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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河知县唐昌的任命,让我给压下来了。”
张璁探着身躯,对王岳道:“我查过了,国初的时候,清河的田亩最高峰也不过五十五万,就算当时有隐藏,有荒地,这一次清丈,也绝不可能超过七十万亩,但是下面却按照一百万亩征收田赋,我觉得这里面有问题。”
王岳眉头微皱,沉吟道:“这些年,我读了不少书……”
说这话的时候,王岳是惭愧的……他虽然早早收了张璁这个弟子,但是他能教人家的,真的不多。也就是这几年,他把后世的教学体系整理出来,才出了几本小册子,离着大学问家远着呢!
不过王岳是个知耻后勇的人,他潜下心,仔细研究,大量阅读……还真别说,这几年王岳的学问突飞猛进,与日俱增。
当然了,他的兴趣不是什么诗词文章,也不是什么帝王家史。
王岳关心的是几千年来的经济变化,尤其是许多有趣的现象,其中之一就是隋代的税收问题。
因为王岳在史书中发现,隋文帝曾经感叹,他的税赋已经那么低了,为什么还有老百姓活不下去?
这的确是个好问题,王岳就开始寻找史料,渐渐的,他发现一个惊人的事实,隋代的农田,如何折合成后世的标准,大约有22亿亩!
众所周知,后世制定的耕地红线是18亿亩,隋代的疆土远不如后世辽阔,而且农业技术落后,可耕种的土地一定是大大不如。
但为什么隋朝的官方数据会这么惊人呢?
“隋代承袭两晋南北朝的财税体系,施行严格的均田制,也没有什么大规模的优免政策……隋代府库充盈,太仓的粮食,足够几十年之用,穿钱的绳子都烂掉……但是这个朝代却二世而亡,隋炀帝又大兴土木,干了那么多大工程,有了那么多举措……这些互相矛盾的情况,叠加在一起,你怎么看?”
王岳笑呵呵问张璁。
张璁皱着眉头,沉思良久,突然以手抚额。
“师父啊,您可真是太高了!弟子总算想通了!”张璁沉吟道:“隋代不像两宋和大明,他们没有士绅优免的问题。但是呢,下面的豪门大户依旧要赚钱,因此官员就谎报田亩数量,疯狂多征田赋。老百姓名义上税赋极低,但是因为承担了并不存在的田亩数量,实际要付出的田赋是名义上的数倍之多!”
“明白了,明白了!”
张璁重重颔首,“这就解释了为什么隋代官方税收那么多,一派盛世景象,而民间却苦不堪言,二世而反。”
“还有,正因为税收过多,积累过多,隋炀帝才不得不大举花钱,以此来消解压力。但是他没有料到,百姓已经被盘剥一空,稍微施压,民间就承受不了,烽烟遍地,义军四起了。”
“其实唐代也承袭了隋代的这套东西,不过唐代进行了修整,还有隋末战乱的影响,不至于立刻出事情……但是唐代前期,也不得不多次对外用兵,甚至酿成了安史之乱,以至于后来的藩镇割据。”
张璁说到这里,突然脊背冒凉气,额头尽是冷汗,手脚都跟着颤抖起来。
他终于弄明白了,师父为什么要提到隋朝了……
大明自从立国以来,面临的都是财税不断流失,收不上税的问题……因此一切变法的核心,就是怎么把税赋收上来,却从来没有想过,仅仅追求税额的问题,也会有麻烦,甚至麻烦丝毫不亚于收不上来!
就像出现一个明君雄主,群臣拼命配合皇帝,做名臣,清官,流芳百世。一旦皇帝弱了,大家伙架空天子,享受权柄,一样发家致富。
下面的人也是一个道理。
朝廷有优免,他们千方百计,隐匿土地丁口,拒绝纳税服役。
可一旦抗拒不了,那索性就跳出来,帮着朝廷征税,你想要一文钱,我们就有办法弄出来三文钱!
反正论起噶韭菜,我们是专业的!
张璁惶恐了。
他是真的害怕。
在过去,张璁一直坚信,打压士绅,清丈田亩,均田均赋,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情,谁反对他,那就是居心叵测,应该千刀万剐,诛灭九族。
可随着师父的提醒,张璁意识到,或许真的存在一种可能,他主张的这些,会变成害民之法,甚至有可能,强盛一时的隋朝,就是这个原因崩溃的。
朝廷的税赋增加,绝对不意味着老百姓就能过上好日子,甚至有可能还是灾难!
“师父,我怎么觉得那些理学儒士讲轻徭薄赋,讲于民休息,讲天下财有定数,朝廷夺取,百姓缺乏……这些观点,似乎有道理啊!”
张璁把两手一摊,“师父,要真是这样,我们的变法,还有什么意义啊?”
堂堂张璁,百死不悔的勇士,竟然在这一刻,他动摇了,不安了,惶恐了!
王岳倒是坦然一笑,“所以我们这些人,必须心怀敬畏,必须仔细研究……随着清丈推进,随着整理财税的力度越来越大。各种幺蛾子也就会越来越多。不过我坚信,咱们的路没有错,只是需要更加稳健,更加周全!”
张璁深以为然,发自肺腑道:“师父,若非有你保驾护航,弟子即便做成了清丈,也必定身败名裂。而且这还怪不得别人。我一心以为,自己是为了百姓好,殊不知,我害了百姓。”
“师父,你以为这件事情的关键在哪里?”
“在于权力!”
王岳毫不犹豫道:“关键就在于权力在谁的手里,只要足够强大,任何规则都会为你服务的。反之,你就永远都是韭菜,不管在哪里,都是一样。”
张璁猛吸一口气,“师父,那我们要怎么办?”
“自然是尽量让底层民众获得权力……这个权力有很多的方面,比如推行教化,让他们读书识字,向他们宣讲律法,使得他们可以保护自己。还有惩恶扬善,让百姓有希望……总而言之,不要以为一个清丈田亩,均田均赋,就万事大吉了,咱们需要的是,构筑一个新的世界!”
张璁连连颔首,五体投地。
他甚至觉得,自己这辈子最正确的一件事,不是在大礼议断然支持朱厚熜,而是能拜师王岳,这位师父带给他的东西,绝对超乎想象!
“师父,这么大的事情,千头万绪,只怕弟子看不到成功的那一天了。”
王岳轻笑,“谁要是认为有完美的一天,历史会终结,那才是傻瓜呢!你说是不是?”
“没错!”张璁欣然道:“我们能做的,也就是不断完善,不断弥补缺失,不断向前进步罢了!”
他们师徒讨论热烈,而身在清河的太子朱载基,却是小脸气得铁青。
“什么清河崔家,什么祠堂,什么千年豪门,什么乐善好施……全都是假的!假的!”
小家伙简直气炸了肺,在他手上,就有一份元朝的档案,这是东厂送来的,根据上面的记载……那个所谓的崔家祠堂,根本是一座佛寺……只是后来毁于战乱罢了,跟他们崔家半点关系也没有。
想想也是,崔家已经覆灭几百年,怎么还可能留下祠堂遗址,恰恰又被崔家后人发现了。
这就要说一件事了……这帮所谓的崔家后人,根本就不姓崔,他们姓张!
甚至他们还很可能是一伙乱贼!
是从江西的矿场逃回了清河,靠着私自开矿聚敛的钱财,把自己装扮成了乐善好施的大善人。
至于他们怎么跟清河知县勾搭到一起的,还要感谢知县的师爷,此人正是张家大爷的亲舅舅!
而县令大人,则是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当然了,这也可能是假的。
朱载基面对这些结果,幼小的心灵受到了严重的摧残,这世上还有什么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