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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一章 摩诃爱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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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炎被一股奇异的香气包围,香烛浓郁的檀香味将他带入了一片虚幻的奇境。

“相公。”

一声空灵的呼唤,从他身后不远处传来,那声音一瞬间就撬开了他紧闭的心防,待他转过身来时,双眼眉目之间已经不自觉地添上了一抹属于男人的柔情。

他缓缓走向绫罗软纱相伴的红布床沿,身着凤冠霞帔的姑娘头顶红盖头,轻声呼唤着靠近的李炎,在那柔声而令人心生愉悦的称呼里,李炎用手拉住盖头的边缘,用充满仪式感的慢速,掀开了内里的真面目。

姑娘娇羞的脸庞随之映入眼帘,身边的景象虚晃一下,那姑娘摇身一变,又是一身洁净无瑕的白无垢,层层叠叠的和服单件俱是白净若雪。

“夫君。”

漫天飞舞的樱花花瓣中,李炎伸出手,与姑娘五指紧握,此时此刻,一切烦恼忧虑都被幸福感所驱离,这种感觉对他而言,是那样陌生,却也让他无比依恋,就好像只要看着身边的姑娘,自己的烦恼就会在不自觉的微笑中烟消云散。

手牵着手,刚要跨前一步,迷乱的樱花被更加强烈的风所吹散,姑娘的手指从李炎的手中一滑,再转身,两人之间已经隔了一条湍急的河流。

河对岸的红衣女子婀娜多姿,在众多俯首膜拜的男子中显得与众不同,只是这一次,她开口的称呼,就没有之前那么情意绵绵了。

“秃驴!”

李炎单掌竖立,他听到自己开口说道:“姑娘,请将这些人还于在下吧,他们的妻子还在家中等候丈夫的归来。”

这一番话自然没有得到对方的首肯,那红衣女子扫视了一圈身边跪拜念诵的男子,摇了摇头道:“臭和尚,这些人又不是本姑娘愿意留下的,是他们说,要以爱佛祖之爱朝拜于本姑娘,我才让他们留下修行的,你要他们归去,只怕这些人还不肯呢。”

“姑娘说笑了,这些凡人只是中了姑娘的爱染警幻之法,并非诚心归入佛门,既心中无佛,又何以修行断念呢,姑娘还是放过这些无辜之人,让他们早回红尘吧。”

“那你呢,为何要在这红尘滚滚扰人清闲?”

“阿弥陀佛,贫僧奉师尊之命,下界游历俗世五甲子,放能回归灵山,今路遇村妇求救,才会惊扰了姑娘的警幻苦海,还请姑娘放他们离开。”

“你说放就放,本姑娘岂不是很没面子?再说,这些凡人心有杂念,要去除根植在他们心中的爱染之法,可是要劳神一番功夫,就这么答应你,我可不想做这么没趣的事。”

“这,那姑娘可有所愿,吾愿以达愿之约,换得他们,姑娘可否乐意成人之美?”

“唔,这好像有点意思啊,你这死秃驴看起来也没外表那么呆嘛,既然如此……”

红衣女子双眼一转,起身一跳,身姿轻乎间从河流上飘过,落在李炎的身边,叉起腰,饶有兴致地打量起李炎。

“你说你要下界入苦境一遭,正好,我呆在这儿实在闲得发慌,你就带本娘也去走一遭,我就放了这些臭男人,如何?”

“这……”

李炎没有想到这娇蛮少女竟然会提出此等要求,单掌虽持威不动,双眼已掀波澜。

不待他犹豫,那姑娘继续说道。

“这离恨之天,警幻苦海,多的是痴男怨女,执拗残生,你既是佛界中人,自当救我脱离苦海,行至善岸,也算功德一件了。”

“并非贫僧不愿,只是自灵山下道以来,一路历经四境六界,所见所遇皆非坦途,姑娘若是随吾而行,只怕是要比这恨天更恨,苦海更苦。”

“恨苦又有何惧?众生离苦,方成三善三恶,本姑娘会怕这些?”

见姑娘去意已决,那些膜拜的男子又已经数日油盐不进,李炎一时无奈,便只好应允了下来,于是,在风雨日照,霜落夜晦的路途里,原本孤身一人的白衣僧人身后不远处,多了一位风姿艳丽的女子。

路途艰苦,人间百态,岁月如歌,匆匆了时光无形,两人一前一后,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凡尘苦境,免不了与生离死别相遇,当两人再次席地对坐,已是一甲子后。

“秃驴,这一甲子的所见所闻,汝有何思?”

“大喜大悲,大悲大戚,为四病所苦,若能早日断其舍离,或能重获宁静。”

李炎在脑中回忆了种种所见,依旧是淡淡的笑容,只是现在的他,笑容中多了一丝不起眼的苦涩。

“无舍无离,断谁舍离,不过是寂灭无形,瘟疫途经烨城,造就万人丧命,其因其果,非是尽头,其疾生情,其恶生爱。”

“……姑娘,情爱予吾,实是不妥。”

“勘不破,悟不出,你这下界之行,不也如走马观花,白费功夫?”

“贫僧乃空门之人……”

“一介旁观,终不解其惑然,汝师尊命你下界,你这呆子倒是真的以完身下界了,汝可知众仙下界,是以魂历天道,在人间寻得一处肉身,以凡人之姿,舍一切神通仙法,经一生一世后,寻得机缘,方可重归天人道。”

“姑娘之意,是要吾步入轮回,体会人间沧桑,爱恨疾苦?”

“正是。”

“……师尊嘱意,吾竟未有察觉。”

李炎暗暗埋怨起自己的愚笨,师尊在自己下山前所露出的担忧,似乎也有了答案。

轮回乃是最严苛的试炼,忘却前尘往事,怀揣本心,历经种种悲苦磨砺,若是不慎,心猿意马,为人间虚妄所惑,断绝仙缘天命,便再难入三善道,沦为三恶道的众生,乃至六道之外的魔者。

“人间有情,人间有爱,可究竟爱为何物,情为何故,无论是神是仙,是佛是魔,皆不能道其一二,历经爱染,度过情劫,方可内心澄明,然而一旦沾染,对于吾等生命久长的存在而言,意味着不能度过,就永远不能解脱,爱之一字,仙庭讳莫如深,魔修弃如敝屣,不知你这呆子,能否过这一劫,若能过,佛界未来必有你的名号流传。”

红衣女子说完,从蒲团上缓缓起身,至方亭之外,仰望夜空繁星。

“和你走这一程,也不算无聊,指点汝一番迷津,权当做相伴一甲子的薄礼,从今之后,你我将会分别两途,行各自之路。”

“姑娘,要离开了?”

“是。”

“去哪里?”

此话一出,李炎惊讶地发现,自己不经觉间,已经慌忙起身,心中暗藏的慌张,悄然遍布肢体各处。

“……我亦要步入轮回之中,”

“为何?”

“娑婆广界,九重天阙,极乐妖都,地狱绝地,无论何处都无法容忍我的存在,父亲在劫中对那善良妓女阿羞所生的一念之爱,让我诞生于世,故名爱染,父亲希望我能借轮回路途,洗去一身爱欲祸端,直至心如止水,重回无色境界,这劫,却是不得不历了。”

少女说着这番话时,面向明月星斗的双眼暗淡无光,在她身边的白衣僧人心神一动,柔声道。

“就是不知,我还能不能再见到姑娘了,天南地北,人海茫茫,姑娘与我一行甚久,便是有缘,愿来世姑娘若遇劫难,吾能为姑娘化解,便是大善。”

“佛界修行者所说,可不能当作戏言,天地见证之下,怕是会所言成真,只是我这一行,必定不是顺风顺水,因爱痴苦怕是避无可避,若你一心修佛,便在来生早日远离红尘,遁入空门,以免因我受累,若真有缘分,青灯之下,古佛之前,必有回首相逢的机缘。”

言毕,女子踏出了分离的第一步,向着东方而行,数秒之内,已经踏出十来丈。

“姑娘!”

僧人忽而唤道:“请留步。”

“还有什么事?”

红衣女子转过身前,双眼里多了一丝踌躇。

“贫僧法号无量,本名摩诃衍,若来生相见,必会为姑娘渡厄化劫,消灾解难。”

李炎能感觉到自己的认真,他一字一句,用颇有仪式感的念法,许下誓言。

“那就有劳大师普渡了,再见。”

再见,再见,一声道别,千山万水,时空易改,再见之时,已经物是人非,轮回转生无人幸,前尘后世谁为辜,短短四甲子,两人纠缠到底的命运,在历史中蒙尘,不见天日。

第一世,他出生于兵胄世家,蒙受浩荡皇恩,执掌皇都兵脉,她为宰相之女,知书达理,温柔娴雅,两小无猜,青梅竹马,正是郎情妾意,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当朝皇帝突发恶疾,不日驾崩,暗流涌动的权力争夺一触即发,即便两家尽力明哲保身,却也避不过秋后算账,兔死狗烹。

新皇登基不过三月,是他将要离开京都戍守边疆的日子,纵然不舍,泪眼相待,却也无可奈何,目送心上背影,独自忧愁,一晃三年过去,当他一身赫赫战功准备班师回朝,一想到会再见故人而兴奋得睡不着觉,却未曾想过在京都迎接他的,是她的死讯。

曾经风光一时的宰相早已流放古塔,一家女眷没入官婢,她也不得不入教坊司充作伶人,尚未出阁已出落得亭亭玉立,乐舞歌艺无一不精,不过两年而已,已经名满贵胄,王孙公侯慕名宴请,只为听其一歌思慕郎君,一曲哀婉断肠。

只可惜,再怎么名震京都,她也不过困于贱籍的一抹劫灰,赏其光鲜容姿,寻花问柳之客亦是络绎不绝,她一一回绝,却也绝不过当朝王爷的求娶,教坊总管怜悯其才艺身世,能保她一时,也保不了一世。

命妇自戕尚且是重罪,何况一个小小的妾室,必会祸及家人,于是她先走一步,在事态成定局之前,穿上一身嫁衣安静地坐在自己朴实无华的闺房,等待毒酒发作,怀揣着对他的无限思念,早一步离开人世。

痛彻心扉,也敌不过时光沧桑,万般思情,也连不上阴阳两隔,十数年的光阴后,再次开始了轮回。

第二世,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宫灯阑珊,锦衣华服,他早早离尘入寺,白衣袈裟,与经文为伴,本是绝不会相交的平行线,却在行宫法会上一见倾心,虽有不负如来不负卿,却也会叹息宫墙叹惜君,高僧与公主,身份上的殊离最终引来了杀身之祸,他因她而死,成为了她心上永不痊愈的伤痕。

第三世,第四世……皆不得善终。

短短五甲子,不过三生三世长命百岁,却因两人情劫断命,硬生生拉长到了七世。

第七世,她为佛敌之女,闻名战国的第六天魔王最疼爱的女儿,生逢乱世,世间凋零,她与出海通商的他相遇,经历一番奇遇波折,两人相知到相恋,终成眷属,七世之怨,本该就此了结。

奈何战国乱世,她最终,还是怀揣着他的骨肉,消失在了本能寺的大火中。

七世爱缘,生生世世,以憾告终,终成了七世怨侣,怨天不成人,怨人世苦短。

从那烈火中沐浴而成的结果,就是如今的柴诚葵,在一望无际的幽冥黑暗里,一缕残魂在涣散中飘荡,直到遇到了一个青年。

他说:“你和我,十分相似。”

她已经无法回答。

他又说:“……是与我,相同灵魂的不同存在……已经接近消亡的碎片……”

“救救……我的孩子。”

烈火焚身的痛楚,父亲的死亡,与爱人的离别,以最惨烈的记忆折磨着柴诚葵。

“真是惊人的母爱,哪怕是最后一刻,也在保护自己的孩子……过来吧,我会让你重生为人。”

青年向她伸出手,从淡薄的魂体中伸出的手慢慢和青年握到了一起。

那一刻,属于柴诚葵的情感,在李炎的脑中爆发,李炎只觉得自己的眼前流下了一行陌生的清泪。

那红袖软帐洞房夜,那樱雨花嫁白无垢,如一圈圈光阴浮末,不过是柴诚葵最期许的黄粱一梦,从未实现过。

红衣佳人白衣僧,终究为情所觞。

“……还是让你知道了啊,本来这些故事,是应该由我带进坟墓的。”

李炎循着声音转身,蓦然回首,在那白光尽头,站着一身装点着细小锦葵花、素雪白裹的对襟襦裙,眉间一缕花钿的佳人。

柴诚葵独立于此,她抬头回忆着天空中飘过的时光浮末,淡淡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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