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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云刚刚回到府中,总管就汇报说下午博陆候府派人来请,要他今日务必到府上一趟。听说长兄霍山也在被请之列,想必有要紧事,霍云不敢怠慢,换过衣服就赶忙骑马前往族叔霍禹的府邸。
与半年前的大将军府相比,如今除了大门两侧的红灯笼换成了黄纸裱糊,其他都毫无二致。霍云轻车熟路在下马石旁跳下坐骑,把缰绳扔给在一边伺候的长随谢三,衣袂翩然,人已到了府门口。
看到府门正好从里打开,霍云抬脚就要跨过门槛,碰巧里面急匆匆出来一个人,两下里险些撞个满怀。那人一看是他,赶紧唯唯诺诺退到一边,低眉顺眼地让出道儿来。霍云看到又是那个油头粉面的混混冯殷,不觉厌恶地皱起眉头,联想起街头巷尾的窃窃私语,说什么先大将军尸骨未寒,徐娘半老的将军夫人就难耐寂寞,在府中偷偷豢养浮浪少年若干,不知大将军泉下有知,该作何想……
谣言初起时,霍云还以为是一些眼红霍家权势的人有意编排诽谤,故而均是一笑置之。后来多次在族叔府上碰到一些陌生面孔的弱冠男子进出,他方信无风不起浪。但自己身为晚辈,对此又能说什么呢?除了私下里寻机教训过几个常来常往的,使他们知难而退,不敢再登门,别的他也无计可施。
可是偏偏就有那种见钱眼开的,揣着明白装糊涂,依然召之即来,赶之不去。这冯殷就是其中一个不怕打的入幕之宾,看似最得霍显欢心,倒叫霍云空憋一肚子气,却拿他没办法。今日又见,霍云也只能给他个厌恶的表情,心里暗骂一声“畜生”了事。
他满怀郁闷走进长廊,还是半年前的那个管事一溜小跑赶过来,喘吁吁说因老夫人身体欠安,不便挪动,大家都在她房中围坐久等,请二爷不必到书房去碰头了。
霍云只好掉头回去,一路向东到了“宁萱堂”。守在门口的髫龄丫鬟打起帘栊,霍云听到里面的说话声都停下来,只有熟悉的妇人声音传过来:“是云儿来了吗?快进来吧!”
“宁萱堂”的主人霍显正在忿忿不平地发着脾气,包括她的儿子霍禹和侄孙霍山还有几个女婿在内的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地垂首侍立。
听出这个一贯颐指气使的声音里带了明显的虚弱疲累,另外在这张因为愤怒而显得苍老的面孔上,霍云敏锐地发现了一丝掩藏不住的惊恐神色,顿时吃了一惊:这世上还有什么样的坎儿是霍家的老太君迈不过去的?难道是生病了?可是屋里并没有草药味,反倒是在场众人的面部表情紧张苍白,好似大病初愈一般。
循礼问了安之后,霍太君示意众人就座。随侍的大丫鬟给主人们上过茶就悄没声息地退出去,只留下一个年龄尚小的清秀女童为老夫人捶腿。
霍显许是心情烦躁,脸上颜色青红不定,沉默半晌才说:“云儿你们几个每日上朝,就没看出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
凭着祖荫当上大司马的霍禹正值壮年,却向来信服母亲的直觉和判断力,听这话问得蹊跷,赶忙回道:“恕儿子愚钝,这几天忙着张罗云儿的亲事,多日都没上朝点卯了。不知母亲大人听到什么风声了?”
霍显不满地瞥一眼这个生于富贵、只知安乐的儿子,无奈地摇摇头,又将殷切的目光转移到孙辈身上。
自从寅时初刻到了族叔府上,将近而立之年的霍山就一直在苦思冥想:这位杀伐决断不让须眉的霍家老太君到底召集他们来做什么?如今看到满屋子人的目光一致落在自己身上,想是躲不过去,只好硬着头皮做个避重就轻的公事汇报:“祖母既然问到,想必已有耳闻。皇上上个月大赦天下,还赐了胶东相成关内侯爵位,又让郡国举荐贤良方正的人承担亲民之职。这个月又赐所有御史大夫关内侯爵位,赐广陵王黄金千斤,诸侯王黄金各百斤,列侯在国者黄金各二十斤……”
没等他的流水账背完,霍显已经抬腿踢开脚下的小丫鬟,不耐烦地怒斥道:“你只管在那里给我弄鬼!甘泉宫的那个为什么要大赦天下?又为什么要广施钱财?你给我捡重点说!”
看到老太太发怒,霍山不敢再顾左右而言他,吞吞吐吐道:“……那是因为……皇上立了嫡长子为皇太子……”
“无用的东西,眼睁睁看着仇人弹冠相庆,专等着枷锁扛身那一天吗?”虽然正是因为听闻这个消息霍显才又惊又怒,可是“皇储”二字再次被提起,她还是难以控制满腔的愤怒,一口紫血毫无预警冲喉而出,恰恰落在战战兢兢的小丫鬟手捧的茶杯里,活物一般簌簌跳动。她也顾不得这么许多,看着众人又喊又叫得不成个体统,更加气道,“我还没死呢,你们这么蝎蝎螫螫做什么?都待着别动,老老实实听我说!大将军生前可是手握兵权没放过,现在呢?兵权呢?没有兵权做徒有虚名的大司马有什么用?什么平乐候冠阳候,全是哄孩子玩的把戏!你们就一点没察觉朝廷在削我们霍家的权吗?先是打着什么‘故剑情深’的幌子,想方设法不立我们霍家的女儿为后,如今更好了,一步一步欺上了头!那刘奭是村妇所生的儿子,怎么能立为太子?如果日后我们家皇后生了儿子,岂不是只能封王了吗?等到那许氏的儿子当了皇帝,我是早已到那边陪大将军过清净日子了,你们呢?伸着脖子等着挨砍吗?”
霍禹看到一向指挥若定的母亲大发雷霆,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一句话说不出来,只忙着招呼下人去请大夫。霍山自认为已经出过一次头,打死不肯再去招骂,索性一门心思装起了哑巴。
自听了族叔提到自己的亲事,霍云的心情就格外好,无论如何体会不出老太太剑拔弩张的心态——看来人年纪大了的确变得胆小怕事——看她说得如此声色俱厉,遂不以为然道:“祖母过虑了!如今皇上对我们霍家恩遇有加,路人皆知。我们后辈子孙虽说不能像先祖那样征战沙场,平日里也都循规蹈矩,对皇上毫无二心。太子年纪尚幼,我们霍家并不曾得罪于他,何以会招致杀身之祸呢?”
听霍云说得句句在理,霍禹和霍山也都点头不迭。霍显心中有鬼却不能明说,只能把气撒到皇后女儿身上:“云儿说得也有道理!怪只怪我们的皇后无用,入主椒房殿快四年了,不要说皇子,连个公主都没生出一个,那些个出身微贱的美人良娣们反倒一个接一个地生出儿子来!你们说,这岂不是天要绝我们霍家吗?”
听着母亲不分青红皂白迁怒于人,霍禹心里暗暗为可怜的幺妹叫屈——小妹成君明明是个天真烂漫的女子,根本就不懂宫中的尔虞我诈,母亲偏要逼她羊入虎口,如今还要抱怨她无用。这生儿育女的事情都是听天由命的,怎么全怪她一人——但他绝没有胆子去反驳母亲的话,只是好言劝道:“妹妹还年轻,皇上对她也很好,迟早会有惺子叫你外祖母的!”
这最后一句话哄得老太太开了心,霍显脸上明显露出笑意,这才接过儿子恭恭敬敬捧着的茶杯漱了一口。一眼扫到立在一旁的霍云,她不由想起儿子刚说的家事,便关切地问道:“云儿的岳家是叫……唉,老了,记性不行了……是个什么祭酒?”
见问到霍云的亲事,在场的人都先长出一口气,身为长兄的霍山赶紧上前一步道:“回老太太,云儿的岳丈正是郡掾祭酒凌士安!”
霍显仔细想了几分钟说:“隐约记得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吧!不过既然是大将军亲口许的婚事,也只能如此了!就是不知道他的家教如何?女孩儿利落不利落?”
霍禹笑道:“老凌虽然树叶儿落下都怕砸着头,他家俩小姐可不像他!小女儿如何,只需问问云儿便知!只说他这大小姐乃是咱家世交杨敞的长媳,老太太过寿的时候是见过她的,好像还夸过她言语爽利呢?长姐如此,想必小妹也差不了!”
霍云一听提到湘裙,既想听又怕问,权衡利弊还是找个借口躲出去的好,故而也没听到老太太后面的话:“既如此,我看就趁早把喜事办了吧!我们家现在人丁稀少,好几年都是光出不进,不像个大户人家的样子,多一个少年人多一份热闹,大将军在天之灵看着我们过得好也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