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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朝陈天嘉七年,八月初七。
会稽郡,山阴县石塘村。
月黑风高,夜色如墨。
韩端静静地飘浮在一间卧室的上方,无形无色。
不飘不行,他现在只是一个孤魂野鬼,只能保持这种飘浮的状态。
“这碗加料四逆汤喝下去,这小子肯定活不过今晚!”
“没想到这婆娘看起来贤淑端庄,心肠却如此狠毒!”
“先是让人悄悄举报自己的丈夫私开矿冶,将人送进大狱之后,转过头来就对正妻所生的嫡长子下此毒手。”
韩端无声地自言自语了一阵,然后又“看”向雕饰精美的床榻上半坐半卧的病人。
他穿着素色的丝绸寝衣,浓眉大眼,五官端正,虽然因为病了好几天的缘故显得有些消瘦和憔悴,但从眉眼间仍然能够看得出来,这原本应该是一个很有朝气的总角少年。
床榻之前,站立着一个姿色艳丽、身穿翠色衣裙的年轻妇人,这是卧病少年的父亲韩锦的小妾王氏,也正是她对床上的少年韩端下了毒手。
为了各种目的而杀父、杀夫、杀妻、杀子……这样的事情五百年来他已经看得太多,类似的戏码他已经提不起什么兴趣。
如果不是床上这小子敲和他同名同姓,韩端也不会突然心血来潮,跑到石塘村来一飘就是一个多月。
“喝了药后就赶紧歇息,明日我再请疾医来为六郎诊治。”
待少年喝完加料的汤药躺下之后,王氏又细心地为他掖好被角,温言叮嘱,然后才带着侍婢和家丁悄然离去。
韩端仍然静悄悄地飘在那儿,想要看看会不会有奇迹发生。
“啊……呜。”
服药之后不过一柱香工夫,床上的少年便开始全身抽搐,口中发出阵阵痛苦的呻吟,看这样子,要不了多少时间,他就会陷入昏迷,然后停止呼吸,停止心跳。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轻微的碰响。
韩端往外一“看”,原来是王氏去而复返,现在正独自一人趴在门外偷听屋子里的动静。
这婆娘不但心狠手辣,而且胆子还不小。
看她这模样,是想要看看这小子现在有没有死去,换作一般的妇人,肯定没有这么好胆。
最认人感慨的是,这么一个奸滑毒辣的妇人,在石塘村的风评却是极好,宗亲乡邻们说起她来,都要伸出大姆指夸上两句。
她用她那伪善的面目骗过了所有人,包括床榻上那小子的老爹韩锦,就一直以来都认为他一年前娶的这房小妾是一位贤妻良母,因而对她宠爱有加。
女人都是天生的演员,区别只是在于演技高低。
不幸的是,无论是床上的韩端还是飘浮在空中的韩端,都碰到了这种演技堪比影后级别的女人。
韩端原本看热闹的轻松心情一下变得有些沉重,如果他还有躯体的话,他现在的脸色肯定很不好看。
贤惠漂亮的妻子,乖巧可爱的女儿,曾经,他以为自己是一个幸福的男人。
直到他遭遇了一起经过精心策划的车祸,在弥留之际才终于明白过来:那个女人爱的根本不是他,而是他的钱。
曾经视若珍宝的女儿,竟然也不是他亲生的。
带着屈辱、仇恨和不甘死去,但悲剧却并没有就此结束。
不知道什么原因,他的灵魂竟然穿越到了两千年前的东汉初年,然后他就开始在这世间无休止地飘荡。
他成了一个名符其实的野鬼孤魂。
既不能下地狱,也不能进天堂,只能日复一日地在这天地间无助地飘零。
经历了最初难以形容的沮丧和孤寂之后,韩端找到了唯一的乐趣来打发难熬的岁月。
他从东飘到西,从南飘到北,看人间繁华,看世间百态,看尔虞我诈,看两军拼杀。
看王朝倾覆,看楼起楼塌。
这一飘,就飘到了东汉灭亡,飘过了三国魏晋,经历了五胡乱华,迎来了南北朝这个朝代频繁更迭且枭雄辈出的乱世。
不分昼夜地飘荡了五百年,他的灵魂并没有因此而消散,反而变得越来越强大。
除此之外,他还知道了无数被隐埋和扭曲的历史真相,见识也变得越来越广博。
穿越之前,他也曾摆过地摊怼过城管,开过工厂当过老板,见识过三教九流,而且也干过不少坏事。
但经历过五百年的灵魂飘荡之后,他觉得以前的自己和古人比起来,还是太单纯太善良了。
像今天这样的事情,他看过的实在是太多,如果不是这小子敲和他同名同姓,他宁愿找个地方无聊地发呆,也不会飘在这儿看这个将死之人。
床榻上那小子已经不再抽搐,脸色开始渐渐发青,看样子应该是已经没气了。
那贱婆娘终于如愿以偿了。
韩锦已经被关进大牢,再除掉韩端这个唯一的嫡子,韩家的家业早晚要落到她的手上。
私开矿冶可是皇帝下诏严令禁止的,虽然南陈立国不久,根本未稳,诏令也没多少人遵守,但那是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愿追究,只要官府认真起来,那就是砍头的重罪。
飘在半空的韩端觉得这小子十分可怜,但他却帮不上忙,只能摇着并不存在的头叹气。
“真是可惜了。”
他飘到那小子头上仔细看着那渐渐发青的面孔,又叹了一口气。
“这么端正一个酗,心地也还不错,可惜却是个傻小子,一点心机都没有!”
感叹了一下,韩端便准备飘然离去。
好戏结束了,这傻乎乎的小子果然还是没有逃过这一劫,这个地方已经不值得他再留恋,该去寻找新的乐子了。
可就在他准备离去的时候,他却惊讶地发现,他的“身子”竟然不听他的使唤了!
不但不听使唤,而且突然之间,从那小子的头部竟然生出一股吸引力,将他那缕孤魂一点点地拉近。
这是穿越五百年以来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
以前,他无数次尝试想要将灵魂“夺舍”到那些刚刚死亡的人身上,以期获得重生,但无一例外全都以失败而告终。
似乎在冥冥之中,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着他的灵魂,使他不能夺舍,不能投胎,不能超脱。
但是现在,这小子的躯体竟然在主动吸引他的灵魂!
五百年的漫长岁月,他已经完全习惯了那种失重状态下自由自在地飘荡,所以这突然之间产生的吸力,让他下意识地感到慌乱并且条件反射地产生抗拒,想要立即逃离这个地方。
但马上,他就发现自己已经进入了床榻上那小子的身体之内。
“这是夺舍!”经过片刻的慌乱之后,韩端立即就反应过来,他终于附体重生了!
无数次苦苦追寻而不得,没想到今日竟然如此轻易就达成了数百年来的愿望,此刻韩端激动得只想放声大笑。
过了好一会,他的心情才渐渐平静下来,开始思考一个问题。
这是巧合,还是他的命数?
抑或是,床榻上这个韩端,与一千五百年后的那个韩端,都只是他在平行世界的两个分身?
他的思绪渐渐混乱,时而清醒,时而迷糊,终于,在脑袋里传来一阵剧烈的刺痛之后,他彻底失去了知觉。
…………
房内一片漆黑,但韩端仍然能够穿过墙壁“看”到庭院里夜色笼罩下的花木,这说明他的灵魂在进入这小子的身体之后,并没有因此而变得虚弱。
脑海中多出的一段段陌生却又隐隐有点熟悉的记忆,表明他的灵魂已经和前身彻底融合。
门外的王氏已经离去。
从她亲自给韩端下毒而不是假手于人就看得出来,这是个非常小心谨慎的歹毒妇人,在确定了韩端已经无力回天之后,她当然不会冒着巨大的风险继续留在这儿。
月亮偏西,现在应该已经到了丑时,也就是说,刚才他昏迷了四个小时左右。
在这么长的时间内,竟然没有一个下人来看望照顾生了重病的嫡长子,这显然有点说不过去。
不用多想也能知道,这肯定又是王氏从中做了手脚,这对她来说,只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随便找一个借口就能顺利地解决。
韩端试着感应了一下自己的新身体,感觉全身麻木,呼吸有点困难,另外还有点头晕眼花。
这是四逆汤中附子过量引起的中毒症状,如果不及时解毒,情况很有可能进一步恶化。
未经炮制的生附子毒性非常猛烈,即使是重症用来救命救急也最多不超过一枚,但王氏生怕毒性不够,一次就加了四枚进去。
这么大的剂量,韩端当然会感到害怕。
现在这副身子是他的了,可千万不能留下什么后遗症。
强忍着种种不适和疲惫,韩端瞪大眼睛不让自己昏睡过去,要不然谁也不敢担保会不会再发生点什么意外。
只要熬过今晚,他就有时间来收拾王氏和韩家这副烂摊子。
鸡叫三遍之后,天色终于大亮,石塘村也开始慢慢热闹起来,时隔五百年之后,韩端再一次感受到人世间的喧嚣和烟火,差点激动得掉下眼泪。
终于不用再四处飘荡,也不用再承受那无边的孤独和寂寞了。
“吱呀”一声响过,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一个纤瘦的人影从门外走了进来,见韩端大睁着双眼无声地看着她,惊了一下之后,随即便面露喜色。
“郎君醒了?”
进来的是王氏的陪嫁丫环桃枝,今年才刚满十三岁。
“昨晚睡了半宿,一大早就醒了。”
韩端一开口,连自己都吓了一跳,这声音嘶哑得如此厉害,难道被那药伤了嗓子?
可千万别被毒成哑巴!
“郎君卧床这些日子,夫人可是急得上火,昨晚更是一夜未睡。”
桃枝却像是习惯了他这副模样,她走到床前,将手中端着的药碗放到旁边的案几上,然后将韩端扶起来半靠着床头。
“郎君的病终于有了起色,夫人也可以安心了。”
王氏给韩端下毒之事做得十分隐秘,就连陪嫁的贴身丫环都被她瞒了过去,所以桃枝此刻一抓住时机,就向韩端叙说自家女郎对他这个嫡子的担忧和关怀。
韩端不知道她从哪儿看出自己的病有了起色,但他不想和这小丫头分辩,徒费唇舌不说,还累人。
等他在床头靠稳了,桃枝便将药碗端了过来,“趁药还暖和,郎君赶紧将它喝了吧。”
“夫人说了,只要再服上一剂,郎君的病应当就无大碍了。”
“夫人?”韩端伸手拨开药碗,心底冷笑连连。
一个小妾,也配称作夫人?
等过上两天,我让你连人都做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