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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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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树木何萧瑟,北风声正悲。熊罴对我蹲,虎豹夹路啼。溪谷少人民,雨雪何霏霏。延颈长叹息,远行多所怀。

我心何怫郁,思欲一东归。水深桥梁绝,中路正徘徊。迷惑失故路,薄暮无宿栖。行行日已远,人马同时饥。担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悲彼东山诗,悠悠使我哀。

这首曹操所作的《苦寒行》,讲述的是他在太行山中行军的经历。太行山脉位于中原腹地,北起燕代之间,南抵黄河北岸,群山连绵八百余里,其间尽多悬崖峭壁、遍布深谷沟壑,尤以“道阻难行”着称。纵使曹操这样的大豪杰,面对太行山中的羊肠小道,也只能发出“车轮为之摧”的兴叹。后来北宋年间出了一位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的奇人,名叫沈括。在他的着作《梦溪笔谈》中,记录下太行山“山崖之间,往往衔螺蚌壳及石子如鸟卵者,横亘石壁如带”,便说“此乃昔之海滨”。可想而知,这八百里太行山正是沧海变桑田的鲜活写照。

今天所讲的这个故事,就发生在太行山,但比之魏晋时期,还要早一千多年。当时的中原地区,是由大大小小的诸侯统治,总数据说在八百镇以上。只是这八百诸侯都同尊一个天下共主,那便是被时人称作“大邑商”的商族。

在太行山南麓,有一个叫做“轵邑”的地方,也就是今天的河南济源一带。轵邑位于太行山与王屋山的交界处,是扼守轵关陉的险要之地。作为“太行八陉”中最南端的一陉,轵关陉是太行山东西交通最为重要的一条道路。在轵邑的西北方十余里处,有一座商军的营寨坐落于群山之间,把守着轵关陉的出口。营寨内道路纵横,数百个军帐排列得十分规整。随处可见的白色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每面旗帜上均绣着一只黑鸟,随风飘荡的样子仿佛振翅欲飞一般。

此时日已西沉,加上天空中阴云密布,一幅山雨欲来的景象,谷中伸手不见五指。好在营寨各处都有松明火盆,负责警戒巡逻的士卒尚能看得清道路。

在营寨的东首树着一杆大旗,以象牙为饰,是为牙旗。牙旗下的一座帐篷格外高大,正是一军主帅所居之牙帐。此时方当初春时节,所谓春寒料峭,冷风中裹挟着一股湿气,正在巡弋的士卒们都缩头袖手,很是难受。可在这牙帐之中却似阳春三月一般,原来帐内正中放置着一个炭火盆,盆内燃着的木炭时明时暗,热气不断蒸腾而上。

营帐的地上铺着皮毡,在靠近火盆处摆着一张案几,案上有一盘切好的羊肉、一只烤鸡、一个盛酒的铜卣和一支舀酒用的长杓。一个满脸横肉的男子正据案而坐,手中端着铜爵。他仰起头将爵中的酒饮尽,醉眼朦胧地斜睨着跪在案旁的两名女子。

这两名女子都低着头,垂下的长发令人看不清她们的相貌,可身上所穿的衣物破旧而单薄,却遮挡不住身体的曲线。那饮酒男子看得燥热起来,忍不住放下酒爵,双手一搓,咧嘴笑道:“想不到这两个村妇身材倒好!把头抬起来让我瞧瞧!”

其中一女闻言,将头稍稍仰起,看得出是个约莫二十多岁的少妇,虽然称不上如何美貌,将就也能看得过去。而另一名女子非但不肯抬头,反而以手掩面,发出呜咽之声。

男子见状嘿嘿一笑,将案几上的那只烤鸡抓起,向二女抛了过去。那少妇一楞,随即从地上捡起烤鸡便啃。她吃的极快,转瞬间一只鸡已只剩下一小半。这时她才将剩下的鸡肉递到另一名女子面前,说:“你也吃一点吧。”

那女子却一个劲地摇头,看都不看一眼,仍是啜泣不已。那肥硕男子有些不耐烦,霍地站起来,走到她面前,一手捏住她的下颌,迫使她把脸仰了起来。这时才看清她只是一个十几岁的稚嫩少女,此刻直哭得涕泗横流,又被吓得不敢睁眼,就算是天生丽质的美人胚子,倘若变作这般模样,恐怕也好看不到哪去。

那男子果然大怒,反手一巴掌,将少女打得俯伏在地,他口中还兀自咒骂:“贱人,我一个堂堂大邑商的千夫长,能服侍我算是你的福气,有什么好哭的?”接着又朝她身上踢了一脚。那少妇虽只是跪在一旁,却感觉这些拳脚就如同打在自己身上一般,直吓得浑身战栗,衣角不住抖动。

男子见少女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仍觉不解气,抬起脚来正欲再行殴打,那少妇心中暗想:“这小小女孩这般瘦弱,能再捱几下?倘若竟打死了,这莽汉必然觉得晦气,到时不知会怎样来折磨我。我的性命在他眼中不过如草芥一般,就是死在这里,有谁敢来理论?”想到这里,她急忙拉住男子,说:“这小妮子未经人事,惹恼了官爷,您消消气,就让、就让奴婢来伺候大人吧。”

那男子听她这样说,狞笑道:“原来是个雏儿。”他俯下身,一把抓住少女的头发,将她提起来坐着,“你给我好好看着,学一学如何伺候长官!”

少妇没奈何处,缓缓将身上穿着的唯一一件衣服除了下来。男子双眼放光,一把将她揽入怀中,躺倒在皮毡之上。

火盆发出的光亮将帐内之人的身影全都映在营帐上,帐外的人都知道里面正在发生的事情。就连远在营寨西首的大门处,一座角楼上的两个戌卒也在看着,便如看一出皮影戏一般。

其中一人是个面黄肌瘦、个子矮小的中年男子,有着一张满是皱纹、饱经风霜的脸,枯瘦的手紧紧攥着一支铜戈,身上穿的皮甲过于长大,并不是很合身。

他身边那个青年男子面色有些苍白,双臂贴紧身体,一脸羡慕地说道:“还是当官的好啊,他在暖帐里风流快活,我们却在外面餐风饮露。”

中年士卒道:“你且知足吧,这年月当兵的总算能吃饱,已经不错了。若不是为了有口饭吃,谁愿意来这里?”

那青年士卒却有些意犹未尽,问道:“我刚来没多久,有件事弄不明白。我听说带兵出征的将领若是得胜归来,商王的赏赐固然很多;可是这戌边的将领俸禄也不高,怎么一个守关的千夫长能这般日日风流,夜夜快活?”

“嘿嘿,你以为边关的守将就没有油水可捞吗?我们这里号称驻军两千,实际能有一千五六百人就不错了,这每年多出来四五百人的粮饷,都落入了这些守将的囊中。再说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有些女人只要给她们吃顿饱饭,就能陪你困觉,那又有什么稀奇?”

此时一道闪电划破天际,接着便传来一阵滚雷的轰鸣。淅淅沥沥的雨点也落了下来,山谷中弥漫起一团团雾气。

青年士卒皱着眉头说道:“他们这样虚报人头,要是有敌人来攻,难道就不怕兵力不足吗?”

“敌人?哪来的敌人?”中年士卒很不屑地说,“这太行山从北到南,和这里一样的隘口共有八处,也就是所谓的太行八陉了。鬼方经常由北面的军都陉、蒲阴陉、飞狐陉等处南下,井陉、滏口陉是土方和工方东进的必经之地,就连白陉和太行陉有时也难保会有偷袭之敌。只有咱们这个最南面的轵关陉,我是从来没听说有敌人打这里过。我本来在井陉戌守,后来被差到这来,你以为是为了什么?还不是嫌弃我年纪大了。这轵关陉就是安置我们这些个老弱残兵的所在。”说着,他长叹一声,将手中短戈在地上顿了两下,发出“铎铎”两声闷响。

那青年士卒讪笑着说:“没有敌人不是更好吗?有什么可抱怨的。”他指了指角楼里安放着的一面大鼓,“你若要敲,干脆敲那个,这夜深人静的,敲起来只怕比雷声还大。”

“那是随便能敲的?这鼓一响就是有敌情,整个营寨里上千余人都要爬起来准备战斗,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时,二人听到营寨内有些吵嚷之声,他俩看了看下面,发现是因为下雨,营寨内有些松明火盆快被浇熄了,一队在营寨内巡逻的士兵们抱怨看不清路,可负责看守火盆的人却不知去了哪里。

中年士卒大概觉得事不关己,又接着闲聊:“对了,看你年纪轻轻的,怎么也被分到这里来了?”

那青年士卒听了这话,脸色忽然涨得通红。好在此时黑灯瞎火的,别人也看不出来。我为什么会被分到这个地方?他回想起几个月前,在新兵训练的时候,被一个大块头的家伙两下打掉自己的短戈,还被他抓起来掼在地上,连脊骨都差点断掉。更令人难堪的是,当时周围所有的人都在嘲笑自己。身上的伤几天就能好,可是那种耻辱感一直到现在都令他心中隐隐作痛。

中年士卒见他并不回答,也不再追问,而是转过身来,双眼凝视着营寨外面的山林。青年士卒顺着他的目光瞧去,却什么也看不见,于是问道:“你在看什么呢?”

那中年士卒将上身探出角楼,喃喃自语道:“方才好像听到外面有声音……”忽然间只听“嗖”的一声轻响,一支羽箭从他左颊射入,右颊穿出,顿时令他血流满面。他喉头格格作响,却已不能说话,缓缓瘫坐在地上。

而那青年士卒见到这骇人的一幕,直吓得魂飞魄散,结结巴巴地说道:“出……出什么……事了?怎、怎么办?”此时空中一道电光照亮了整个山谷,让他瞥见从营寨两边的山林中正冒出数不清的黑影,无声无息地朝着寨门疾跑过来。

他指着外面,对中年士卒说道:“有、有…敌人…”那中年士卒无法答话,只是缓缓抬起手来指了指旁边的大鼓。青年士卒这才醒悟,跌跌撞撞地跑到大鼓前,颤抖着举起鼓锤,用力敲起来,“咚”、“咚”、“咚”,只敲了三下,忽然只听一声巨大的撞击声,整个寨门发出剧烈的椅。青年士卒绝望的放下手中的鼓锤,他知道已经不需要再擂鼓了——这是敌人在用巨木撞击寨门,震耳欲聋的响声在山谷中不棕荡,营寨中的人哪怕睡得再死现在应该都已经醒了。

寨门附近的上百个戌卒立刻都跑了过来,有的登上寨门朝下方射箭,有的抵在寨门上阻挡外面的冲击。可是由于寨门年久失修,只被撞了十几下就门户洞开,青年士卒向下看去,只见蝗虫一般的敌人呐喊着冲入营寨,瞬间摧毁掉阻挡在他们面前的一切。而在营帐内酣睡的戌卒们此刻都尚未穿戴齐整,有的人刚刚走出营帐就被飞来的羽箭投枪杀掉,更多人则是被裹在倒伏的营帐内,连敌人的面貌都没瞧见,就毫无反抗地被人用矛戳死或用刀砍死。

剩下的人虽还在拼死抵抗,但是和入侵的敌人相比数量太少,也只能是节节败退。到最后,守军已经只剩下两百来人,全退到东首的牙帐前。

这时在牙帐内,那个肥硕的商军千夫长才匆匆将一件白色兕甲系在身上,来不及束好的长发只能披散在身后;他一手抱着雉盔,另一只手提着一柄长斧,气急败坏地冲了出来,喝问:“你们究竟是哪个方国的人?你们不知道这是大邑商的关隘吗?”

一个十八、九岁的健壮青年大步走到他的面前,带着满脸怒气,双眼中几乎能喷出火来,说:“你就是守关的将领吗?我们是周氏族人,我叫周昌!今天来打的就是大商!”

那千夫长见周昌来势汹汹,顿时气馁,不敢与之为敌。他双手一挥,大叫道:“给我上!”自己却一个转身,来到牙帐后。那里拴着一匹马正在吃草料,他解开绳索,跨上马匹,掉头向东而逃。

一直跑到夜半时分,他身上衣物早已被雨淋透,真正是狼狈不堪。远远望见一座城池,他知道这是到了鄂城,于是策马来到城下。只是此时城门紧闭,哪里进得去?他在城门下大声呼喝了半天,城头上才有一人探出头道:“何人在此喧哗?”

他忙道:“我是轵关的守将,大商的千夫长,有急事要入城,速速给我开门。”

城上那人却冷笑道:“满口胡言,轵关的守将为何要在这大半夜里跑来,何况又是孤身一人?你当我是三岁小儿吗?”

那千夫长顿时语塞,总不能告诉对方自己是因为营寨被攻破,所以只身一人逃了出来。他又羞又忿,只得驱马绕过鄂城,继续向东走。直到破晓时分,那马已经连续跑了上百里路,实在走不动了,无论如何鞭打也是无用。

好不容易捱到苏城,那千夫长只得入城去拜见苏侯大人。苏侯是个宽厚之人,见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情知有异,吩咐下人给他换了匹马。那千夫长不敢稍有耽搁,谢过苏侯之后立即上马启程。

好在过了苏城之后就进入了大商的国界,他途经牧邑、沫邑等处时,只要出示自己的印信,说有紧急军情,各地邑守倒也不敢为难他。他一路上换马不换人,这才终于在黄昏之前赶到了殷城。殷城是大邑商的王都所在,他在城内不敢纵马驰骋,只能是耐着性子慢慢向太史府行去。

到了太史府中,那千夫长得以拜见太史莘癸。这莘癸本是一方诸侯,莘国国主,其封地在大河西岸的莘城,只因商王命他担任太史一职,因而现下住在殷城之中。莘癸得知敌情,也不敢怠慢,向他详细询问了遇敌经过。第二天天还没亮的时候,莘癸便乘车前往王宫,预备向商王禀告。

此时的商朝天子,名叫商羡。虽然继承王位才不过数年,但商羡胸怀大志,不甘于只做个守成之君。他任人唯贤、励精图治,在他的治理下,商朝这样一个延续了数百年的王朝却是一派欣欣向荣,丝毫不显垂暮之象。

莘癸来到群臣议事的明堂前,只见有一人早已在明堂内端坐,正是冢宰商容。商容是商王羡的叔父,其实年纪与商羡倒差不多,只是在王族内辈分较高。据莘癸所知,商容在商王文丁一朝便已为官,其人少年老成、处事稳重,所以商羡即位后便任命商容做了冢宰。

莘癸步入明堂,跽坐于地,向商容行了一礼,口称:“冢宰大人。”

商容还礼后道:“太史大人今日来得这么早,是有什么要事吗?”

莘癸答道:“回禀大人,昨夜得轵关守将来报,轵关陉大营已被周方攻占,目前周方军队去向不明。”

商容轻叹道:“怎么现在连周方这样的蕞尔小国,也敢来进犯我大商了吗?”

莘癸道:“请冢宰大人不必忧虑,周方不过是癣疥之患,如螳臂当车而已。”

此时又有两人来到明堂内,莘癸认得这二人都是商羡之弟,一个是箕胥余,一个是比干。当时象莘癸这样有封地的外族人称作侯,而商王的亲族获得封地后却不称侯而称子,箕胥余的封地在箕城,而比干的封地是庇城。几人互相见礼之后,商容将轵关失陷之事又对二人讲了一遍。

比干听后勃然大怒:“周方这是公然叛逆!待我禀告大王,让我亲领一支大军,定要将岐周城夷为平地!”

箕胥余却道:“莘侯大人,周方远在西域边陲之地,为何都打到轵关大营了,我们却没收到任何警示?难道周方军队是生了翅膀,飞到轵关的吗?”

莘癸道:“箕子大人,周方要到轵关陉,只有水陆两条路可走,走陆路必然要经过虞国,走水路则需经过芮国。我已差人前去打探,相信不久便有消息。”

此时其他大臣陆续都到了明堂上。只听内廷中有人高声宣道:“大王驾到!”众官闻声都立刻正襟危坐,恭候商羡到来。不久,一个年近三十的男子大步流星地走入明堂,正是商王羡。他面南而坐,待大臣们行过稽首之礼,便道:“众卿都请坐下吧。”

这时莘癸向商羡禀告道:“大王,前日夜晚周方偷袭了轵关陉大营,在一夜之间将营寨拔取。虽然还不清楚周方攻占轵关的目的,但很可能是要来攻打殷城。”

商羡大为吃惊,道:“轵关大营一夜之间就被攻下了吗?这太行八陉历来是拱卫殷城的屏障,怎么会如此不堪一击?”

其他大臣都没有接话,只有比干迫不及待地道:“王兄,请让我统领一军,我定将入侵周军消灭,用他们的人头来祭奠天帝和历代祖先!”

商羡并不像比干这么冲动,他思索了片刻,问:“周方不是已经接受册封,成为我大商的臣属了么?怎么好端端的会来攻打我们?”

商容谨慎地答道:“先王文丁大人崩殂之前,曾下令处死遭到囚禁的周侯历。虽然已时隔数年,但小臣以为周方此次兴兵作乱,多半与此有关。”

商羡回忆了一会,说:“此事我亦有耳闻,但不知其详。父王处死周侯,究竟是为了什么?”

商容道:“呃,这个……似乎是周侯历与文丁大人在饮宴之时,因为醉酒,口出大不敬之语,故而被执下狱。而他在狱中又不思悔改,称自己蒙受冤屈,时常、时常说些狂妄之言,侮慢先王,所以才……”

商羡皱了皱眉头,道:“先父与季历饮宴时,还有什么人在场?说了什么样的大不敬之语?”

商容面露难色,说:“当时除了侍酒的奴仆外,并无其他人在。小臣也不知详情。”

商羡觉得此事可能尚有隐情,但是不宜在此时追究,只能搁置起来待日后再查。于是他又问道:“莘癸大人,周方能在一夜之间突破轵关大营,让我方甚至来不及增援。不知他们到底有多少兵卒?”

莘癸摇了摇头,道:“小臣尚未探明周军人数虚实,连他们现在何处都不清楚。”

商羡转而对商容说:“现在殷城中只有两万守军,别处还有能调动的兵马吗?”

商容答道:“攸侯大人正率领三万大军东征,可东面的战事颇为胶着,如果现在将攸侯大人召回,后果难以预料。太行八陉守御鬼方和土方的进攻,兵力也很吃紧。各营内有守卒三至五千不等,每处最多能调一千人回援,大概能凑出七、八千人。”他停顿一下,又道:

“只是八陉的守军就算回援,离得近的几处在数日之间才能赶得回来,离得远的至少需半个月以上。如果大王决定要从各处调兵,小臣立刻就传令下去。”

商羡缓缓点头,此时却听莘癸说道:“且慢,大王不必如此大费周折。”

商羡诧异地问道:“此话怎讲?”

莘癸说:“周方土地不过百里,户籍不过三千,哪有余力养兵?据臣推算,周方所能征召的士卒不过三千人左右。所谓割鸡焉用牛刀,以殷城中的两万士卒应付周方已绰绰有余,又何需再劳师动众?”

商羡沉吟道:“以区区三千人,能一夜攻破轵关大营?再说如果周方真的是准备来攻打殷城,怎么会只带三千人?”他脸上完全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莘癸又道:“启禀大王,三千人之数,是小臣根据周方一年所能收获的粮食以及周方国的人口来估算的,或许不准确,但是也不会差得很远。据探子报,周方是趁着夜间下雨之际,悄悄潜至轵关大营门前,以巨木撞开寨门。加上戌守轵关的兵力不满两千,平时又疏于防范,才会被周人一举攻破。现在我们既已有了准备,绝不会重蹈覆辙,请大王尽管宽心。”

商羡听后,还是有些犹豫。这时群臣中有一人忽道:“我有一言,愿大王听之。”

莘甲扭头看时,认得说话之人是太卜祖尹。商羡看了看祖尹,说:“太卜大人但说无妨。”

祖尹道:“周人跋山涉水远道而来,我想他们可能没有多少攻城之具。而殷城自先祖盘庚大人迁都至此,已历二百余祀,历代先王都对殷城不断修缮,城池之险固不言自明。只要我们据城坚守,不论周方有多少兵卒,仓促间也攻不下来。何况周方军队可能真的如莘侯大人所言,不过寥寥数千人。不管他们人数多寡,我们只需待到周方士卒疲敝,粮草断绝之时,再出城迎战,周方必然一触即溃。”

一部分大臣认为这样应对最为妥当,都连声赞同。哪知商羡却摇了摇头,说:“这办法虽然是万无一失,却绝不可取。试问,如果一个小小的周方打来,我们都龟缩在城内避而不战,叫天下诸侯如何信服?我大邑商的威名岂不荡然无存?”

一时间,群臣们吵吵嚷嚷、莫衷一是。商羡为平息大臣们的争论,又问道:“太史大人估计周方军队要多久能到殷城?”

莘癸道:“小臣以为,周方突然发难,是要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此刻他们必定是以最快速度向殷城进发,预计在两、三日内就能到附近。”

商羡道:“周方地处渭水上游,如果乘舟楫顺流而下,经大河直抵殷城岂不更快?如果他们的目的是突袭殷城,为什么还要从陆路走轵关陉?”

莘癸想了想,答道:“一来恐怕是周方没有足够的船只将士卒都运过来,只能先分批运兵渡过大河,待集结完毕后再从陆路行军。二来,顺流而下固然快捷,可一旦战事不利,想要退回去就难了。经陆路先占领轵关陉,是要为将来撤退时留下一条后路。”

商羡道:“唔,原来如此。不知周军的统帅是谁?此人思虑周详,进攻之前就已计划好了撤退路线,不像是个只会蛮干的莽夫。”

莘癸道:“周军的统帅,据说叫做周昌,正是已故周侯的长子。”

“已故周侯的长子?他有多大年纪?”

这时商容插言道:“故周侯季历,据说受刑之时尚且不到四十岁。照此推算,他的长子年纪应该不大。”

“哼,到底是初生牛犊,竟然有胆子来捋虎须!我倒想看看这个周昌,到底有什么能耐。”

莘癸道:“大王,您不可欺他年幼便小瞧了他。这周昌虽然年轻,但他这次偷袭轵关的行动,既隐蔽又迅捷,倒也合乎兵法的窍要。他趁着我军主力正在与东夷作战的时候来进攻,时机把握的也恰到好处。只不过……”说到这里,莘癸便沉吟不语。箕胥余忙追问道:“不过什么?”

“只不过周方与我们大商的实力相差悬殊,周方根本没有赢的机会。”

商羡听莘癸这样说,脸上才终于露出欣慰的笑容。他说:“那我们此刻该如何应对?”

莘癸道:“此刻我们在明,周军在暗,如果贸然行动必然非常不利。我已将全部斥候都派出去寻找周方军队的下落,而我们则先按兵不动。等到发现周军的踪迹,就变成了周方在明,我们在暗,那便不会受制于人了。”

商羡点了点头,转而与群臣商议其他政事,直到中午才退朝。莘癸也返回太史府中,相应安排部署不提。

两天后,商羡在王宫内的庭院中,正微笑着观看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与四名侍卫练剑。那男孩在侍卫们的围攻下,左支右绌,显然已有些力不从心。终于在数招之后,一名侍卫击中男孩的右胯,疼得他大叫了一声。侍卫们一见男孩受伤,便都停止了进攻。

那男孩心中忿忿不平,将手中的木剑掷于地上,对商羡道:“父王,这不公平,他们若是单打独斗,没一人是我对手。”

商羡脸色立刻阴沉下来,一言不发的捡起地上的木剑,对侍卫们示意向他进攻。

几个侍卫相互看了一眼,纷纷挺剑朝商羡刺去。商羡格挡了几个回合后,突然发力,手中木剑极快地挥动,刺中一名侍卫的胸膛。接着又是一个转身,借助身体转动的力量,将一名侍卫的木剑瞬间击飞。他出其不意的快速解决掉两个人后,更加的游刃有余,再经过十几个回合后,终于将剩下的侍卫全部打倒。

这时商羡才对男孩说道:“受儿,如果这里是战场,而你被数名敌人包围,谁会给你单打独斗的机会?当敌人人数很多时,你不要想着毕其功于一役,而是要逐个击破,先干掉比较弱的敌人,等腾出手来再对付强敌。你明白了吗?”

原来这男孩就是商羡的嫡子商受,商受低着头说:“孩儿知道了。”但他心里想的却是:我又没有你这般的力气,就算使出同样的招式,也无法击落侍卫的木剑。

商羡点点头,将木剑还给商受,说:“继续练。”这时有宫中内侍前来通报道:“启禀大王,太史大人求见。”商羡说:“请太史大人到这里来。”

过不多时,莘癸来到庭院中,见到商受正在练剑,便停下了脚步。商羡对他招手,示意让他过来。

莘癸拜见商羡之后道:“大王,周军已经占领了沬邑,并且在那里停下不走了。探子回报说周军人数大约有四千左右。”

商羡奇怪地问道:“哦?周昌在沬邑滞留,到底是如何打算的呢?”

莘癸答道:“据报,周方军队根本没有带任何辎重,每个士卒只在出发时随身带了几天干粮。他们占领沬邑,想必是要劫掠粮食,这就是所谓因食于敌的策略。另外,他们占住沬邑不走,是想迫使我们的军队离开殷城去救援沬邑,这样周方就可伺机在郊野之地寻求决战。”

商羡一时气到极点,反而冷笑了两声,恨恨说道:“这周昌也太小看我了。他认为我会害怕到躲在城里不出来吗?简直是目中无人!”

莘癸接着道:“周昌占据沬邑这个地方,非常巧妙。此处离殷城很近,如果殷城中的守军倾巢而出,那么他便……”

商羡打断了他,说:“那么他便要随时杀到殷城之下了C一个周昌,竟如此狡诈,这是逼我们总要留一部分兵力防守,有劲却不能完全使出来。如果派出去的兵力少了,还会被他一口一口地吃掉。”

莘癸道:“正是,总之现在周昌占了沬邑,就是以逸待劳,完全掌握了主动。而且想来周昌不会在沬邑消极防守,一定会以沬邑为诱饵,在半路设下埋伏。”

商羡有些着急地问道:“太史大人既然已经洞悉了周昌的诡计,可有破解之法?”

莘癸笃定地说:“小臣倒是有一个一石二鸟之计。”

商羡见他胸有成竹,心中甚喜,忙道:“什么一石二鸟之计?”

“那就是由大王御驾亲征。要打的第一只鸟就是周昌——他带着四千人马前来,就算打下殷城,也无法守住,所以小臣推测他的目标并不是殷城,而是大王您。文丁大人杀了他的父亲,他便要杀您为父报仇。如果大王亲自出征,周昌一定会不顾一切前来攻打您的部队。大王一旦将周昌的主力拖住,令他无法抽身,殷城中就能派出援兵,对周昌形成合围之势,管教他插翅难飞。”

商羡听后不禁笑道:“我这样大的一个鱼饵摆在那里,还怕周昌不上钩?却不知这第二只鸟又是什么?”

莘癸道:“大王您即位不久,正需要打一场胜仗来巩固人心。我们现下与东方夷人之间的战争是势均力敌胜负难料,而与周昌的这一战,则是稳操胜券。倘若得胜,人人都会传颂大王英明神武,率众退敌的事迹,您就会成为受万民景仰、四方宾服的圣主。这便是第二只鸟了。”

商羡不住点头,道:“好C!便依太史大人所言,我定要亲自斩下周昌的人头。还有,沬邑这个地方如此重要,将来我要在沬邑建一座新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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