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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雪了冻的难受,头顶飘着雪,手里还得洗衣裳,一年到头,没有半分的清闲,雪化成了水,脏了主子们的路,他们这些个低贱宫女又要去擦甬道里的地砖。
今夜一场大雪绵绵无声,宫掖变成一座雪白冰冷的风雪城。
陈棠梨蹲在地上,手中的巾秸一寸寸擦过去,每块青石,每条地缝她擦的认真仔细,蹲的两腿发麻,陈棠梨悄悄伸直了一条腿,待缓过后,再伸另一条,正左右偷伸着腿抻的欢快,甬道深处黄门一声高喏,还没听明白喊的什么。
整条甬道呼啦啦全都跪下了,陈棠梨跟着低头跪下,黄门抬着肩撵的步伐声从她面前走过,她悄悄抬眼看到十几条腿走的很是齐整,至于黄门们肩上扛着的贵人,她没看到,也不敢看。
甬道内安静无声,只有黄门们快速踩过的声响,那种踏踏的脚步声齐刷刷涌进耳朵里,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终于等着步伐声消失在甬道尽头,陈棠梨不要再跪着了,她暗吁了口气,起身一看,她的粗布棉裤沾了雪水全湿了,里衣也浸湿,膝盖的皮肉那凉飕飕的。
笼玉凑到她耳边悄声道:“是太子的仪仗。”
棠梨揉着尽湿的膝盖,心底埋怨这太子从哪走不好,非要从这走。
这条连接南北的甬道,十几丈长将皇城分割成南北对立,足足擦到晌午,陈棠梨回到浣衣局,吴笼玉往通铺上一躺大呼道:“累死姐姐我了,诶,你见着太子了么?”
陈棠梨摇头,换下湿透的棉裤,找了干净裤子换上,吴笼玉撑着脑袋:“我瞧着了一点点。”
她这一说,旁边默不作声的流月也停了喝水的动作。
笼玉想了想道:“好像就那样吧,隔得远,就看到座撵里的人脸白白的,想来是锦衣玉食养的白胖。”
流月登时冷嗤了声,她是见过太子的,绝技不是白胖的模样,太子生的很俊朗,赵家的血脉子嗣女美男俊,个个都是顶尖的相貌。
吴笼玉最看不惯流月阴阳怪气的模样,掀着嘴皮问:“嘴巴破了?漏风啊!”
流月吵不过吴笼玉的,不单单是流月,整座浣衣局,能跟吴笼玉比拼泼辣劲的没几个人,可这样强悍泼辣的人,白天跪在甬道里擦了一天的地砖,凉气受足了,到了晚上发起烧来,烧的浑身滚烫,陈棠梨睡到半夜被热烘烘的吴笼玉给弄醒了,伸手她头上一摸,滚烫滚烫,再去喊她,吴笼玉迷迷糊糊的,话都说不清楚,人烧迷糊了。
陈棠梨起身点了油灯,湿了帕子给她降温,一张通铺上的流月也被弄醒,见吴笼玉生病,幸灾乐祸道:“浣衣局生了病的宫女要丢出去的,过了病气给咱们可不得了,没得药治,都得生病。”
这种滴水成冰的天气,丢到外面能把人活活冻死,陈棠梨没理会流月的冷言酸语,起身裹了旧棉袄,拉门出去了。
北风呼呼的往领口里灌,她紧紧拉着领口,两只手冻的通红。
“三哥,你在吗?”
半旧脱漆的松木菱花窗被她敲的咚咚响,屋里的人听了动静起了身问。
“谁啊?”
陈棠梨喊了声:“三哥,是我,棠梨。”
陈舂将门开了,睡眼朦胧看着她:“你怎么不睡觉?”
陈棠梨咽了口唾沫:“三哥,你有药没有,笼玉病了,这会正发烧。”
陈舂一听二话没说,先叫陈棠梨进来,自己去翻箱笼,找了一包草药出来,嘱咐道:“回去煎上几碗给笼玉灌下去,睡上一觉就好了。”
陈棠梨千恩万谢,接了草药,陈舂看她冻的小脸通红,有些舍不得,又从箱笼里翻了一顶毛皮帽子来,不好意思道:“不是什么好料子的,黄大仙的皮做的,我知道你是官家小姐,没戴过这样脏臭的帽子。”
陈棠梨哪好意思要,大家因为各种原因活在这宫里,做最低等的事,都是苦命人哪还敢称什么官家小姐。
“三哥,你留着吧,我不碍事,我又不出去,就在院子里洗衣裳,你要给主子们跑腿,天还要冷上好几个月呢。”
陈舂看她虽然枯黄却难掩清丽的脸,心底热热的,他是个太监,不该有这样的心思,他大棠梨两岁,浣衣局里的衣裳都是太监们送去,一来二去的跟里面年轻的宫女们就认识了,棠梨安静又生的好,小太监都爱跟她说话,陈舂照顾棠梨,给她的脏衣裳都挑着不那么脏轻泵洗的,两人是同姓,他在家排行老三,当初棠梨喊他三哥,陈舂先是一愣,跟着十分高兴的接受了这个称号。
想到这里,陈舂就自卑,嗫嚅道:“我是个没根的,你别瞧不起我,嫌弃我的东西。”
陈棠梨急的跺脚:“我怎么会嫌弃你呢,这宫里头,待我最好的就是你跟笼玉了。”说着她抢过那顶黄皮帽子往头上一戴出了门,陈舂在后追了出来:“我送你出院子。”
回到屋子,棠梨摘下帽子去摸笼玉的脸,还是滚烫,此刻已经过了半夜,万籁俱静,棠梨就在院子里架起了炉子煎药,她怕惊动了管事宫女,小心翼翼燃了木材煎了半个时辰。
倒出药汁进了屋子,她自己也冻的够呛,扶起烧迷糊的吴笼玉,轻声喊:“笼玉,吃药了,吃了药你就好了,就能出屋子做事了。”吴笼玉迷迷糊糊不知道张嘴,棠梨捏着她下巴,硬是撬开了她的嘴将药汁灌了进去,又给她擦了嘴收拾妥当了。
天还是蒙黑,他们这些浣衣宫婢就要起床做事了,阖宫上下宫女太监的衣裳全都送到浣衣局,没日没夜的也洗不完,那些个太监,净身时没净好的,下面漏尿,衣裳臊臭难闻,也没法子推却,只能蹲在浣衣局的河边,挥着棒槌敲打洗干净。
吴笼玉夜里吃了药,早上总算是能爬起来了,可爬起来浑身没力气,腿里发飘,他们这些人平时没什么好东西吃,营养跟不上,身子就差,这一病更是掏空了身子,勉强拎着洗衣棒到院子里,别人都在干活,吴笼玉软手软脚的坐下来,手才碰了水,就听管事的马宫女高声叫骂道:“胆子不小,敢在院子里烧炉子,是活的腻歪了不成!”
陈棠梨心底一惊,转头去看,她昨晚收拾好放在床底下的炉子不知道为何出现在外面。
管事宫女插腰站在一边,指着一众人喝骂道:“谁干的!乖乖站出来领了罚!”陈棠梨朝吴笼玉看去,两人对视眼,心底惴惴的。
流月站出来小声道:“姑姑,昨晚我屋里的吴笼玉生病了,这炉子就是她用来煎药吃的。”
吴笼玉啐了声,这下贱蹄子,陈棠梨心里哀叹,果真是宁可得罪君子也不能得罪小人,放在床底下的炉子为什么会出现在外面,十有八九是流月故意拿出来放到外面的。
浣衣局管事宫女共两位,一个姓芦,一个姓马,这会叫骂的是姓马的宫女,长马脸,向来的气量狭小,不饶人,落到马宫女的手里,没顿好打是完不了事的,吴笼玉一咬牙要出头,陈棠梨抢她前一步跪了下来,笼玉病都没好透,遭不住马宫女的管教。
陈棠梨跪在地上磕头:“求姑姑开恩,求姑姑开恩,是我烧火煎药的。”
她心中暗想了不起就是掌豁,要么是答杖,陈棠梨刚到浣衣局,还带着小姐脾气,不知道受了多少管教,几次打下来,棠梨找到了技巧,知道如何趋利避害,管教才少了许多。
马宫女冷笑声,她不管是谁在浣衣局烧火用炉子,只要有人出来领罚就成,杀鸡儆猴。
马宫女喊了声,立刻有个衅门小跑了过来,这黄门叫猴子,长的瘦,细眼尖嘴的,眼风不正,他瞧着陈棠梨相貌清丽不俗,没来由的就喜欢捏陈棠梨的脸,被棠梨啐骂几次,还被笼玉揪着领子给揍过,正埋着怨在心口。
陈棠梨一看是猴子来掌嘴,心道糟糕,黄门比常人少了物件,心思也比常人不同,比女人还要睚眦必报。
这边闹着,将屋里的卢宫女也惊动了过来,马,卢两管事宫女,说是品级一样,都是从五品的宫女,但两人出身不同,卢宫女是从前皇贵妃那调来的老人,马宫女则是从冷宫出来的,虽然品阶一样,但按实际算起来,卢宫女当压马宫女一些,卢宫女虽然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但比起贪婪凶恶的马宫女,却还好些。
前皇贵妃生前最不喜欢打骂宫人,卢宫女得了前皇贵妃的教义,也不大喜欢,浣衣局的事因此多半都由马宫女来管制。
陈棠梨见卢宫女出来,膝行到卢宫女面前抽噎道:“姑姑,这事确实是棠梨的错,可退万步想,婢子若不这样做,便是害了大家呀。”
她声线轻软,说话速度不徐不疾,很让人有听下去的冲动。
卢宫女方才听了一耳朵,知道是怎么回事,拉着脸问:“自己做错了事,怎么会危害到大家?我看你这婢子是在为自己开脱。”
陈棠梨哽咽了下,抹着泪道:“眼下天气寒冷,受了风寒少不了要病一场,我是低贱婢子,病了自然没什么,死了也是贱命一条,可姑姑记得么,前年的时候,因宫人得了风寒,过了病气给主子的事,咱们这虽只有两位姑姑是贵人,可咱们平时要洗衣裳,病气沾到衣裳了,宫女太监再穿了这衣裳,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她垂下眼睫,颤巍巍的轻声抽泣,临了轻声道,“婢子都是贱命,死不足惜,就怕给姑姑们惹事……”
卢宫女脸色一噤,陈棠梨的话多少有些牵强,可仔细想,确实是这个意思,他们死了拉去埋了,这病气过到宫里,染给妃嫔们,妃嫔再染到陛下那,出了事,谁能兜的起?
马宫女早就不耐烦了,冲着猴子一使眼色,猴子上前捉了那细腻的下巴扬起了手,卢宫女道了声慢,横了猴子眼:“我开口了么,有你小子动手的份?”
猴子嘿嘿两声,讪讪住了手,卢宫女高声道:“谁染了风寒?今儿不许出来,在屋里吃药,病气没好,不准碰水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