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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下旬,寿成室西边的“白虎阙”被打开,一车车往外运着东西,有守备此门的兄弟部队瞧见他们车轮压得咯吱响,遂凑过来打招呼。
“这是何物,丝帛?器皿?”
再瞧这全副武装运送,车舆上还盖着麻布甚至防雨水的熟牛皮,更让人心生好奇:“总不会是金饼吧!”
谁也不知道第五伦是何时把宫中剩下的几十万枚金饼运走,又运去了何处。反正人人都说:王莽跌倒,第五吃饱。大将军现在有的是金子,就看底下人愿不愿意卖命立功。
这时有一车轮子坏掉倾倒,上面的东西滚落下来,兵卒们连忙凑过去,却见地上掉着的是一卷卷古旧竹简,拿起一卷还有些份量。原来花费这么多马匹车乘和人力,就为了运书?
奉命守卫此地的人看这几天架势,也猜到大将军要撤,但究竟是宫里的器皿不好看,还是太仓里的粮食不好吃,放着那么多好东西不运,却运这些既不能用也不能吃,士卒们看不懂的简牍,图什么?
但几个手里拿着简牍想拆开看看的士卒,却被一位当百喝令:“大将军有令,此物若是丢了一卷,我就降一级,降无可降就滚去渭北种地!丢十卷直接处死,汝欲害我?快放回去!”
士卒们不由咂舌,连忙扔回车上。
从城外赶来的王隆看着这一幕,颇为惊讶。
王隆自从劝叔父王元响应第五伦后,就被派往北地郡走了一趟,与控制当地的原涉和大族傅、甘两家联络,并送去第五伦和万修写给原涉的书信。
如今匆匆赶回,怎么一副要撤的架势?他连忙询问当百道:“这些书从何处运出,要运往何处?”
“来自宫中,要送去渭北!”
……
这些满载书简的辎车出发的地点,是麒麟阁、石渠阁、天禄阁,它们在寿成室西北角,呈品字型,共同组成了汉朝的国家图书馆。
其中麒麟储藏朝廷文献、图籍和功臣画像,类似档案馆;石渠阁主要用来辩经,供五经博士探讨学术;而天禄阁则专门作为藏书之所。
第五伦亲临天禄阁,监督将士搬书——他自己也上手搬了一些,倒不是作秀,而是因为,这座藏书阁有些特殊。
此阁周数十步,高百尺,每当第五伦抬起头,就会想起老扬雄还活着的时候,轻描淡写说起,他当年曾被五威司命追缉,以为不活,于是从阁上跃下想免遭羞辱一事。
结果命没死成,腿却断了,读书人的尊严,碎了一地。
月初时,第五伦让人将陈崇从阁顶投下,反复数次,当时觉得出气,现在想想实在是没必要:“反而让此僚的血污了这老师也曾投入心血的学术殿堂,吾之过也!”
第五伦挑来管三阁的人,除了第八矫外,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家伙:在鸿门被他造反吓得拜服的老上司梁丘赐。
此人作为将领颇为庸碌,但管文化却是一把好手,谁让他们梁丘氏本就是诗书传家呢,梁丘赐还在宫里差点混上五经博士呢。
“中垒校尉刘向及其子刘歆便是在此校书,各类书籍整理得当,一一按次序运走即可。”
汉朝对文化事业的投入是巨大的,汉武帝明面上独尊儒术,然对诸子之书依然重视,广开献书之路,建藏书之策,置写书之官,下及诸子传说,皆充秘府。到了元成之际,皇帝虽然治国不咋地,却都是爱书之人,求遗书于天下,并安排了人手分类整理。
梁丘赐家族也曾参与此事,遂一一道来:“刘向校经传诸文诗赋,步兵校尉任宏校兵书……
“每校成一本,由刘向画出篇目,修改错误,写出提要。”
“刘向死后,又令其子刘歆承父业,将秦末以来藏书加以校勘、分类、编目后写成定本,分为提略总页、六艺、诸子、诗赋、兵书、数术、方技七部分,故名《七略》,一共三万三千九十卷,王莽时又征了一次书,由子云公校堪,凑齐了四万五千五百五十五卷,合为《别录》。”
自从三皇五帝以来,诸子百家、医术方技,中国几千年的知识文化,就浓缩在这四万多卷书里了。
难怪刘歆和扬雄二人,不但通五经辞赋,天文地理、杂技方言,无所不通,名符其实的百科全书式的学者。他们都是一边校书,一边汲取养分啊,也由此才有了《山海经》《方言》的诞生。
光只写了目录的《七略》《别录》就够装半车,更别说正主了。起码要上百乘车拉五趟,才能把这些处则充栋宇,出则汗牛马的知识运完。
翻着七略,第五伦不由暗暗感慨这两位老人的命运:“你们要是在这阁里安心搞一辈子学问,不要去碰政治该多好。”
扬雄的成就或许能比现在更大,而刘歆,也不会闹出学者公知治国晚节不保的笑话。
扬雄到最后是活明白了,可刘歆,还糊涂着呢!
糊涂的不止是刘歆,还有刚从城外赶来的王隆。
“将军运书出城,究竟是意欲何为?”
“文山,如今形势不妙啊。”第五伦唉声叹息:“我未能夺下关隘,使得关中成了四战之地,东南之商於,东北之师尉,皆门户洞开。而兵力只够专攻一面,我选择打田况,夺扔西,然商於的孔仁及武关尉竟降了绿汉。”
绿汉便是指绿林之汉,第五伦却是和方望心有灵犀,也用了此称。
“绿林军已在昆阳赢得大战,宛城可能都已失守,彼辈士气正旺,随时可能派兵入关。我军连续作战旬月,疲惫不堪,而渭南大姓态度叵测,我料想,常安很快要面临一场血战!我军没把握一定赢。”
第五伦指着一车车运出的简牍:“我知道文山担心何事,这些都是夫子曾参与校堪的心血,于你我,于读书人而言,是无价之宝。但对绿林流寇来说,却一文不值,彼辈或许会用来烧火,重蹈项羽焚烧秦宫覆辙,我若坐视惨剧发生,也将成千古罪人!”
“既如此,倒不如妥善运走,使其远离兵灾,若文山愿意,此事就交给你与梁丘将军来筹办!”
王隆被第五伦牵着鼻子走,不知不觉已在点头了:“我一定护好诸书。”
第五伦的目的还不止于保护文化典籍不失,这四万多卷书,于他而言,还有一个十分现实的作用。
“对这年代求书若渴的读书人而言,书在哪,他们的心,他们的目标,就在哪!”
最先搬空的是天禄阁,石渠阁继其后,第三天轮到麒麟阁,这儿以文献地图为主,第五伦亦去瞅了一眼,在阁顶上见到了一幅幅功臣画像。
开国功臣萧何张良、汉武功臣卫霍,皆有画像,第五伦惊异张良容貌之女态,霍去病之年轻,但最全的,还是汉宣的麒麟阁十一功臣画像。
第五伦熟悉的,就排第一的霍光和排最后的苏武,其余在他穿越前,连名都没听过!而这其中,还有梁丘赐的曾祖父梁丘贺,排名第九。
“先大夫精通于《易》,善算,料得霍氏余党欲行刺宣帝……”
就这?第五伦摇摇头,汉宣功臣水分有点大啊!
第五伦看罢,让人将它们也卷了带走,宫里杂七杂八的瓶瓶罐罐可以不要,留给下一任主人享受,唯独这三阁之中,他连一根竹简都不留!
等下了楼后,一众属下过来禀报撤离事宜,第五伦却回望麒麟阁,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话:“只不知今代若再有麒麟阁,何人当居第一功呢?”
第七彪等人多是大老粗,没听太明白,梁丘赐听明白了,但他这身份和能力不敢去想。
倒是任光,领会了第五伦的意思,将这句话深深记在了心里!
处理完此事后,第五伦去的下一个地方,是长乐宫。
要搬的不止是书。
还有人!
……
长乐宫自汉初以来,已成太后之宫,因王莽不喜欢长、宫二字,于是改名常乐室。
这儿比王嬿先前居住十多年的明光宫可大多了,搬来十多天了,但她的活动范围只限于其中的“长信殿”,多事之秋,还是深居简出比较好。
更换宫室后,得知外头不再混乱,第五伦的军纪尚可,她遂打发身边许多家在关中的宫女离开,回家去和父母团聚吧,如果他们还在的话,她已是家破人亡,孤苦伶仃,她们却不必如此。
这使得在这深宫中,更加清冷寂寞,故而当王嬿再度受到阴丽华拜谒时,见其无恙,心中甚是欢喜。
阴丽华道:“第五将军对贱婢颇为礼遇,衣食无忧,还派人寻到了我失散的弟弟阴兴,让我给南阳写信。”
但她心里也有隐忧,第五伦只说了让刘秀来京“夫妻团聚”,可没说要送她回去。外头开始传绿林大胜新军,而第五伦对她的待遇也厚了一分。
阴丽华也顾不上担心自己,还是念着王嬿对她的好,近来第五伦颇有撤离常安的架势,阴丽华遂请求入宫拜见,得到了允许。
王嬿看着一身华服的阴丽华,和做小婢女时相比,她显得光彩照人,不由暗暗赞叹,又得知第五伦就拜访过阴丽华一次,且十分守礼后,还松了口气。
她还以为,第五伦对阴丽华心怀不轨呢!莫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你我不再是主仆,说话不必那般拘谨。”
王嬿难得有个说话的人,遂指着这硕大的长乐宫:“长乐者,长久安乐也,可住在这里的太后,又有几人是快乐的?”
“丽华,你可知,我与过去哪位太后比较像?”
阴丽华不太懂宫中掌故,摇头不知。
“一个是孝惠张皇后。”王嬿苦笑,那张嫣是吕后的外孙女,亲上加亲,嫁给了汉惠帝,可她没生下儿子,只能抱养嫔妃子嗣。第一个因乱说话被吕后给毒死了,而第二个,则被”忠臣“周勃陈平们说成野种,竟遭诛杀!
汉文入主长安后,张嫣虽幸免一死,却长期被关在北宫,如此十七年悄无声息。
“还有一人,是孝昭上官太后。”
这位太后离现在较近,更出名点,作为霍光的外孙女,也是年幼入宫,没有子嗣,被霍光作为工具,废立昌邑王和汉宣帝,而等到霍氏被族诛,她也落得困守深宫。但较为长寿,竟熬死了汉宣帝,活到了汉元帝时。
王嬿有时候会想,如果她父亲王莽能忍住不篡权,当初好好辅佐孺子婴,功绩应当与霍光相同,甚至更大!
可现在,她的身份,竟比张、上官二后更加尴尬,活在这乱世里,头夜睡下,却根本不知道次日会发生何事。
“奉共养于东宫兮,托长信之末琉。共洒扫於帷幄兮,永终死以为期。”
王嬿喃喃念着这首班婕妤的辞,在长乐宫的日子没安定几天,如今听阴丽华所言,外头好像又要有动荡了,或许在王莽离开时,便服毒一死了之才是最好,但当日她也曾举起毒药,却迟迟无法灌入口中,或许是心中,还存了一丝幻想吧。
阴丽华默默听着,她自己已经很可怜,如此看来,太后亦然。
而就在今天,王嬿的担心也成了现实。
阴丽华还未出宫,长乐的大门就被打开,第五伦穿着一身戎服入内,朝紧张得攒起拳头,面上却要雍容依旧的王嬿行礼。
“流寇盗贼将入武关,渭南常安或大乱。”
“敢请太后,北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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