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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尘回到了平户、并在十字街的茶肆里公开露面的消息传开之后,中华远洋商行的门槛都要被人踩断了。每天都有各色各样的人等上门来,文雅点的递上名帖,粗鲁点的直接报上姓名,众生纭纭,目的都只有一个:希望跟新兴的龙头见个面。见面所为,无非是探探口风,试试路子,谁都看得出来,李旦死后树倒猢狲散,从大通商行的躯体上分离出来的中华远洋商行正在如一颗新星般冉冉升起,将来李旦的势力必定为新的势力所代替,而它绝不会是李国助。交好聂尘,可以趁他还没有羽翼丰满之前建立点关系,不管将来这位年轻大佬是跟李旦一样当个亦商亦盗的海霸王,还是做个横行一方的土财主,多交个朋友,总是没错的。所以聂尘很忙,除了吃饭睡觉,他几乎没有空闲,整天都在喝茶,跟不同的人喝茶,唯有日落时分,闲人尽去的时候,他才有点时间去到码头上,看着一天比一天崭新起来的定远号,默默的沉思。海风带起他的衣角,束起头发的长长布巾在风里轻轻飘扬。“聂先生在哪里想什么?”忙碌了一天后,坐在德耶身边休息看夕阳的年轻黑人好奇的向他询问道,东方大佬的神秘落在这些从遥远非洲而来的昆仑奴眼里是那么的深不可测:“他站在那里已经很久了,他也在看夕阳吗?”“聂先生是很厉害的人,跟白人不一样,他思想很深邃,他看起来是在看夕阳,其实是在思考。”德耶笃定的答道,两条腿在脚手架上荡来荡去。黑人与神俱来的超常运动天赋令他和几个伙伴即使坐在悬在空中的、不过半个巴掌宽的竹竿上,依然能很好的保持平衡,任凭身体在空中危险的椅,却绝不会掉下来。不止是能保持身体的平衡,德耶还可以轻松自在的说话,他迎着聂尘的目光,向其他黑人解释道。“思考?”旁的人惊讶起来:“太了不起了,他们的文字比荷兰文字还要深奥,那些方块字像石头一样硬,他思考的一定是不得了的大事。”“这个是一定的。”德耶再次笃定的说道,凭借和聂尘能够用葡萄牙文沟通的关系,他已经当仁不让的成为这几十个黑人的头目,他也颇为自豪的将自己引申为与聂尘亲近的人,说话做事都本能地站在新的主子立场上:“聂先生本来就是了不起的人。”众黑人一起点头,深以为然,都对聂尘正在思考什么很好奇,但又自觉的敬畏,觉得妄自猜测主人的思想是很罪恶,了不起的东方人一定是在思考这片大海上最高深的问题。其实,聂尘只不过眯着眼,正在看挂在脚手架上的这帮子黑人。“他们怎么做到不掉下来的?”神秘的东方大佬在思考的是这个问题:“难道真的像猴子一样灵活?可别摔坏了,这些人可是仅有的熟练炮手,一个都不能损失。”两边遥遥对望的彼此观察,由于距离过远,大家都不知道对方在看什么、想什么,于是依旧各自想着各自的事。“听说我们过几天等船修好了,就要远行出海,向北去朝鲜国,那边我们从来没去过,你去过吗?”议论一阵后,有黑人向德耶发问,这些黑人是荷兰人通过各种途径得来的,或买卖,或俘掠,来自非洲大地不同的地方,过往的经历也不一样,有的人甚至已经过手十几个主子了,所以有些人去的地方多,有的去的地方少。“我也没去过。”德耶摇摇头,他在倭国呆的时间比其他黑人长,不过也没有去过朝鲜国:“只是听说那是一个被这里更靠北的国家,好像是海对面明国的一个藩国。”“我们去那边做什么?聂先生要去那边做生意吗?”有人提问道:“那边有多远?”“聂先生跟我提起过,过去那边,要在海上航行十几天,若是顺风的话,可以提前。”德耶挺起胸膛一提到聂尘单独跟他说话时,他就会这么昂首挺胸:“他说那边盛产一种美丽的珍珠、温暖的皮毛和珍贵的药材,这些在欧洲都很值钱。”“哦”众黑人发出赞叹声:“我们的主人真是厉害的人。”“那是自然。”德耶露出笑容,朝聂尘站立的方向看过去,隐约靠到自己的主人正用一只手捶着胸口。这个动作德耶很熟悉,荷兰人经常用它来表达忠心,德耶心中顿时暖和起来,按照荷兰人教导的规矩,将一只手也按到自己的心脏位置上。“聂先生在看着这条船表达心意,我也必定忠诚的跟随他,永远不背叛他,一辈子都追随这位亲善豁达的主人!”黑人们知趣的跟着德耶,一齐用右手按着胸口,肃穆的目视聂尘,样子庄重无比。“德耶他们在干啥呢?按胸口做什么?”聂尘摸着胸前痒痒的地方奇怪的瞄着高处的黑人们,心想他们也因为好几天没洗澡身上发痒了吗?“算了,由他们去吧。”揉了痒处几下,聂尘索然无味的慢慢迈开步子,往回走去。他吹了一阵风,脑子里无数的事已经慢慢理清,桩桩件件的一样样都有了盘算,该回去了,洪升还等着晚上向他报告账目呢。入夜后,灯火阑珊,灯笼烛光将平户城勾勒出白日里不曾见到的轮廓线,岛屿上一片光,聚成一团亮,在九州列岛边上如一座巨大的灯塔,照耀着日本江户时代最好的一个通商良港。“等何斌回来,你把我的去向告诉他,这里就由他先做主。”聂尘坐在洪升的屋子里,双手伸在火盆边,烘烤着掌心,在海边吹了一阵风,有点冷。“颜思齐让他直接去夷州,他的老家在福建漳州,鸡笼港的居民大部分都是那边过来的,他去了可以帮着招揽移民、安顿管理。”洪升记下了,拿着毛笔说道:“松浦家那边没有消息过来,不过听说松浦诚之助在前线打了一个胜仗,消灭了松浦健一支军队,夺了几个城。”“意料中的事,幕府在北面也打了胜仗,倭国内乱乱不了几天了说到幕府,京都那边有消息过来没?”洪升翻了翻桌子上的几叠文稿,眯着眼在里面找了好一阵,摇头道:“没有。”“怎么没有”聂尘眼神飘忽的感到奇怪,做下这等大案竟然没有事发,难道德川家戴绿帽子不以为然?洪升道:“这都过去好多天了,若是事发,怎么也得闹出点动静来,但是真没有可能施大喧真的说中了,大哥不会有事。”“唔”聂尘想了想,怎么想都觉得不可思议,索性不去想了,爱咋咋地吧反正大不了跑路。洪升拿毛笔在一本册子上写了几笔,递给聂尘过目,递过去时,他问道:“大哥,沈世魁的货都进库了,我仔细看过,货物都是货真价实的好东西,皮子都是乌梁海貂皮、蓝狐皮子,人参起码二十年以上,那东珠有牛的眼珠子那么大,颗颗饱满,就这种品相,我们运到澳门倒手就是翻着跟头的利润。”聂尘一目十行的在账册上逐页扫过,一面看,一面点头:“最近的进项稳中有涨啊这么说沈世魁出手的东西挺不错了。”“我觉得这条线可以保持下去,若是每月都有几条这样的船过来,我们可以多一条财路。”洪升少年老成的脸上竟然有了抬头纹,他认真说话的时候,黑眼圈分外明显:“大哥在夷州开荒,海了的银子填进去,大哥虽然有钱,但多一项收入总比没有强。”“我也有这样的考量,所以才有北上的想法,以前荷兰人抱着这条线不放,一定有搞头的,我们不接过来就是傻子。”聂尘翻着账册的书页,道:“沈世魁要的现银还是东西?”“现银要了一万俩,另外用余下的一点款子定了两船粮食,等下次再来时付钱装货。”洪升张嘴就答,这些账目他了然于胸:“他都不肯用卖货的银子直接换粮,而是坚持拉现银回去,看起来皮岛缺银子,还缺粮啊。”“毛文龙照道理不该缺钱的,他把银子花哪儿去了?”聂尘好奇起来,又不得其解,于是笑了笑:“关我屁事,等到了皮岛看了就知道了。”“大哥此行,可要多带人手。”“不必,我们是去谈生意,又不是打仗,有定远号就够了,船上火枪有两百杆,大炮数十门,足以自保。”几天后的清晨,平户港还未从黎明的晨曦中清醒过来时,定远号就扬帆出海了。聂尘没有惊动旁人,悄然走的。修缮一新的定远号宛如披了新甲的武士,精神抖擞容光焕发,劈波斩浪轻盈无比,高悬的白帆吃风而鼓,随随便便就把沈世魁的那条福船抛到了后头。定远号不得不收起了几片帆,只为降低速度,等待吭哧吭哧在后头追赶的沈世魁。“这条船好快。”沈世魁无不羡慕的在后头盯着定远号,嫉妒不已:“要是我们有一条这样的大船,一次就能装两船的货。”聂尘自然不会听到沈世魁的话语,他坐在船尾的艉楼里那间宽大的专用房间中,专注地和洪旭、汪承祖等人比划着海图,在明代粗糙的图纸上绘出一条路径来。明代海上行船,已经开始使用海图了,这类图纸以太阳和星星为参照,标注了简陋的坐标,虽然很容易谬之千里,但在熟练水手手里,仍然能发挥巨大的作用。船行千里,踏浪泛波。十天之后,慢慢的接近了朝鲜海岸。在这之前,聂尘通过沈世魁已经对皮岛的位置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这才知道,原来皮岛并不是大明的皮岛,而是朝鲜的皮岛。天启初年,毛文龙逆流而上,在大明辽地满盘崩溃的败局下带着两百人冒险奇袭的镇江,就在鸭绿江河上,距离入海口非常的近,是大明朝在辽东的一个军事重镇,也是朝鲜与大明之间的一个交通要塞,但镇江并不是皮岛。毛文龙取得镇江大捷后并没有高兴多久,就被闻讯而来的后金援兵打得裤子都没了,逃到了朝鲜境内,在离朝鲜大陆不远的皮岛上生了根,后金没有水军,想跨海给毛文龙最后一击也不得行,毛文龙才得以存活,并发展壮大。皮岛的位置扼守了朝鲜与大明之间的海路,距离辽东任何一个登陆点都很近,而隔着渤海,对面就是大明的登莱地区。后金攻克辽阳后,整个辽河以东所有的明军城堡全落入后金之手,但毛文龙的存在,严重影响了后金在辽东的统治,由于要将防守重心放在与明朝对峙的辽西走廊,后金在辽东的军事实力并不强,每一次毛文龙上岸偷袭,总能占些便宜。为了削弱毛文龙的威胁,努尔哈赤实行同化政策,将辽人北迁,女真人南移,偌大的辽东几乎成了一片空空的无人区,人口稀少,让毛文龙即使上岸也没有人可夺、没有城可守。没人,就缺少劳动力种地,也就没有粮食产出,人就会饿死。没城,面对野战无敌的后金军队,毛文龙就如同案板上的肉,任人宰割。而皮岛上自从有了毛文龙,逃难的辽人蜂拥而至,纷纷归附,这些人大部分都是老弱,壮年男子数量不多,对毛文龙来说,这些人口其实是负担,并不是可用的丁口。所以,皮岛上缺粮,几万人几万张嘴要吃饭,光靠皮岛那点地,永远不够,而且随着后金在辽东统治的日益坚固,汉人难民越来越多,粮食的缺口越来越大。登莱巡抚袁可立在时,非常重视东江镇,军饷和粮草靠着渤海一直供应着,毛文龙过得还算不错,但袁可立之后,一切都变了。朝廷手头紧,毛文龙就头大。没钱没粮,这就是皮岛的现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