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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昭达已经在心里想过无数次,明明前几年还非常不错的局面,为什么现在成了这个样子?难道当今陛下真有那么不得民心?
从内心出发,他其实也是很不认同陈顼篡位的。
仔细想来,还真如韩氏散发的檄文所说,陈氏立国以来三个皇帝,真没有哪个是得位正的,难怪这些年来叛乱就没有停息过。
站在大帐外面,微风轻轻吹过,但他却感觉不到一丝凉意,被箭矢夺去了眼珠的瞎眼又开始发痛,让他的脑袋也有点发晕起来。
就在他恼怒地用拳头轻轻敲击着眉角时,亲卫带着一人远远地走了过来。
章昭达很快就认出这是吴县章家的子弟,他的族侄章才。
“侄儿拜见伯父!”
章才走到近前,规规矩矩地作揖行礼,章昭达急不可待地问道:“家里到底如何了?还有,会稽这边,孔休文和谢缄有没有得手?”
会稽之乱已经过去了好几天,但由于韩家军封锁了建德的水陆道路,他到现在还没收到会稽的任何消息。
“会稽豪强于八月初九日夜起兵攻打府衙,中了韩家军的埋伏,全军覆没!孔奂、谢缄等十余家家主,以及云门寺僧首信禅师尽皆死于乱兵之中!”
闻听此言,章昭达倒吸了一口凉气。
据他所知,韩端率大军来了建德,山阴城内最多只有三千郡兵,而众豪强的家兵部曲,再少也不会少过万人。
以三千对一万,哪怕是中了埋伏,也不可能遭遇如此惨败,十余家家主竟然一个都没能逃得出来。
这韩家军的战力竟然强悍到了如此地步?
“听说,那晚韩氏家主召来了天雷,孔奂等人都被劈得全身焦黑而亡……”
“天雷?这种无稽之谈,你等竟然也会相信?”
章昭达冷笑了一声,随即又叹了口气。
这世上百姓大抵不是崇佛就是崇道,几乎所有人都相信有仙神存在,韩氏竖子正是利用这一点来传播“天雷”的谣言,可偏偏老百姓就吃这一套,他又能如之奈何?
“伯父,这不是无稽之谈啊!山阴城衙前大街数百户人家亲眼所见,家主和二叔父最开始也不相信,但他们亲自去山阴打听过后,都说这事情是真的。”
章昭达看着章才,用有些惊讶的语气问道:“叔通也说这是真的?”
他的弟弟章昭裕能坐上岳阳太守之位,虽然其中少不了他的照顾,但章昭裕本身有能力才是最大的原因,章昭达相信以其弟的眼光,“天雷”如果只是谣言的话,应该是瞒不过他的。
所以他突然对韩端的“天雷”感兴趣起来。
“叔通是怎么说的?”
“二叔父说,此事千真万确!”
章昭达再次追问:“他有没有说起当时的情形?”
“当时……当时的情形我说不清楚,但天雷确有其事,这是许多人亲眼所见,绝对不会是谣言。”
章才说得如此肯定,使得章昭达原本不相信的心里也开始动摇起来,如果韩氏竖子真能召来天雷,那这仗还怎么打下去?
这竖子能在两三年内发展出这么大的势力,果然是有些手段。
章昭达负手站在帐前,眯着独眼,神情有些恍惚,不光是天雷给他带来的冲击,还有会稽众豪起事失败给他带来的巨大失落。
没有了会稽世家豪强里应外合,他先前的计划便再也进行不下去,而且还白白浪费了半个月时间和数万石粮草。
世家大族多是清谈之辈,舌辨在行,一旦涉及实事,就办得一塌糊涂。
他这么想着,心里也越来越沉重,这时,章才却又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来:“伯父,家主和二叔父有信给你。”
章昭达回过神来,接过文件,在阳光下验看了蓝色信封两面鲤鱼图案完整无缺之后,方才回到帐内,用小银刀裁开信封,取出信件来细细观看。
章昭裕在信中,却没有提及天雷之事,只是将那日和章宾所说的话又复述了一遍,也说了他做出的决定,至于章昭达这边要如何行事,全由他自己作主。
如果章昭裕来信是劝他投降的话,他可能会不屑一顾,但章昭裕只是分析眼下的形势,明确地说出朝廷的胜算不足四成,这就让他不得不仔细思量了。
两年前华皎作乱时,章昭裕伪造其兄的移、书,并亲自写信向章昭达劝降,即便如此,他当时也没说“朝廷胜算不足四成”这样的话。
难道,局势真糜烂到了如此地步吗?
章昭达沉默片刻,他虽然心下沉重,但他并不想辜负陈国三代皇帝对他的信任和重用:
“你回去告诉叔通,从即日起,我与吴县章氏再无瓜葛!家主和他要如何行事都由得他们,但我身负皇恩,与贼……必有一战!”
“伯父三思啊!”章才看着章昭达,心中无比焦急。
脱离家族这样的大事,可不是说着玩的,这意味着从今往后,他便再不能回到章氏祠堂祭祀祖先,而且在他死后,也不能葬入章氏的墓地。
“即便伯父与章氏撇清关系,韩氏家主也不一定会这样认为!”
这次,章昭达沉吟的时间更长了些:“我写封信你带回去,若我兵败,便让伯通将此信转交孔氏家主,若我侥幸得胜,便将此信焚毁即可。”
章昭达来到案前,很快写好了信件,然后又找来信封装好递给章才,这一连串并不复杂的动作,却似乎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章才刚一接过信件,他便软软地挥了挥手:
“赶紧去找大宝,和他一起回吴县去,你转告他,若我战败身死,不许为我报仇,若违背父言,便是大不孝。”
“伯父!”
章才的嘴唇微微发颤,他知道伯父已经下了决绝之心,或许今日一别,日后便再也见不到了。
“去吧,去吧。”章昭达感觉眼窝又开始疼痛起来,“改朝换代乃平常事,但总得有人为他殉葬。”
章才有点不太明白章昭达的想法,也不能改变他的决定,他只能默默地跪下来,重重地三叩首,然后起身退出了大帐。
良久之后,章昭达才站了起来,独眼中又燃起了熊熊战意。
他是将军,是朝廷重臣,即便是战死沙场,也不会选择不战而逃,或者委屈求全。
“郡公,是不是会稽那边有消息了?”
程文季闻讯匆匆赶来,刚一跨进帐门,便拱手急切地问道。
“有了。”章昭达又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他轻轻地点了点头,“孔休文殉国,谢缄等一干人尽死……接下来,就要靠我等战场用命了!”
“全都死了?!”程文季先是大惊,继而便是一阵失神:“怎么会这样,韩贼在会稽不过留了两三千人,他们连这么点人都敌不过吗?”
章昭达原本想说出“天雷”之事,但此事若流传出去,更为打击军中士气,所以他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少卿,拍杆造出来多少了?”
韩端在衢水之上扎下木栅,用以阻挡上游船只,章昭达苦思冥想,终于想出了一个可行之法。
他命人砍伐带枝叶的树木扎成木筏,用粗绳索将其联结,造拍杆置于其上,再趁大雨之时江水暴涨之际,放木筏冲击韩家军扎下的木栅。
江州兵在衢水驻扎半月,章昭达每日都要督问木筏和折桂的打造情况,造出来多少他心里一清二楚,此刻发问,不过是稍作掩饰。
但程文季还是回道:“一百余条大木筏,都已经装上了。”
章昭达挺直身子,又揉了揉酸痛的眼眶:“那就好,让儿郎们养精蓄锐,只等水起,便是我等破敌之时!”
“可是……我等即便冲破了贼军封锁,也不能战而胜之,若不能取胜,此举又有何用?”
“谁说没用?少卿,我等可不是孤军作战,别忘了淳于思明和黄仲昭,他们两人各率大军攻京口和破岗渎,算算时间,应该也就在这两天了。”
章昭达的估算确实没错,在他望眼欲穿地等待天降暴雨之时,淳于量所率的中军已经在数日前便到了毕墟,而且还与韩家接战了几次。
建康到曲阿的运河,从秦淮河入方山埭,东经赤岗塘、小其、何庄、毕墟,水位逐埭提高,到鼍龙庙后东经城壒、南塘入丹徒宝堰。
也就是说,淳于量驻扎的地方,再往上走几里,便是破岗渎最高处鼍龙庙所在。
韩家军占据高地,修建城墙堡垒截断了破岗渎,陈军不得不在处于劣势的情况下,冒着如雨的箭矢泥弹发起强攻,只数日之间,便损失了数千人马。
陈军几战不利,士气更加低落,这几日来每晚都有士卒逃营,哪怕淳于量领兵多年,也根本约束不住。
八月十七日夜,毕墟陈军大营,靠东侧的一处军帐之内。
“联络上了?”
前军丙幢幢主卢应远看着来护儿,眼神中充满期待。韩端离开之后,他也立了几次不小的功劳,然而,出身寒门且在军中又无后台的缘故,直到如今,却仍然只是一名幢主。
所以,孙四郎和来护儿奉了韩端的命令,潜入陈军之中来招降他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下来。
得了卢应远的允诺之后,来护儿和孙四郎等人便充作他的部曲,在陈军之中潜伏下来,直到陈军到了毕墟之后,来护儿才悄悄潜回鼍龙庙,与卜僧念再次联络。
此刻听卢应远急不可耐发问,一声是汗的来护儿连忙点头低声道:“联络上了,丑时兵至。”
卢应远摆了摆手示意他噤声,然后出帐看了一圈之后,方才回到帐内,低声问道:“卜将军要我等如何配合?”
当初韩端和卜僧念定下的计策,是要让孙四郎和来护儿等人潜入陈军之中作为内应,找机会策应韩家军偷营,今晚来护儿终于联系妥当,准备发难。
“烧营!”
能最快速度最大程度引起混乱的,莫过于火攻之法,卢应远一听便连连点头:“白日出去打柴时,我已经让他们多收集枯枝树叶,正好拿来引火。”
“我和卜将军已经说好了,子时三刻,他会分兵在大营南面发射火箭佯攻,吸引陈军的注意力,我等便在营内趁乱放火,接应大军入营。”
将计划粗粗一说之后,来护儿又有些不放心地道:“卢幢主,此番事关重大,你麾下的士卒可都愿反正?可千万不要出了什么乱子。”
“绝对不会!”事关卢应远的性命,他比来护儿还要慎重,“我麾下五名队率和五百士卒,大多都是吴地人氏,他们都愿意随我投奔韩大将军!”
“如此最好,我怕的就是有人泄密,功亏一篑不说,还白白丢了性命。”
“尽管放心,若出了差错,要死也是我在前面!”
有了内应,也不需要多巧妙的计策,来护儿和卢应远商议既定,趁着时间还早,便将麾下五名队率都召集起来,仔细叮嘱一番之后,再分头行事。
准备好了引火之物,众人回在帐内静静等待,好不容易熬到丑时,突然只得帐外传来一阵暄闹,众人刚站起身来,便见一名士卒掀开帐门走了进来,低声禀道:“幢主,韩家军已经开始佯攻了!”
卢应远几步跨到帐外,果然,大营南面,无数火箭在月光照耀下直扑营内,而营内各处,已经有传令兵在敲着锣四下奔走呼喊。
“大将军有令,敌军来袭,各军主、幢主约束好麾下士卒,不得啸营奔走,违令者斩!”
一名队率走出帐来,急急地对卢应远问道:“幢主,我等如何行事?”
“不急!”卢应远却转身又回到了帐内,“此刻韩家军攻势不急,营内未乱,再等一会再说。”
陈军大营连绵数里,但韩家军在南面发动佯攻,声势仍然十分浩大,喊杀声响成一片,而且看那边越来越大的火光,营内军帐应当已经着火。
“差不多了!”
卢应远霍然起身,五名队率和来护儿等人紧跟在他身后,只片刻便将麾下士卒全都召集起来,背负干草树枝,开始四下放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