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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天色暗沉,天空中的雨依旧在下,整个白音城都笼罩在迷蒙的水雾之中。
云千煦站在客房的窗前看着窗外被雨水打湿的一株玉兰,不由自主地叹息了一声。
坐在桌旁看书的喻清流见状起身来到他身后轻声道:“六师弟,你想要在那里站到什么时候?天气这般阴冷,莫要着凉了才好啊!”说完顺手将窗户关上,拉着云千煦坐到了桌旁。
云千煦道:“也不知道英王殿下还要在这里住多久,已经五六天了,连一句回去的话也没说过!”
喻清流道:“怎么,你在这里住得不耐烦了么?”
云千煦笑道:“我没有不耐烦啊五师兄!碧落姑娘虽然是九幽门的掌门人,对咱们这些不速之客却是周到殷勤又体贴!刚刚还命人送来了这厚被子和炭火盆!……我……这几日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竟开始贪恋起这样的生活来了!感觉碧落姑娘竟然像是自己的亲人一般的亲切……师兄,你说我……”
喻清流笑道:“这个很正常啊!以我们这样的年纪,正常人都早已是儿女满堂的了!……千煦,我……近几年以来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才不会令你伤心……”
云千煦握住他的手轻声道:“师兄,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话是不能直接问直接说的吗?你就问好了,我有什么好伤心的呢?”
喻清流望着云千煦,眼波温柔得似乎要滴下水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千煦,这么多年以来,你可曾后悔过一生跟着我过着这样的生活?”
云千煦闻言先是一怔,继而微笑着握紧了他的手道:“师兄今日是怎么了?怎么想起问我这个了?不过师兄你既然问了,我便回答你好了!我,云千煦,从来没有后悔过跟你喻清流在一起过着这种不为世人所接受和认可的生活!这世上能够让我的内心感到安宁的人,从来都只有师兄你一个!师兄,你对我这个回答可满意么?”
喻清流不语,只是反手握紧了云千煦的手,二人相视而笑,不约而同地回忆起了十九年前那个同样下着雨的日子。
恼人的秋雨已经接连下了两日,第三日一早竟也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安平国国都紫霄城往日繁华热闹的大街上也比往日冷清了许多。
当时年仅十八岁的云千煦撑了一把油纸伞悠闲地走在街上,身后跟了两个青衣小厮,各自提了一个食盒。三人穿街过巷,来到一条深深的小巷子里。因为小巷尽头处的一座古老庭院中有一眼古老的甜水井,因此这巷子就叫“古井巷”。
云千煦来到那庭院门前,抬手轻敲,很快便有一个身穿粗布青衣的妇人前来开门,见到云千煦不由笑道:“云少爷来了!快请进吧,我们少爷在房里等着你呢!”
云千煦微笑着转身吩咐两个小厮道:“你们把食盒留下,回去告诉我大哥,就说今日我要留在五师兄这里替他做寿,明日晚些时候再回去。”
两个小厮将食盒交给那妇人,转身离去。
云千煦当先迈步走进院子里,那妇人将大门关好,笑着跟在他身后道:“云少爷跟我们少爷感情真好,平日里在千机山上日日一处练功修行,这次难得回家一次却还是惦记着彼此,真是难得。”
云千煦笑道:“五师兄对我好,我自然要对他好,这是人之常情啊!”
时年十九岁的喻清流一身白衣,静静地站在廊下望着云千煦走过来。
云千煦笑道:“五师兄,今日是你十九岁生辰,我叫厨房做了好多菜,咱们今日要来个一醉方休!”
喻清流面上露出微笑,点头道好。又冲着那妇人道:“阿彩,你先将食盒放下,去拿两件干衣服来给云少爷换上,他的裤脚都湿了。”
云千煦直接走进房内道:“五师兄你总是这么婆婆妈妈的,不必换了,要不了多久它自己就会干了。”
喻清流笑道:“这么冷的天气,你的裤腿已经湿到了小腿,不换衣服会生病的。师父和大师兄这两日便会到的,之后我们就返回千机山去。你若是病了,定会耽搁行程的啊!”
云千煦心中不以为然,却还是痛快地换上了阿彩拿来的衣衫,之后两人便开始坐下来把酒言欢。师兄弟二人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所以这一顿酒就从中午一直喝到了晚上,整整一坛上好的竹叶青竟被二人喝了个涓滴不剩。夜深了,阿彩和他的丈夫熬不住先回房睡了,也不知道喻清流和云千煦两人是什么时候睡的。
第二天一早,阿彩刚刚醒来,脸还没来得及洗,忽然听到喻清流房间里传出瓷器摔在地上的“哗啦”声和喻清流的哭声。
阿彩吓了一跳,急忙跑进去,只见喻清流和云千煦都只穿了中衣,就那样光着脚站在冰凉的地板上。喻清流脸色惨白,痛哭失声,云千煦暴跳如雷,脸色铁青。
见阿彩进来,云千煦暴怒着将外衣胡乱披在身上,登上两只靴子就冲进了冷冽的秋风里。喻清流张口想叫他的名字,最终却还是只有呜咽的哭声自喉咙里发出。
阿彩心疼自家少爷,上前轻声劝慰着叫他穿上鞋子,岂料那一向温婉冷静的少年却忽然一头撞向了身边的木柱,额前顿时鲜血长流,昏死过去,吓得阿彩失声惊叫。
这一幕被刚巧赶到的喻清流和云千煦二人的授业恩师千机老人和他们的大师兄于万山见到,不明所以的两个人来不及多问,急忙上前将喻清流抱起放到床上救治。
盛怒的云千煦大步跑到街上,回到家中一叠连声地叫人收拾了一个包裹,匆匆与自己的父母和兄长告别,说自己身有要事,要先一步自行赶回千机山去。之后不顾父兄的阻拦追问,骑马便走。
云千煦纵马由缰,竟朝着与千机山相反的方向行去。他每日里浑浑噩噩地随意而行,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这日,北风怒号,天空中开始有雪花飘落下来。云千煦衣衫单薄,精神恍惚,竟一头自马上栽倒,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雪越下越大,云千煦身上积满了雪花,渐渐地竟然被白雪埋在下面。
云千煦自昏迷中醒来之后,发现自己为眼前一个姿容秀美、气质如兰的少女所救,心中感激不已,口中连连道谢。
这少女正是戚光祖养在乡下的庶出女儿戚文仪。二人在一起相处了数月,期间又发生了前文中所叙述的一段孽缘,这才有了碧落的降生。当然此时的云千煦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曾经令戚文仪怀孕并且生下了一个女儿的事情。
千机山位于安平国南部面积广阔的荒泽之中,一片低洼荒原之上孤峰突起,占据了方圆数百里之地。两百年前千机门开山祖师云游至此,见山中云蒸霞蔚,仙气缭绕,便以山为名创立了千机门,自己以“千机老人”自称,并立下规矩:此后每一代掌门人继承掌门之职以后都要摒弃本来的名字,仍旧称为“千机老人”,以表示不忘先祖之志,继承和光大千机门的武功和道法。
云千煦等人的师父是第四代“千机老人”,当时却不过是五十岁左右的年纪。平生只收了六个亲传弟子,除喻清流和云千煦之外,还有大弟子于万山,二弟子陈半月,以及三弟子李祥和四弟子梁幻玉四人。当日喻清流撞柱自戕,千机老人和于万山二人急忙出手救治,之后便将他带回千机山休养,又派了李祥和梁幻玉二人下山寻找云千煦。李祥和梁幻玉历时两个月,总算找到了云千煦并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了他的性命,带回了千机山。
云千煦满心痛悔,在千机老人面前长跪不起,忏悔自己的过错。千机老人长叹一声道:“诸法有源,万般表象皆是你们命中的劫难,尔等只须顺其自然静观其变就好……罢了,你要忏悔,便去观云洞吧!”
千机山主峰海拔在千米以上,观云洞位于距峰顶不足百米处的一处峭壁上,是一个天然形成的洞穴,洞穴不过十几米深,是千机门中犯错弟子们受罚思过之处。洞前是一处方圆不过十几米的平台,生长着一棵足有五百年树龄的古松。站在台上向下观望,只见茫茫云海在山谷中翻涌流转,深不见底,因此得名观云台。
观云台上,一个身穿白衣的孤单人影正站在古松下眺望远方。云千煦心脏一阵抽搐,眼中泪水仿佛开了闸的洪水一般,根本无法控制。他一步步走到那人身后,心中涌动着千言万语却一句话也不曾说出口。
白衣人缓缓转身,见到了站在自己身后的云千煦,他形容枯槁的脸上忽然浮现一抹笑意,轻声道:“小师弟,你回来了?”
云千煦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疾步上前紧紧抱住他瘦削的身子,放声哭道:“五师兄……对不起……是我错了……我……我不该那样对你……”
喻清流轻笑道:“小师弟,你有什么错啊,错的是我,该道歉的也是我啊!你……”
云千煦突然哭喊道:“不!错的是我!是我!五师兄,我好后悔,我不该就那样任性地离开你……可是现在,我又犯了一个更大的错误,我应该去死的,我不该再活在这世上的!只是…..只是我想在临死之前再见你一面,我想当面告诉你,我错了,我对不起你……五师兄,你要好好的活着…..”说完突然奔向观云台边,纵身一跃而下!
喻清流见状本能地疾速冲过去阻拦,却只拉住了他的一只手臂,云千煦的整个身子已经悬在了半空之中。喻清流心胆俱寒,大声叫道:“云千煦!你疯了吗?!你快给我上来!”
云千煦面上露出凄然的笑意,轻声道:“五师兄,你放手吧,我临死之前能再见你一面,已是心满意足,你就放手让我去吧,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一个这样不堪的自己!唯有以死赎罪……”
喻清流死死抓住他的手臂,云千煦却微笑着伸出另一只手去掰开他的手指。喻清流绝望地流泪大叫:“不要!千煦!求求你不要!求求你快回来!无论你遭遇了什么,我都会跟你一起面对的,求求你快回来!”
二人正自僵持不下,忽然身子一轻,竟双双被人抛到半空中,之后又重重落在观云洞前。二人挣扎半晌,一齐抬头观望,见救了自己二人的正是一脸怒容站在一旁的千机老人,便急忙爬到他身前不住磕头。
千机老人怒目圆睁,沉声道:“你们两个孽障!竟敢一遍又一遍地寻死,你们眼里还有我这个师父吗?你们可曾想到自己的父母家人?_!想一死赎罪,也要看看人家会不会因为你死了就会宽恕你!”
云千煦泪流满面,不停地磕头,额前的鲜血染红了地下的砂石,却一句话也不敢说。
喻清流则颤声求饶道:“师父息怒!徒儿错了,我们再也不敢了!求师傅恕罪!师父息怒!”一边暗地里扯了扯云千煦的衣袖。
云千煦哽咽道:“师父恕罪!徒儿错了,徒儿再也不敢了,徒儿知错了,师父息怒啊!”
千机老人余怒未消,冷哼道:“你们这两个孽障!既然连死都不惧怕,又为何害怕面对自己的罪过?妄图一死赎罪,岂不是太便宜了你?哼!”
他显然气得不轻,在地上不停地转圈子,又忽然低吼道:“你们两个给我听着!即日起没有我的命令不许私自下观云台一步!每人每日只得一餐饭食,给我乖乖地在这里参详洞内的‘千机曌神功’!若是再胆敢胡思乱想,从此后逐出师门,永远不许回来!”说完袍袖一甩,大步离去。
喻清流和云千煦跪地叩首道:“是,师父!弟子谨遵师命。”竟是吓得大气儿也不敢喘一口。良久,二人才缓缓抬头,对望一眼,互相搀扶着走进观云洞中。
喻清流取出一方丝帕,轻轻为云千煦擦去额头的血迹,又自怀中取出一只药瓶,洒了少许药粉在他的伤处,用丝帕包扎好,轻声道:“千煦,以后千万不能再做傻事了……刚刚你若真的跳下去了,我也会跳下去的,你信我。”
云千煦眼泪再次涌出,抓住他的手道:“不会了五师兄,绝对不会了!师父说得对,我这条命已经不属于我自己了,我要好好活着,等着债主前来讨债……到时候我会连本带利一并还给她的……何况,我还有你……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地面对这个世界……”
喻清流握紧了他的手,不发一言。二人心意相通,相视微笑,转身面对着洞壁上的石刻,开始参详起来。
云千煦和喻清流二人均是资质绝佳的少年奇才,自五六岁的时候起便跟着千机老人学武,如今已有十几年的时光。“千机曌神功”是千机门最为精妙深奥的武功绝学,大多数弟子穷其一生也难以窥其门径,少数弟子能够修炼到六、七重境界,便足可以傲视武林,罕逢敌手。至于能够修炼到第九重境界的更是凤毛麟角,两百年来不超过十人。
当世千机门中也只有掌门人第四代千机老人和他的一个师弟修炼到了第九重境界,其余门人中如于万山之流仅仅达到第六重。年轻弟子中在第一重徘徊的人居多,但是喻清流和云千煦二人当时却已经修炼到了第三重境界,这也是千机老人极为器重他们的原因之一。
接下来一连三年,喻清流和云千煦二人日日在洞中修炼,竟已达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因此进境神速,竟先后突破了第五重境界。
二人的武功提升之后,心性修为也有了很大的改变。少年人身上的年少轻狂早已不复存在,喻清流变得更加成熟稳重,云千煦虽不似他那般沉闷寡言,却也是一般的精明干练。
其实恰逢千机阁主回山,对这两个年轻人的才干极为欣赏,便千方百计地劝说千机老人放他二人跟自己回京到千机阁任职。千机老人对此并不十分反对,在征求了二人的意见之后便点头答允了。
喻清流与云千煦二人都出自紫霄城里的殷实人家,云千煦的长兄还是一个五品的京官儿。其时二人家中长辈俱在,因此也都愿意回到紫霄城里供职。
此后的十几年里二人几乎日日形影不离,尽心竭力地为千机阁效力。期间二人的家人们也曾经分别为他们张罗了几桩婚事,无奈二人均千方百计地推脱不允,到后来干脆很少回家,以免被家人啰嗦纠缠。这样数年下来,家人们便也渐渐地淡了兴致,纷纷放弃了劝他们成家立室的想法。自此二人终于得到了清净安宁,彼此之间的感情也越发地深厚起来。
三年前喻清流和云千煦参与影梅山庄的案子,却都没有将戚光祖与戚文仪联系起来。因为当时的戚文仪只是戚光祖养在家乡的庶出女儿,经年累月地也不会见上一面。一则戚文仪暗中怨恨戚光祖对自己母女二人的冷漠无情,二则云千煦出身京官之家,她的潜意识里也不想让云千煦知道自己的庶出身份,因此只说自己的父亲在京城经商,连名字也并未告诉云千煦。
因此云千煦怎么也没有想到曾经与自己有过肌肤之亲的戚文仪竟然与影梅山庄的戚光祖是父女关系,不知道她为自己生下了一个女儿,更不知道现在自己正住在亲生女儿的院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