……我听陵先生早前曾因不愿接客以死相抗，姨母细想，如今若一味强留，闹到日后撕破脸，传扬出去，坊外众客同情的是谁？指责的又是谁？”

一席话听得庆三娘心头一震，眼里流露出几许犹疑。霍兰玉不着痕迹地扫了杨兰陵一眼，趁势又与庆三娘咬耳道：“姨母若逼急了陵先生，当真闹大，世人总爱先入为主，必会认为姨母贪欲熏心，到时候陵先生人在心离，众客相弃，只怕芳菲坊在清心街的地位要一落千丈了。”

庆三娘双唇紧绷，抬眸盯住杨兰陵，手指轻轻摩挲着丝帕，忖度再三，半晌道：“十三，你今非昔比，若要赎身，身价必也得依着头牌身份来定。不过往年名伎里，还没一个能达到你如今声名，这价钱么……只怕要从新另立。”

杨兰陵眸色微不可见地晃过一丝亮光，面上平静依旧，颔首道：“这是自然。我已探问清楚，旧年头牌名姬身价最高者达五百两，那一位当年是二十岁，曾得一年魁首；兰陵今年十七，两届魁首，身价加两成，六百两，妈妈不算亏。”着便将钱匣取出，嬛忙接过奉上案桌，庆三娘揭开点零，俱是整额银票，共六百五十两，便听杨兰陵又道：“这五十两，权当是兰陵谢妈妈早年间照拂了。”

庆三娘只拿着银票又清点了遍，反手扔回匣中，下颔一扬半笑不笑道：“姑娘筹备得倒是齐全。还多出这五十两，搏一个不负恩义的贤名儿。只是姑娘，我好歹养你十年，何时不曾好生供养，请名师、办华装，姑娘就想拿五十两打发我？”

杨兰陵眉心微蹙，淡声道：“那依着妈妈，当如何？”

“既然姑娘提出谢恩，那我就来给姑娘好生算一笔账。”庆三娘轻轻点着桌面，“当年我花了二十两买你，迄今十年，连本金带利息，怎么着也有百两。姑娘口口声声十四岁接客，十四之前那七年，可都是我好生供养着你罢？当时坊里何等艰难，我照旧好吃好穿伺候着，请人指教，到后来又请了溱先生，花销更大。更有这些年来你头面衣裳，哪有半分怠慢？这所有算下来，只值你那五十两么？你是当我没见过银子，拿那点东西寒碜……”

杨兰陵眸色一冷，当即打断庆三娘问：“妈妈就直罢，身价多少你才放手？”

“你给我纹银八百，我便签你的赎身契。”

“八百？！”在旁一直默不作声的方娘姨迸出一声惊呼，“妈妈，八百两，这、这……未免太高了些吧？”

霍兰玉面色微变，禁不住看向杨兰陵，只见她脸色变了几变，冷笑道：“妈妈张口便是纹银八百，可是欺我不知清心街上规矩？”

“姑娘，话不能这么。”庆三娘漫漫道，“我已经念在多年情分上给你少算了，换做别个，我定要她拿出整千两才作罢。”到此处，她微微笑起来，满面自得，“姑娘高名在外，想搏你青眼的公子王孙不在少数，只要姑娘放得下身段，一句话的事，哪里还凑不够这百十两银？莫百十两，就是三百五百，也轻而易举就能到手，我这实在不算为难你。”

杨兰陵冷冷看着她：“妈妈觉得，之前七年你对我的那些‘照拂’能抵二百两？妈妈，您就不觉得良心难安么？”

“姑娘，你用不着给我安恶名。你自己倒是想想，我费尽心力将你捧起来，少也能再得三年风光，你突然赎身，我该亏损多少？我这是乐坊，不是善堂，还养着一坊的人呐！”庆三娘觑着杨兰陵眼底薄怒，闲闲道：“姑娘若实在拿不出八百两也无妨，你从此丢了这赎身念头，安安心心在坊里接客到二十岁，到那时，我不但不要你赎身钱，我还倒贴你算嫁礼，到时候你愿嫁人愿离京，悉听尊便，我绝不多管。”

杨兰陵定定看了她半刻，忽一轻笑，缓声问道：“妈妈的意思是，要么我留下，继续为坊里敛财；要么按妈妈算的赎身钱，身价六百，多年恩待折二百，合计八百两，一次奉上，从此两清，是么？”

“是！”庆三娘看着她笑容心里莫名有些发慌，梗着脖子答道，却不知她此问用意何在。杨兰陵接着又道：

“那我若没了如今的魁首身份，是不是就照寻常伎算，只需五百两便能离坊？”

“即便寻常伎——”庆三娘心中似有警醒，话犹未尽，一旁霍兰玉开口道：“若丢去这层身份，倒确实能按五百银算，可妹妹这赫赫声名，岂是能轻易舍去，甘与伎相同的？我劝陵先生还是安心留在坊里罢，留下来姐妹俱在一处，吃穿不愁，风光无二，赎身出去怎及坊里快活？”

杨兰陵不答，管自向上福身施礼道：“既如此，兰陵告退，还望妈妈莫忘了方才所言。”

她旋身就走，庆三娘不防，直到门帘一响人去无影，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遂冲着窗外高声道：“好啊，我倒看看你陵先生，是四处求告恩客筹那赎身钱，还是认命留坊！”

杨兰陵步下台阶，抬头望着上一轮皎皎孤月，呼出一口胸中浊气，决绝道：

“我从不认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