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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闻人龙看着书卷,不免有些头疼
他大概天生不是看书的料,当年他的父亲闻人庸教他习武时,给了他一本《昔水刀法》,他就不喜上头标注的身体穴位、骨骼经脉这些平平常常的东西,还非要安上一两个毫无意义又复杂难记的名字,还有那些心法也是,他就专捡上面的图画来看,只学了个形,半点意也没学到,被父亲让董婆婆打了不少板子,现在想想还心有余悸
被逼着背了那些文绉绉的长篇大论后,他才知道看这些是有它的好处的,习文可以修身养性,只是他大半是无福消受了
“家主劳累,还是歇了吧……”,春兰见他揉揉脑袋,还以为他是又累了
这么想想,他也是真的有点困了,就放下书来,“春兰你也别累着了,回去睡吧!”
春兰躬身福礼,神色恭敬,为闻人龙掀开被褥,拿出在里头暖了多时的手炉,等到闻人龙脱下外衣,她才轻手轻脚倒退着出了房门,又轻轻把门关上,一举一动竟没有半分差错
闻人龙刚坐到床榻上,忽听得屋瓦上“吭哧吭哧”,竟是有人踏过,每响一声,间隔约有五息之久,可见此人轻功绝佳,一跃数尺,这响声想必也是故意为之
响声仍在继续,连起来听着却渐渐有了韵律,好像是一首歌谣
“间离?”,闻人龙只着单衣,执剑推门而出,“谁!”
只见屋顶上站着一个男子,也不蒙面,正是白天在城墙根下与林言谈话的苏念红
苏念红手里抓着一仅穿着葛衣的少年,却是闻人龙的独子,闻人息
闻人息被悬空抓着站到屋顶之上,早已吓破了胆,就怕这个叔叔一放手,自己就要摔个粉身碎骨,竟伸出双手,紧紧握住苏念红抓着他前领的那只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闻人龙见是自己的儿子,愤然拔剑道,“苏念红,你何时学会这些鸡鸣狗盗之举了!竟挟持一个丝毫不懂武功的幼童!”
“不懂武功?你们家不是九岁习武吗?他今年……”,苏念红伸出左手摸摸闻人息肩头膝盖等部位,这是探骨龄,“已经十二了吧?还没习武吗?”
闻人龙虽然紧张他的性命,听到这还是忍不住瞪了闻人息一眼:这个不学无术的东西,今日在外人面前丢尽自己的脸了!
“苏念红,我们之间的恩怨,你……别扯上我儿子,他只是个孩子……”,闻人龙语气间竟有恳求之意
这时闻人府中众人都已醒了,杜若松赶到就欲拔刀抢回小少爷,却被闻人龙拦下,“你不是他对手……”
杜若松虽不及闻人龙,在武林中也算颇有威望,如今都没交手,闻人龙却直接了当地说敌不过他,杜若松有些不快,“闻人兄与此人交过手?”
他这话本是断定短短不过半柱香时间,闻人龙必没有和他交手,却未战先怯,是讽刺之语
闻人龙却正正经经答他,“我曾与他交手不下百次,赢过二十七次,却输了二十八次,其余都是平手,天下除了……怕是再没有比我更熟悉他武功路数的人了……”
冬梅哭哭啼啼着已经趴到了地上,听雨在一旁扶着,还不时担忧地看向屋檐上的两人,破风抓着飞刀,紧紧看着苏念红,却知自己无能无力
苏念红放开闻人息的衣领,任由他挣扎着快抓不住摔下去了,才又把他提起,如此反复十数次,闻人息已是筋疲力竭,叫苦连连,他却放声大笑,“有趣有趣!闻人龙你这儿子生得倒好玩!”
杜若松忍耐不住,碍于闻人龙才不出手,“你可知自己……”
闻人龙拔剑架在杜若松身前,逼得他硬生生吞回还未出口的话,“你……你……”了半天后,气愤得退步在后,一副欲袖手旁观的样子
闻人龙收剑作揖,这回却不再慌张了,他静下来一想,便料定苏念红不会伤害闻人息,语气平和了许多,“云间与苏兄多年不见,檐上风大,不妨下来一叙别情……”
“我与你又有何情可叙,我这次回来,不是为了和你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苏念红就着屋瓦蹲下,“你说这檐上风大,可不知闻人龙你还记得‘风’这个人吗?”
听到“风”这个字,闻人龙有一瞬就想拔剑冲上去把这个人斩成十八段,好让他停了那张叽叽喳喳的臭嘴,但还是没有这样做,他阴沉着脸,“我可不知你与他有过交情?”
“云间盟主大可放一百个心,我与他半点交情也无,不过他与我一重要之人息息相关,同时也有恩与我,我向来是恩怨分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苏念红说的这话,不知情者听来是一片糊里糊涂
闻人龙却懂得他想说什么,“暗门究竟意欲何为!”
“闻人龙,此话差矣,此事纯属我个人恩怨,与暗门无关……”
“你到底想要什么!她当年毅然决然随你而去,不念与我往昔半分情谊!是你找我还债还是我该找你讨债!”,闻人龙被他那一番话刺中心底旧伤,控制不住情绪,大声怒吼,冬梅被这声一吓,愣愣地落着泪,却再不敢有一点哭声
“什么‘随我而去’,她是随我而去了,为何不能随我而去,她本就应随我而去!”,苏念红显然没有他那样情绪失控,却也有一点激动,“你知道小离念了你多少年吗?你却娶妻生子,你才一点都不顾她的情分!”
两位武林高手却在这像市井泼妇一般对骂,这其中似乎还牵扯着一件江湖旧事,闻人府里那些武功低微的下人们都赶紧退开,生怕家主冷静下来后为防这丑事传出,杀人灭口
“她弃我而选你,你弃她是她自作自受!她不肯回头,我便是成家立业又有何错?轮得到你来责我!”,闻人龙已经忘了闻人息还在对方手上
“你……你以为的是什么?小离是我亲妹妹!”,苏念红提起闻人息,往他脸上啐了一口,骂道,“贱种!”
“妹妹?妹妹!妹妹……原来你是……”,闻人龙喃喃着,突然喷出一口血来,随即晕了过去,周围的人都拥上去,春兰叫着,“快扶家主回院里!叫孙医师来!”
闻人息有点怕,苏念红的唾沫混着他自己的泪从他脸上流下来,他看看下面乌乌泱泱一群人,真正在看着自己的竟只有冬梅和破风听雨三人,他以为自己拥有很多,可到头来他有的不过是一个随衣院而已
他任由苏念红提着自己离去,心下仍恐惧不已,却再没有半分挣扎
二
却说苏念红带着闻人息,一路踏着街边屋顶的青砖白瓦,远远地把闻人府后来的追兵抛在身后,一直到了东城的一间客栈屋顶,右手随手从屋檐上飞落一颗石子,砸开了下面的一扇窗,这窗是由一条铁钩挂住,打开时需先往里关上一点,松了铁钩才能打开
苏念红从屋檐上跳下,右手攀住窗台,一个翻身便入了屋内
闻人息看着这屋,只是寻常的客栈房间,一张木床上平躺着个紫衣女子,苏念红把闻人息扔在一边,封了他的穴,闻人息除了眼珠子还能转悠之外,全身都已动弹不得
苏念红坐到铜镜前,上头早已备好了易容的假皮,不到一会他已换了一张脸孔——一张带点憨傻的农人面孔,黑乎乎地几乎看不出眼睛嘴巴来,哪里是先前那个白面书生?
他对着镜子自言自语,“怪不得你总说我黑……”
他走到紫衣女子面前,也自说自话道,“小离,哥哥今日冲动了,合该他负你一辈子才好!”
他背上那个紫衣女子,然后闻人息只看到他提起个**袋向自己套了过来,哑着嗓子也叫不出声,眼前便是一黑
过了一会,他听到一阵马的嘶叫声,然后是踢踢踏踏的马蹄声响
一个陌生的男声,“城门已关,客人请回吧!”
苏念红的声音,“大哥行行好,我们夫妻俩本是来洛城探亲的,可我家娘子生了急病,这药在乡下家里才有,不快点回去不行呀!”
闻人息心道:这坏叔叔还挺会说谎……
那个男声,“这小娘子还有点姿色嘛!”
然后是一阵嘭嘭锵锵的声音,好像是打起来了
闻人息被一甩一甩的,已经是头晕脑胀,接着便一阵安静,然后他被放了出来
这回他却没见到苏念红,而是那个紫衣女子,旁边点着一堆火,周围是一片密林
女子伸手解了他的穴道,“家兄得罪了……”
闻人息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女子,也不敢乱跑,就地坐下,那女子出神地望着火堆,他四周看看,见那绑他来的苏念红躺在树下,已除了易容,像是睡着了
那女子已经有三十多岁了,旁边两把雌雄双剑,正是苏念红与这女子的佩剑,雌剑稍小,上头坠了一块玉,玉上刻的,却正是他曾见到的刻在父亲刀上的那朵楔,女子眉眼间显出淡淡的皱纹来,但看得出来年轻时也是一位秀色佳人,无怪……无怪他父亲惦念了这么多年……
他想起自己有一回看到父亲在案上描了一副画,画中女子想想该就是这紫衣女子年轻的模样
画上题词:云茫水遥山峦重,离肠千转断崖垄
苏离朝他看了过来,用树枝拨出火里叉着的肉来,一串递给闻人息,声音清清冷冷,好像世上没有她可关心的事一样,“吃吧!我不会烤,我哥和红姐姐烤得好……”,说着自己也吃了起来
闻人息接过来看了一下——已焦了大半,他偷偷看看苏离,见她面无表情地吃着,自己也没法再挑剔什么,狠下心来咬了几口,竟觉得还很好吃……最后越吃越急,嘴边抹得黑乎乎的一片,“好吃,姐姐这个好吃……”
苏离扔给他一条手帕,“除了你只有三个人说过我烤的肉好吃……”
也只有三个人吃过她烤的肉……
“谁?”,闻人息只是顺嘴问一下,也没指望她能回答,他自己又拣了一块肉,急急忙忙往嘴里塞
“我哥,红姐姐,你爹……”,苏离慢慢吃着,眼里毫无波动
她怎么知道她的老情人是自己爹爹?闻人息刚才被香甜的烤肉诱住,此时才想起自己还被这两兄妹绑着,该想想怎么逃脱才是
正想到这时,苏离伸手过来,重新又封了他的穴,也不知是不是看破他想逃跑的念头,冷冷道,“睡吧……”
闻人息只吃了半块的肉掉落在地,沾了满满一层泥,他心里惋惜着,闭上眼也就睡了
谁知那苏念红逃出城门,掐指一算,才发觉他在各家屋顶上以石子布的失足阵有个错漏,平日里他们兄妹从未得罪过武林大家,也从未被一群武功平平的虾兵蟹将穷追不舍过,这句话重读在“一群”,他布的阵向来只针对一人,这回乃是习惯使然,他想到此,已知他从来引以为傲的阵术不能拖延太久,当下决定走小路
山野小路盘根错节,洛城外更有绵延了十多里的一大片树林,其中村镇无数,苏念红学的是阵术,记忆自然非同一般,一路直向东去,并未折返,却来来回回还是迷失了路,只能在这里稍歇一会,他们却不知,沿着东边再不过半里路,就是林中村
第二天,林中村
林守二照常是天不亮就带着林语,两父女背着药筐上山采药了,林子里有不少村里的猎户布下的陷阱,但事先都会标个记号,或是一个草结,或是几根枯枝,以防伤了人,但这些记号几乎都是附近的拽一代一代传下,已经是约定俗成了,外人是不知道的,何况外人轻易也不会到这深山老林里来
两人先前采药捉虫一干事宜暂且不提,就说他们从东边林子开始——村尾即在东方,由北向西,过了午时刚巧绕村一圈回到家中,这会已是巳时,两人到了西林
再说此时天已大亮,苏离早早醒了,只苏念红还一如昨日那样睡着,半点要醒来的意思都没有,苏离似在等他,闻人息见她也没有要动身的打算,醒来后现又睡着了
这两行人碰上已是在所难免
林守二毕竟是走惯了这一片的山路,又见这附近的陷阱被人为弄坏了不少,里面的诱饵尽被拿走,却半点血迹也没留下,已料到有人迷路夜入林中,若不是常年混迹山林的猎户,能如此准确地破开陷阱,那就是……
他原本想让女儿和自己分开,又想想分开后更难保住女儿的安全,选了一丛密密的草垛,“语儿,去,躲在那儿,捂着耳朵,爹爹不叫你,你就别出来!”
林语还在看着四周有什么可采摘的药材,刚才见了许多被毁坏的陷阱也只是叹道最近的野兔山鹿越发狡猾了,林守二却叫她躲着,她便想出口问清缘由,但见爹爹难得认真的样子,还是什么也没说,乖乖躲了起来
林守二走远了一些,大叫道,“可是哪位猎户朋友在这失了路?在下是附近村里的医师,可带路出去!”
苏离早就发现林守二了,但她哥哥还在睡着,怎么藏逸?何况她一个妇女带着孝,怎么装成猎户?刚才那一声明显用了内力,四方都听得清清楚楚,叫话的不是普通的山林农人,她却估量出那人内力平平,不是自己对手,心下安定许多
林守二见没人答话,已猜到来人,又大声叫道,“来人可是心狠手辣,苏别?”
三
原来那苏念红,真名却是苏别,念红是他躲避仇家时另起的假名,鲜有人知,人送外号心狠手辣,为江湖一恶
林守二继续喊道,“苏别,六岁拜于神算子门下,习阵图演算之法,自创失足阵成名,出师后却败坏师门德行,先杀了父母至亲,同门师兄,再杀了结发妻儿,江湖传言你妹妹大义灭亲,却不想你这恶徒还苟活于世,小老自知敌你不过,却……啊!”,一道暗箭从林中射出,林守二只顾着喊话,想着自己一动不动,那苏别也耐何不了他,这会吓得一跤摔在地上,那暗箭正好落到他脚边,他才正要接着喊“暗箭伤人乃不义之举!”,却见那小箭所触及的草木不过一瞬,已化成了飞灰,还有向四边蔓延的趋势,林守二急忙爬起身来逃开,回头一瞧,那小箭为中心,方圆数尺空出了一片裸地来
苏离冷着一张脸从树后站出来,“多嘴的老头!”
林守二本来想的是阵宗世代相传,每一代只传两名弟子,来人必是苏别无疑,此时站出一个妇人来,心里转了百千回,还是懵了,“不知……来者何人?”
苏离却不答他,一挥袖,又抖出三根毒箭,直直向林守二射来
“刚才姑娘是偷袭,如今却不同了!”,林守二不避不躲,一双手先缓缓作运气状,霎时却又快得不见踪影,苏离没看清他的动作,他却又停了下来,摊开手心,左手一支,右手两支,竟捉住了那可怕的毒箭,“小老看这箭,乃是暗门独有,苏别的妹妹苏离便是暗门中人,姑娘是苏离,是也不是?”
苏离见毒箭耐他不得,便也出口猜猜他的身份,“老头你猜得不错,你这五毒掌练得也不错,药山的人,何时来管我暗门的闲事了?”
见是苏离,林守二客气了许多,“小老不是药山之人,自然也不敢管苏姑娘的闲事,只是这村庄乃一处世外桃源,凡人勿进,还请姑娘掉头西行,不过三里就是洛城,闻人盟主为人侠义好客,姑娘可……”
苏离一听他提到闻人龙,二话不说又是三箭
林守二照样接下,却觉得这姑娘太不识好歹,自己好心劝她,她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偷袭,“苏姑娘未免太不识礼数了!小老怎么说也是长辈……”
苏别一出口尽是废话,苏离却最不喜人多说废话,十指拨动,双手翻转,又接连射出数十箭来
五毒掌运气覆与掌上,可避五毒,但身体肢干却不行,苏离这次发箭,故意四散开来,却同时抵达,对准对方下肢,林守二内力本就不及,双掌再快也收不下所有的箭,就地躺下,翻滚着躲了开来,一身泥泞,狼狈不堪
苏离胜得一回,刚要趁胜追击,却突然头晕目眩,扶着树干,差点支撑不住
林守二与苏离又没有深仇大恨,见她身子不舒服,本着一颗医者仁心,“姑娘怎么了?”,就要上去替她医治
“我家妹妹自不用你这老头操心!”,树后出来一人接阻倒的苏离,“在下苏别,你想逃快逃,今日我不想杀人!”
林守二抬头看看日头,刚好是午时
“我本以为苏姑娘当年杀了你这贼子,从你身上得了阵宗秘籍,想不到……你果真没死,也是……指不定你们两兄妹狼狈为奸,都不是个好东西!呸呸呸!”,林守二连啐了三口,好像连骂他们都脏了自个的嘴
“我本就不是个好东西!你走不走,不走?在下屠了你护着的那片世外桃林也未可知!”,苏别背起苏离,解了上衣把妹妹稳稳当当绑在自己背上,手里已握了一手的石子
林守二不肯让步,从腰间解下他用了多年的那个水葫芦来,把葫芦重重地摔到地上,掰开裂缝,从里头摸出一颗奇形怪状的黄色果子来,再掰开果子,挖出果核含进嘴里,把烂烂的果肉放到地上,“小老刚才的话还没说完呢!我自知敌你不过,却另有法子擒你!”
密林中树木遮挡,那一处却是阳光明媚,不一会,那果肉冒出一股黄烟来,愈演愈烈,不到半刻四周已是浓烟滚滚,苏别见势不妙,接连扔出石子,碍于烟云遮挡,竟无一得中,足尖一点,跃到树上,但烟是何物?袅袅升云,越来越高,苏别背着苏离,很快就被浓烟追上,从高空坠落,苦苦支撑着在林间借了几根树枝的力,作为缓冲,才勉强在落地时保住他兄妹二人的性命
林守二捡起那个烂葫芦,狠狠踹了倒在地上的苏别两脚,“我这最后一颗**给你们俩用了,真是得不偿失!”
“我本医师,不想伤人,你们在外作恶再多,只要不来我这林中村,就不关我的事!老头今日送佛送到西,把你们送到康庄大道上,至于遇上什么凶险,那可与我无关,这**足以麻翻你们整整三天,要是没饿死,也是你们运气了!”,林守二左手提着苏别,右手提着苏离,径直离开,一路走走停停,捡了不少被麻倒的山鸡野兔,到山脚镇上,把这两个恶徒扔到了大街上,然后才从从容容回村
但他却忘了自己女儿还在那林子里等他呢!
却说林语见黄烟生起,一看就知这烟不同寻常,以为有毒,吓得顾不上爹爹的吩咐,连忙往林子外面跑去,担心林守二出事,也不敢跑得太远,就在林子边缘,刚好能看到林中村那棵大树,停了一会,见浓烟散去,捡了一根粗树枝,小心翼翼向原来林守二在的地方走去
林守二当然不在那里,他此刻正准备回家让林芊替他做一顿鲜辣野味,但闻人息却躲避不及,已然不省人事
“爹爹,爹爹!你在哪儿?”,林语得不到回答,心里越发焦急,忽见树下草丛里露出一只绣花布鞋,不知是谁躺在那里,她走过去用手里的树枝戳戳那只小脚,“阁下是谁?”
没人回答,林语心道莫不是一具死尸,心里恐惧不已,想到自己爹爹,定了定神,放胆向草丛里看去,见一个小哥哥倒在那里,面色红润,胸口起起伏伏,不时有轻轻的呼声,看来是睡着了
林语松了一口气,想着把闻人息拉回家里时,突然记起爹爹和成爷爷在下棋时说过的话
她躲在树上
“要是外人进来,看我怎么着他!”
对了对了,村里不许外人进来的,她想了一下,把闻人息拖拉着,到了一个小洞里
这洞是她和嫂子捉野兔时挖出来的,狡兔三窟,她们贪玩,就把整个兔子窝都给挖空了,这儿虽不大,只容得下一人,却刚好可以遮风避雨,她又想了想,在洞里放了几只刚才捡到的野兔,撕了一块布,手指沾着黑泥留下张字条来
“娘要问起就说摔倒弄烂的,爹不是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
布上留字:醒来后一直西行,千万不要向东走!
“先生说,写信要留名,不然他以为我是坏人才不敢留名,反过来向东走怎么办?”
于是在后头接着写到:林中村林语
然后把布条塞进闻人息嘴里……
四
闻人息醒来时,只有一个念头:好饿,好饿……
他睡了整整四天
林语留给他的兔子早就恢复知觉逃掉了,由此可见他的身子骨竟虚弱得连只兔子也不如了
本来都想着要吃草捉蟋蟀填饱肚子了,突然想起前几天夜里他掉的那块肉,就想循着原路回去,走了半天,兜兜转转好像又回来了
他没出过远门,更别谈识路了……
正想着“我命休矣!”时,听见一片水声,这才又撑着身子,想去捉鱼
山林里有条溪涧,自西南向东北,潺潺清清,碧草茵茵
闻人息见到溪流,急急忙忙往前走,半个头跌入河中,张开大嘴咕噜咕噜灌了一肚子水,才算有了些力气,拧干衣服,挽起衣袖,等在岸边,静候时机
说来容易做来难,闻人息等了足足一个时辰的“时机”,却一条“时机”也没等来,而肚子已经开始叫唤了,“咕咕”的响声振聋发聩,都能把鱼吓跑了,他走到河边,咕噜咕噜又灌了一肚子水
“你怎么还没走?”,闻人息觉得脑袋上被什么砸了一下,起身见一块石头滚落在地,他望向石子,也是声音的源头——对岸,一个小姑娘坐在岸边,手里啃了一半的地瓜,正在看他
林语见他不回话,又丢出一颗石子,又正中他的脑瓜,“你在想什么?你不会是哑巴吧?还是聋子……”
闻人息是不知说什么才好,他现在离家不知多远,可怎么回去?但想想他又不是那么想回家,于是他说,“我肚子饿,想捉鱼……”,声音有气无力
“你是哪个村的?我送你回去,你……”,别再向东走了
林语拉上裤子腿,趟着河水走了过来,把地瓜给他,“你是很饿吗?我没有别的,这个先给你,可能……”,不太好……
闻人息接过地瓜,狼吞虎咽着,俗话说“渴时一滴似甘露(lou),过后千杯不如无(mou)”,他现在就是“渴”,吃着这半生不熟的地瓜竟觉得比苏离烤的肉还好吃
“我……我还饿……”,闻人息吃完地瓜,才想起是对方咬了一半的,脸有些红,“我家离得很远……”
“你不是从拐子那逃出来的吧?这可……”怎么办?怎么办?
闻人息听不懂她的话,“你想说什么?”
林语想起自己说话的毛病,又想起眼前这个是外人,就尽量把话说完,“你听着,我们村里不许你进来的,除非你娶了我们村里的人,拜过木神,那就算是我们的人了,这才能进来……”
“娶妻?我……我爹爹不会……”,闻人息支吾其词,不敢看林语,他要娶这个小姑娘?
“你怎么也学得我一样的毛病了?你就……”,林语换了口气,勉强接上话,“就待在这,我回家拿点东西给你吃,你不要……不要乱跑,也别捉鱼……”
闻人息被她领着,又乖乖地窝回了兔子洞里
林语从家里偷偷又拿了几个地瓜,闻人息填饱了肚子,有了力气,就把兔子窝也理了一遍,铺上落叶干草,竟有在此长住的打算
林语好几次问他,“你家在哪,离这多远?”,或者“我把你带到镇上好不好?”,都被他含糊不清地蒙混过关了
他想着,与其在闻人府里背诗书,扎马步,还不如在这里住兔子窝,吃地瓜,玩水,夜晚的满天星海也很漂亮,或者也可以……娶当地的姑娘,待到地老天荒
只是有点想娘了……她会不会整日以泪洗面,越加憔悴了……
他想在这里久留,林语却越来越着急,总是掰着指头数日子,前几天她二哥已经问她了,说,“小语儿这几天怎么都不和我们一块玩了?”
记闻人息来到林中村的第六天:
即认识林语的第六天,离家的第六天和想娘亲的第六天
今天我在溪边等到了第一条鱼,我明明一点脚步声也没出,可惜还是没有捉住它
我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看了水很久,林语说我魔怔了,我却看出来了,水很清凉,水流也很急,记得在茶街里听别人说起过,静水肥鱼,这就是说,越是湍急的水流越少鱼,早早没想起,白白费了好多工夫去等,可是我还是等到了一条,是他们说错了吗?
以前只有在茶街里听过的,男耕女织,稻香鱼肥的日子,是不是就是这样?
我没听林语的话,还是想吃鱼,以后是不是要多听她的话才对?
林语今天给我带了一碟鱼肉,她知道我想吃鱼的……
她说她二哥去镇上换了两条大肥红鱼回来,她说这话时很开心,可是我有点难受,突然不是那么想吃鱼了……
男子汉要养家,可是我觉得自己成了“金屋藏娇”里的那个“阿娇”了,我不想这样的……
午后,我在树林里乱走,想自己抓东西来吃,差点又迷路了,幸好林语找到我了,但是我在一片陡崖下发现了一个好大好大的洞,我想搬到那边去住,可林语说那里可能住着老虎,怎么也不让我去,我听她的话,就不去了……
洞里好暗,可是林语不让我打着火把,说是会把老虎引出来
她好像很怕老虎……
我和林语一起捉到了一只兔子
我想点火,可是我不会,林语拿着两块石头,不知做了什么,突然就有火了
我问她能不能教我,她说我像个大少爷,我怕她看出来我真的是个大少爷,就不理我了,幸好她用的是“像”这个字,这就是说,她觉得我不是大少爷,只是像而已
我在这天问林语,她想嫁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的回答很奇怪,可是我觉得这回答又是正合我的意
她说,她想嫁的人,是天下第二……
今晚隔着林木森森,我看见了北极星,好亮的……
五
淅淅沥沥,细雨朦胧
闻人龙立于院中,春兰秋菊在屋檐下伺候着,石桌上摆着瓜果
“唰”的一声,九幽出鞘,闻人龙右手凌空抓住剑柄,随剑势而动,直向那棵花树飞去,不过刹那,剑尖看着已要触到一朵娇花,他却剑锋突转,急急向下,双脚就树干一顶,花枝乱颤,松开剑柄,回身落地,花露落而花不折,剑恰入鞘,分毫不差
“哇!”,秋菊捂着嘴巴,不觉轻呼,夏竹昨日身体有恙,今日才换了她来
闻人龙抽出九幽,却只露半身,雨珠这时才密密地洒满这把剑,而之前一招“寻花问柳”过后,剑上仍不沾滴雨
剑至快处,已是无剑无形
不顾已湿了大半的衣裳,闻人龙这次换左手出剑,仍是那朵花,飞剑,忽转,收鞘,秋菊只觉得家主这次舞剑与上回一模一样,看不出什么分别来,刚在心底里惊叹家主剑术之高超,左手舞剑也丝毫不弱于右手时,却见那朵楔摇摇摆摆,折枝而落,化作了春泥
闻人龙练左手剑已练了九年,却仍是不得要领,几乎已经放弃,小公子被掳走的这几天,他却像使小性子一样,明知无果,还是一直不停地挥剑,满庭花树共十三株,已有十株无花可开
春兰也没有出言劝阻
九幽的《无形剑法》乃九幽存所创,九幽存是右手握笔,不知为何却是左手持剑,这本剑法也是左手剑法
后来九幽旬把这本剑谱改为右手剑,但终究敌不过左手无形剑
自九幽旬起历代家主却都惯使右手,到这一代,终于有闻人息是惯左手,闻人府上上下下都对他寄予厚望,但他明显不是习武的材料,或者说他不是练剑的材料,他不喜练剑,仅此而已
林中村,闻人息的第七天
《无形剑法》分七篇,一篇有七招七式,共七七四十九剑
到第七篇时就要收剑了
今天林芊露了一招拿手好菜——烹兔肉,林守二因为七天前把女儿留在林子里孤身一人的错处,担心女儿的林芊罚他七天不许食荤腥,家里的饭菜是林芊管着,他也只能受着
七天到了,林芊做了这菜,也是补偿林守二这七天和尚吃素一样的困苦滋味
林语偷偷藏了一只兔子腿,是留给闻人息的
晚霞红了半边天
林语先是去了兔子窝,见闻人息不在,猜想他去了那个大洞里,暗暗骂了几句,还是不忍他饿肚子,顺着狭小到几乎辨别不出的山路,来到洞前,“小哥哥,今天……谁!”
她没想到是林言
林言见她这几天总是鬼鬼祟祟,心神不宁的,早猜到她藏了什么猫腻,“小语儿,你在找哪个哥哥呀?”
林语把裹着兔腿的布包往身后藏,“我在找……”
“你是不是想说大哥呀?”,林言一步步靠过来,一把捉住她拿着布包的那只手,一点点把它拉出来,“你这辈子也别想骗倒你二哥,大哥来这里只有是陪嫂子,或者和二叔来采药,现在嫂子和二叔都不在呢!”
“我……我是……”,林语是真的编不出借口来了,她没法做到像林巧儿那样,林向问为何不交课业时,张嘴前就备好了一箩筐借口
林言凑近那个布包,嗅了嗅,打开一看,“啊!我就知道是二婶煮的兔肉!”,说完什么也顾不上了,就吃了起来
“二哥,我……”,林语试探着问到
“别想了,一包兔肉贿赂不了你二哥,快说!你藏了什么好东西?”,林言匆匆忙忙地吃着,含糊不清地说道
林语却来脾气了,“二哥你那么厉害,什么都猜得出来,那……”
“我不猜!你不说我就告诉二婶去!”,林言吃完兔肉,把布包一扔,“小语儿,你该不会……和哪个邻村的小子在这里幽会吧?”
“不是不是……我才没有!”,林语急得脸都红了
“小语儿真是难得呀!能把话说全了!”,林言却是在逗她
两人在上头打闹,闻人息从昏暗的洞伸出一只小手来,把那个布包拉了进去,闻闻就很香了,真是可恶,全被那个臭小子糟蹋了,闻人息说不出的生气,那可是林语捎给他的兔肉!
肉?他想起娘亲给他讲的故事里面,就说到南方蛮夷之地,有的村庄会把捉到的外人拉回村里煮人肉吃,再想到林语连连叮嘱自己不要进村里去,这下越想越可怕,什么也顾不上了,就想远远地躲开林语那个二哥,说不定他是个茹毛饮血,还拖着猴子一样长长尾巴的怪物呢!
闻人息往洞穴深处逃去,直到再也听不到那两人的声音为止
周围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他开始害怕了,想到林语说的老虎,比起对“二哥”的害怕还更甚之,转角见到一片白光透过崖顶折射出来,像黑暗里突然亮起一盏灯笼来,闻人息急忙向那片光跑去,直到阳光照着自己,他才觉得自己脱离了险境
其实若真有老虎,他站在光亮的地方反而更加危险
外面的阳光越来越弱,到最后成为微弱的星光
他不敢动,就一直待在那里,期望着林语会进来救自己
就着朦朦胧胧的星光,他看到崖壁上似乎刻着什么字,一指粗细,竟还是朱红色
“刑九……刑九……全是刑九?”,满满一面墙或横写,或竖写,或斜划,刻的都是这两个字,不知刻这些字的人对这个“刑九”有什么深仇大恨,这么乱,不是疯子写的吧?还有这个颜色,不会是血吧?
上面另外有四个小字,阴暗潮湿,长了许多青苔,已看不出是什么来了,依稀能辨出第三个字是,“负?”
“是谁负了谁?”
是飞花逐雪浪,鱼戏莲叶间,刑堂不问过,九载岁月迁
“这边倒是不同……”,闻人息不敢再去看那一面血墙,这时外面的月光亮了一点,他从洞口望出,可以看到一整个月亮,洞里其他的地方也亮堂了一点,他看到一片较为工整的字迹,“林梓记山休大师,山休,原渔家郎,与其妻相识于总角之年,结发于弱冠之岁,战乱起,其妻与儿女皆死,剃发出家,有感于世事无常,天意弄人,故记之……”
闻人息看毕,“这是什么故事?我还以为得百转千回生生世世不离不弃海誓山盟说上一堆呢,还不如娘讲的故事好听……”
“你个小娃娃懂得什么?”,一道轻轻的声响起,如同鬼魅一般,闻人息吓得靠着墙四处张望,脚已软得站不直了,只觉得整个人忽地往下陷去,一转眼四周已不是黑漆麻乌的山中洞穴,却是一条大街
抬头一看,是一张牌匾,“九幽一剑,天下……闻人……”
六
接下来这三年,也是闻人息拜在杜若松堂下的第四、第五和第六年
闻人府里的所有人都觉得,小少爷被抓走那么一回后,真真就懂了江湖险恶,只有苦练武艺才是出路这个道理——小少爷长大了!
闻人龙站得很远,春兰替他撑着伞
闻人息在扎马步
春兰道,“小少爷每天都自己来这里扎上两个时辰,听雨说,连冬姨娘也拉不住他……”
“听雨还说了什么?”,闻人龙盯着烈日炎炎下一动不动的小身板,“像我,果然是我的儿子!”
“听雨还说,小少爷……想练剑了……”,春兰掂量着轻重,挑出这一点来说,她知道家主想听这个,“昨天他问还有多久才能开始练剑?”
“好哇!是真的好!”,闻人龙也是真的很欣慰,从前他觉着自己的儿子不学无术,不求上进,现在看起来就像梦一样,真不知道哪一天会不会……就醒了,“不知为何……总还是担忧着……”
“小少爷懂得家主的良苦用心,是好事,人总会想明白的,春兰觉得,家主不必在意太多,家主想想,当年家主也是这般的……”,春兰劝道
“是啊!是这样的!春兰,还是你说得好哇!”,他想起自己当年被董婆婆打了无数的板子,只觉得岁月不饶人,好像昨天还是那个只看图画的孩童一样,“不知……董婆婆怎么样了?”
“董婆婆知道家主惦记,自然是好的”,祠堂里的素斋是春兰天天去送的,她接着说,“婆婆待在祠堂里,诵经念佛,为闻人氏积了不少福缘……”
“不是福缘……”,闻人龙想到什么似的,春兰也不再开口,只听他说,“是赎清了罪孽……”
闻人息乖觉了很多,荆妈妈也闲了下来,她总说,再这样下去,她的板子都要发霉了
每天一早,冬姨娘都亲自来后厨这里,亲自为闻人息做一锅稠稠的猪骨汤,说是小少爷还在长身子,要多补补
闻人息总是匆匆只喝上一碗,就兴奋地往若松堂跑去,剩下的都归了听雨
破风不想喝……
他们偷偷去茶街的次数不减反增,每回到了那里,闻人息却是一句话都很少说,只是一边啃着饼子,一边不知在想什么,有时想着想着就自己笑了出来
那个老板宰了之前那头,又养了头小羊羔
破风说他脑子出问题了
有一回,听雨不在时
在若松堂里
墙外一株梅,院里一棵松
闻人息打完拳,满头大汗地坐在松下
破风已经不用时时刻刻看着他了,闻人息在打拳,他就去练他的飞刀
若松堂里有面木墙,上面大大小小用炭木灰画了许多圈
闻人息擦着汗,向那边大叫着道,“破风,过来陪我歇会吧!”
破风不理他,一把把飞刀射出,越来越快,收手之时,那一面墙上的三十五把飞刀排成了一圈,入木皆是三分,破风瘫坐在地上,他那用了足足三年的绑发的带子旧得断开来,披头散发着,他捡起地上的发绳,也来到松下
“看来得再借你一条带子才行了……”,破风坐下来,把头发拢到后面
“你找娘亲要就可以了,不用问我的……”,闻人息绑发的发绳用了两条,他解下自己的一条,放到破风手里,“嗯……破风破风,你说女孩子会欢喜什么?”
破风一边绑头发一边答他,“你怎么老是问我这些东西?从八年前,到七年前,六年前,你年年都要问我一遍,我早说了,女人心海底针,我才不懂呢!你不如问你的娘亲去!”
“娘亲说女孩子欢喜的是‘心’……”,闻人息看起来蔫蔫的,“可是我不敢挖出来……”
“呵呵……你‘不敢’?你不会还真的想挖吧?”,破风拿出身上的最后一把飞刀,“你娘说的是‘心意’,女人说话总要绕上半天,你这样的人,猜不透她们的……”
《昔水刀法》是六六三十六式,破风的三十六把飞刀正应着这三十六刀
“所以还是问破风最好了……”,闻人息笑嘻嘻地靠过来
破风拿起飞刀,“诶诶,你别过来!听雨去后厨给你端绿豆汤了,我可不想她回来看到的是你的尸体!”
闻人息的绿豆汤是不放冰的,只是给他喝来降降暑气
但她还是拿了一碗冰——带给破风的……
听雨端着汤锅从后厨出来时,迎面正好碰上了李荆,荆妈妈
“听雨,你来一下……这是绿豆汤吧?给息儿的?”,李荆叫住听雨,拉着她就地坐下
地上总归是不干净的,再说这里厨余剩菜积聚,老鼠蟑螂到处都是,混了砒霜毒老鼠的谷米在每个角落里都有一点,经常有“吱吱……吱吱……”声游荡
听雨觉得这样坐着不太好,但李荆都不计较什么了,她也不好开口说
“听雨,你想不想做小少爷的‘刀’?”,李荆看着听雨,她想听听小姑娘自己的想法
“荆妈妈,我可以问……什么是‘刀’吗?”,听雨有点诧异,却不敢看着李荆,怕被发觉自己眼里藏着的东西,她说着自己的想法,“是……一刀一剑……天涯相随吗?”
李荆愣了一下,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此前听雨只觉得荆妈妈的声音样貌都像个大汉一样,今天第一回听了她的笑声,含着一点沙哑,却大半是清脆的,她不经意抬头看看眼前笑着的人,这时才觉得荆妈妈其实是一个女人,一个不止会抬着木板子打破风屁股的女人
“荆妈妈不是故意要笑你”,李荆终于停了笑声,却还是在唇边挂着一点来不及散开的笑意,“那荆妈妈再问你一遍,这回换一个问法:你想不想……嫁给小少爷?”
这句话一说出,听雨从最先听到话语的耳朵尖开始,到耳根,一路红到脸颊上,整个人都红彤彤的像一只红柿子,抓着自己的衣角,折起来打开,折起来又打开,像蚊子嗡嗡一般小声地,“我是丫鬟,我……”
李荆鼓励她,“闻人府不是什么官宦世家,你别看阿龙他顶着个盟主的头衔,那也是一介武夫而已,江湖儿女,论的从来都不是门当户对,论的是什么?是情投意合,郎有情妾有意,还缺什么?什么都不缺了!”
“嗯……”,听雨把头埋得低低的,她想了很久,也只有这个字可说得出口了……
七
“语……语,林……语……”,今年的随衣院注定要重回闻人息仍未出生前的那阵冷清
慈慕三六年
闻人息从若松堂出师,转由家主闻人龙亲授无形剑法,门户独立,原同住随衣院侍妾冬梅、仆人破风与听雨三人搬离
“破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换了个屋子,你……你要是想小少爷了,随时都能来看的……”,听雨背着包袱,里面只有一些换洗衣物和帕巾碗碟一类的东西,可她看破风收拾了快一个时辰了,翻出来的都是什么呀?有整数十件衣裳是破破烂烂的,里面竟还有五六岁孩童大小的,更诡异的是听雨和他毗邻而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里面的花色她一件也没见他穿过,其他的像拨浪鼓、草蟋蟀、石子串的手链、旧书,各种奇形怪状的东西纷纷登场,看得听雨眼花缭乱
“是你想才对吧?”,破风把那些林林总总的杂物堆进床底,见听雨红着脸又有些诧异地看着他,留恋地四处摸摸,“想回来也未必能了……曲水谷离闻人府来回一趟少则数月,多则一年……”
“曲水谷?为什么……我们不是只是……小少爷要‘立家’,这才……”,听雨不知道他们竟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听雨,大哥劝你一句话,老实告诉你吧……那些人不明说,其实是怕……”,破风已经走到门前了,他往闻人息住的西屋看了一会,便摆头不再看了,“怕刀取剑而代之……”
昔水刀与无形剑本是同源,由刀改修剑不是难事,让他们离开是怕他们学去了剑招和心法
“取而代之?”,听雨拿起包袱跟上他,犹豫了一会,“不和小少爷说一声吗?”
破风替她拿过包袱,一肩一个背好,“你想的话就去吧……我在马棚等你,他要是问我……你就说我早离开了……”
听说要自己一个人去,听雨的脸愈加红了,转念像是想到了什么,“我……还是不了……”
“那就跟上!快点!”,破风听到她犹犹豫豫地说不去,知道她是害羞,安慰她道,“能回来的,回来了他还能陪你!”,说着就拉起她快步往外走,一点要多留的意思都不再表露
“不是……破风等等……”,听雨停下把破风往回拉,“你的那些东西……你打算怎么办?”
他们都要搬出随衣院了,他还把东西留在那里,是不是有点……
“哦,你说那些,反正……也没有用,扔那就扔那了吧……”,破风满不在乎,“烧了也无所谓……”
满堂红芳下
“春兰,都烧了吧……”
春兰抱着一大捆书画从间里院出来,路过闻人龙时微微福了一礼,家主的命令她只能听从,但还是,“春兰斗胆问家主一句,家主烧了它们,以后可会后悔?”
闻人龙背过身去,摘了一朵树上的花,“春兰,这么多年了,你应该知道……我这一生从不后悔……”,他把花扔到地上,“树也砍了吧,我想种点新的,此花既不雅亦无香,种了多年也够了……”
春兰明白闻人龙决心已下,再拜一礼,“春兰得令……”
大前天
“林语……语……林语……”,闻人息正是离开若松堂却还没到间里院的日子,这几天是他三年来难得的清闲日子,破风想叫上他,和听雨三人到城外去——他们已经好久好久没出过城了,好不容易家主发了话让他随便玩,他却把自己关在屋里,不知道嘀嘀咕咕什么
“喂!你再不出来,我们买了烙饼就全吃了!”,破风在门口转来又转去,“我们走了喂!我们真的走了!”
“小少爷是生病了吗?”,听雨有点担心
“他能生的哪门子病,罢了,听雨,我们自己去,买了烙饼也不给他留!”
听雨却不肯走,“我不放心,我偷偷去看看,破风你等我一会……”
破风未必会忍下性子等闻人息,但听雨他一定会等的,“你快些,要不我连你也不等了……”,他坐到院前围着花丛的栅栏上,翘着二郎腿一抖一抖地
随衣院有三间屋,正中的主屋是闻人息的,西屋住冬梅,东屋是破风和听雨
主屋和西屋紧邻,中间隔着一条一人过的窄巷,两屋各有一扇常年开着的小窗对着巷子,说是一人过,其实破风和闻人息都去试过,两人都挤不进去,到听雨时,听雨说这样玩弄脏了衣服,而且卡住就出不来了,既危险又无聊
但听雨知道,自己能钻进去……
她进去了,她进去前,就好像知道:这件事对她很重要,她必须这么做!
屋里
“林语……林……语……”,听雨听见闻人息在自言自语
“淋雨?”,她暗自沉思,最近几年确实雨泽颇多,犹记得最后一次旱灾就是九年前的那回,此后不仅无旱,更有多地饱受洪涝之害,“难道小少爷在学百工百技之术?”
听雨不敢妄自定论,她把头从窗户下往上偷偷伸去
闻人息坐于席子,一张画纸铺在地上,挥笔描摹,神色无比专注,一边画一边笑呵呵地重复着那枯燥乏味的两个字,而一边的墙上,满满地挂了一壁的画,画的是肖像画,画中之人,或游山玩水,或闲钓溪边,或案盏肴核,形态各异,观其服饰,多为粗布麻衣,色偏红,画的应是女孩
为何是从衣物看出而不是脸呢?这是因为闻人息画的画,只能看出个大概的形来,而没法辨别具体的什么,就这点书画的名堂,还是孔老夫子握着戒尺,千般万般威胁才入了他的耳
“小少爷……是在画谁?不会是……我吧?”,听雨想着,脸又红了,是个蜜桃的模样,失声便笑了出来
闻人息接着画,很快画完了一张,他提起画,想在墙上替它觅一个恰当的位置,终于选了一个靠近拐角处的挂钩,他挂好了,“再过三年,息儿就能娶媳妇了,嗯……你一定会说,息儿是个值得择栖的良木……”
“他……他原来也……的吗?”,听雨的脸一点一点地红起来,
郎情妾意,一刀一剑,天涯相随……
“息儿想要破风主婚,息儿还想让听雨掀轿帘,想让娘和爹爹坐在一块,我们端茶上去……你说好不好?”
听雨的脸在那一瞬褪尽血色,苍白地如同一张薄纸,摇摇坠地
她蹲下去,额头抵着脏兮兮的围墙,没有哭声,泪却哗哗地往下流
不知道自己哭的是什么……
“林语……林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