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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氏叔侄甫一离开,被赵英一刀断掉职业生涯的“十拿九稳”的盗侠便揣着抱月楼真正的账本子花名册现身了境阁。托万事空征借的十个茶僮已如数就位,廉衡说他需两个时辰的时间琢磨这些账本子,尔后需盗侠再神鬼不知地还回去。盗侠爽口答应。
廉算盘:“哥们仗义啊。”
已被世子府教化地服服帖帖的盗侠:“惭愧惭愧。”说时瞟眼闲人止步的二楼邃阁,一晃闪退。
廉衡追着他目光瞅了瞅寂寥无声的高阁深闺,油然压低声音道:“万园主坐镇楼上,吾等说话能低不高。”
茶僮恭谨颔首。他们自不会坦诚,纡尊楼上的不是万园主而是世子爷。
未几,楼下就此起彼伏响起了算盘声,噼里啪啦噼里啪啦,交融在淅淅沥沥雨声里宛如一场声势浩荡的冲堤洪水。施步正兔起鹘落飞临瘦竹园后,立时察觉到他主子的存在,然他目无真主、听命于小鬼擅自奔波于东宫和康王府的一系列恶行,令他大虚之下,只剩了幅垂头塌翅的谨慎样儿。
“二哥,您老这算盘珠子能拨快点否?!”廉算盘瞅着喘歇未定便被他再次征用案前的草莽草大侠,颤颤悠悠、蜗行牛步、缓不济急的手速和算盘珠,再看眼满屋子跪坐书案前、在他稍加点拨就灵台澄明、手速如飞的十个青衫茶僮,不禁吸溜口气,慨叹,“梅须逊雪三分白。”
“俺只会舞刀弄枪,没万银那么会算账不赖我,再说,俺这不正慢慢学着呢么。豆苗你耐心点哈。”施步正再是草莽,再是文化程度低,跟廉衡嘶磨久了,话音儿终归能听明白了。
廉衡无声失笑,将未竟之言补全道:“雪却输梅一段香。”
草莽嘿嘿一笑:“麻鹊儿若在,肯定不如俺。”
迷之自信。
廉算盘嘴角抽了抽,尔后拉近他道:“我今儿才知,这茶园子背后金主是殿下。老实说,你不觉这几个茶僮赋性灵慧一点即通么?你看看那一双双小手,葱指若飞快到要残影,节奏齐整犹太常雅乐,跟受过特训似得。哎呦,俺咋老觉得,一言一行都被人盯着梢。”
施步正心说“岂止是盯梢。”但他垂头不语,顾自龟速拨拉着算盘珠。
廉衡鄙视他两眼:“废物点心。”利落夺走他手底算盘,“行了,我俩也不互相折磨了。去,同他仨抄账本去。”
施步正:“抄写不费脑,我抄。俺保证我抄得,字字光圆体大。”
大约一个时辰后,廉算盘就伙同众人将抱月楼账本子、花名册中的各式猫腻摸清了。花套子假把式,根本不值他祥究,最大问题不过是“没人查”和“不敢查”。真査,那埋地底的数以万计的银子都得给刨出来。好在他现在并不想动任何人,意欲看齐明胤的韬隐不露。待得明皇被步步拥逼,饱尝“饥荒”后,这位天下之主的底线也就到了,眼里盈满至高无上的王忾时,任何“阻臣”都是那眼中钉肉中刺。眼中钉肉中刺,管你是帝王拥趸还是政局执纛者,非拔不可。
正所谓“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廉衡方将抱月楼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消息写满一页纸,传给茶僮誊抄,万事空万大先生就步履磐磐地领着天命赌坊和群芳园那俩“活账本”迈进来。简明扼要一句话将俩蒙眼鬼介绍尽,便在廉衡瞠目结舌的愣怔中,上楼下楼尔后姗姗退出了境阁。当然,在他临退出之际,那转身目光——欲将日理万机的廉某人看穿的、雾锁烟迷却始终不恶而严的目光——令小鬼不由得并拢双腿坐端整。
廉衡将抱月楼账本子花名册收整好交付“一刀断”后,盗侠瞥眼邃阁便直接飞遁。
茶僮规默守静,坐阁前抄写着真假交错的纸片,廉某人则伫站俩活账本面前,磨粗声音道:“您二位,可想瞅瞅俺长个啥模样?”
俩账本忙忙摇头,尽皆捂紧眼布。
廉算盘转身抄起画桌上那一副小算盘,“飒飒飒”在二人耳边摇了几摇,再噼里啪啦拨几下,铿然道:“这‘二下五去一’,还真是‘一个不留’。”
一个活账本忙道:“贵人饶命。”
另一活账本忙道:“这位爷爷,我只是个小赌坊一管账本的,不杀人没放火,不知哪里冒犯了爷爷呐,求爷爷饶恕呢。”
一个活账本道:“小的亦只是一小戏园子管账本的,千错万错,求贵人明指。”
廉衡:“俗话说‘听话听音听鼓听声’,你俩能管得了天命赌坊和群芳园背后的小账本,本应该是极有耳性的人,而今装葱卖蒜,不识时务,看来二位即使五十啷当岁仍是那‘算盘的命——不怕打咯’。”他将“打”字咬得又正又圆又洪亮,听得尺丈开外的茶僮尽皆面面相觑。
一个活账本道:“小爷饶命饶命呐,小的们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啊。”
另一活账本道:“贵人欲让我们从命,可也总得有个明示啊。”
廉衡:“主事主管二东家小园主的,爷没请他们来坐坐,独独请了你俩,你们说说,爷想听什么?!”
两人手心忽紧,齐声道:“小的们当真什么都不知道。”
廉衡再近一步,面沉似水,冷冷道:“爷的耐心也就到此了。这算盘珠原本要算你们主家的运,再装,小爷就改算你俩的命。”言讫,他坐回画几前,将巴掌大算盘冷沉沉敲在桌面上,訇咚一声。
俩人闻声一颤。
尺丈开外的茶僮油然发怵,笔锋尽皆劈叉。
二楼邃阁内,秋豪亦跟着惊了惊颤了颤,末了回缓面子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
世子爷却依旧面如平湖顾自读书。
楼下,一个活账本道:“我说我说,爷爷想知道什么,小的知无不言。”
另一活账本跟道:“草民亦是,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廉衡铺开宣纸,援笔直问:“赌坊里每日骗胁的赌银,几几开入账?”
天命赌坊的活账本手心捏汗,支支吾吾几经犹豫,廉衡适时杀气腾腾一声“嗯?!”吓得他忙道:“两分入外账,八分入内账。”
廉算盘扇睫一抬,敏锐地问:“那十分入了谁的账?”
活账本:“入……入……入了,杜坊主的账。”
“这位杜坊主,是敖家的狗么?!”
“是……是是。”
“三本账,厉害啊!其他几家,知道么?”
“不不知道。”
群芳园的活账本,闻言嘴角抽了抽。
廉算盘手底簌簌写着什么,嘴底再问:“群芳园这位先生,你们的三套账,是几几入啊?”
活账本:“草民只见过两套账。”
“账能乱记”,廉算盘缓缓放下笔墨,右手嘀一下嗒一下地敲着桌面,凉幽幽再道,“话可不能乱说!”
“一分入外账五分入内账,十分入霍园主的账。”辨识大局的群芳园账本子,终归放弃了挣扎。
天命赌坊的活账本,闻言嘴角扯了扯。
廉衡:“一分、五分、十分。户部尚书不愧为户部尚书,到底是腰里挂着副算盘的小眼老贼。厉害,厉害啊。”他眼波一转,忽试探道,“十分入霍园主的账,那几分入纪公子账啊?”
活账本忙忙叩首:“草民不知,草民当真不知。”
廉衡失口一笑:“你连偷漏国税国赋的账本子都敢揭,却不敢揭这区区内部的分赃矛盾?怎么,这第四本账,霍连山霍仕杰分了你一成?!”
活账本诚惶诚惧道:“草民哪还敢分成,这要样让纪公子知道了,小民一家子都不得好死啊。是霍公子逼着我私设的第四套账,小民当真是一分没乱拿一分没敢拿。”
廉衡重新拾起笔楮,边写边道:“一人一炷香时间。将近十年的账目简述于我。记住,简明,但需扼要。”他顿了顿再补充句,“有一句假,汝等阖家,休想见着明日太阳!”
二人连揩冷汗,是是应承,轮次简述,滔滔唾沫淹埋于茶僮们翻笺抄写的声浪中。待二人唾沫尽,廉衡示意施步正为二人分别斟盅茶,二人“被握盅”一瞬,神色登时煞白,廉衡慢慢抿口茶,道:“没毒,喝吧。”
二人只能仰面而尽。
廉算盘抿口茶,再道:“汝等尚有一天时间,携家眷离开帝京。又或者,依旧贪恋这京畿荣华,那小爷不妨直说,我家贵妃娘娘,明人不做暗事,今夜相谈,你们亦大可秉明家主,明白?”
两账二人怔了怔,尔后稽首齐道:“明白!”
施步正:贵妃娘娘?
秋豪追月:好一个栽赃嫁祸挑拨离间煽风点火!
俩账本被领出去,由暗卫携送归家。廉算盘这才揉了揉肩胛,瞥眼茶僮们抄好的几大摞纸笺,长长短短呼口气,瞧见铜壶滴漏眼见四更,忙道:“今夜到此为止,诸位先去休息。辛苦。”
未几,茶僮们就纷纷恭退。廉衡将施步正叫自己画几边,开口前,用书卷将跪坐对侧的耸如泰山的英雄,活活打压成一坨与自己四目平视的小山包,问:“知道俺想干嘛么?”
施步正剌剌道:“‘要饭的借算盘,穷有穷打算。’我就是啥都不知道,你不也一样,指使俺做这做那的。”
“嗨哟……这点评,觉悟到位的很嘛。”
“话是秋豪说的,他还说你是个‘算进不算出’的铁算盘。”
“俺可从未算过他。”廉算盘鄙薄一声,又问,“箭术如何?”
“比秋豪好。”
“明日多找些猪尿包,将控诉春林班和秦淮河畔教坊司、以及抱月楼的这些纸片片儿屯其内,待得午后,大明门外有儒生围聚了,于暗中,将这些虚虚实实的纸墨,飘他们手上。”
草莽:“干嘛用猪尿包,味多骚的。”
廉衡抬书给他一脑门:“用竹篓,砸下来砸到人怎么办。”
草莽:“哦,也对。”
廉衡:“后日,还将揭秘春林班、抱月楼的纸笺,多撒几包。”
草莽:“没问题。”
廉衡:“若至大后日,儒生和民众尽皆闹腾起来,你自个组织茶僮抄这几份书笺,散播造势。”小鬼说时将他新编纂的、叮咬敖党的天命赌坊、群芳园、金凤楼等各大名楼别馆的一小沓笺纸折好递予草莽,补充道,“抄多抄少你自己看量,并看着往大明门、正阳门、永定门散花。”
草莽:“包在俺身上。”
廉衡:“第四天或第五天头上,狸叔若告诉你马党出动了,你就将这几张控诉马党银楼、钱庄等产业的纸笺,以及这份列着出入抱月楼的、所有被造册登记的官员名单,再看量抄撒于各大城门外。”
草莽:“好咧。”
廉衡:“切记安全,别被逮到。”
施步正铿然点头:“俺武功好,保证他们连我的影儿都看不到。”草莽反应一刻,这才忽道:“哎,咋都俺看着办,你呢?”
廉衡撅撅嘴,双手后撑仰面长叹:“我再不呆弘文馆当个安静秀美的俊儒童,‘咔吧’一声祖父就打断我左腿,再‘咔吧’一声你主子就打断我右腿。”说时他啌咚倒向地面,恓惶不堪道,“真是靠山山倒靠水水流啊。”
施步正:“啊?为啥?”
廉衡:“你以为方才那俩活账本,是谁让悄悄掳来的?”他搓摩着手底算盘上那颗尤为大个的不合群柴木珠,墨眸茫茫,苦笑道,“算来算去,终归是,算不出他手心。”
草莽瞟眼二楼,悻悻然问:“哦……那……那你和蛮鹊要呆多久,才会再来世子府找俺啊?”
廉衡捂面假哭:“缘悭一面,估计得个十年八年了。”
“啥?这么久?”
“嘻嘻嘻……傻!放心啦放心啦,哥哥我一年两载,就会出来为祸人间哒。”
“谁是谁哥哥么?!”
“您是二哥,您是二佬,您是太岁,您是一切,成不?!”
“为啥俺是二哥?叶昶追影一直好奇来着,俺也一直好奇?”
“难道您不二么!”
“那谁是大哥?”
“俺就是我自己的大哥,不行啊?!”
施步正虽有不满却无以反驳,勾头顾自言语:“现在不挺好么?主子也真是的,非逼你们待弘文馆干嘛么!书么,读一读就行了,够用即成,读多了反而能把好人给读傻了。你看书院里有多少摇头晃脑酸里酸气的文人冠,手无缚鸡之力还一身君子病,整日里子曰孟曰的也没见曰出什么名堂来,什么‘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到头来还不是既不敢‘杀身以成仁’又不敢‘舍生而取义’。要俺说有话直说有屁快放多好的,你们这些读书人嘴里明明说着‘一寸光阴一寸金’,嘴底却老是先‘子曰’‘孟曰’个没完,半天才切入正题,有这费口舌功夫,饭都吃完两碗了……”
廉衡:“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施步正临去休息时,粗中有细地为他抱来床棉被:“你也早点休息。唐公子有句话很对,你到底是长身体年纪呢。熬油费火,当心真长不高。蛮鹊眼瞅着比你冒高两寸,你再折腾,小心成侏儒。”草莽说时比比自己前胸腔,示意他只有这点高。
廉衡揉团废纸打过去:“俺哪里像俳优侏儒了?我可比明旻公主高出一寸呢!”
草莽嘁道:“她是娘们,你又不是。”
廉衡:“……出去。”
施步正拉上阁门甫一转身,就被立于眼前的、从二楼侧门悄无声息退出来的秋豪吓得直倒退半步。细头发默不作声,只深深长长将草莽看了一眼又一眼,直看得草莽腿发软。
一更人,二更锣,三更鬼,四更贼,五更鸡。
一更天时,小鬼茶宴了赵氏叔侄这对热心人,南来北往的对话令他突然幡悟明胤和相里为甫的豹隐是为何,亦让他洞彻明皇的底线,以是他加重了谣言砝码和杀伤力,并将冲击重心由名楼别馆转为明皇的腔膛,腔膛内那一根不得旁人拨弄的日渐紧绷的心弦;二更天时,了境阁内拨响了紧锣密鼓的劈里啪啦劈里啪啦算盘声,八音迭奏宛如仙乐,不过余音却似洪啸,在这咆哮声里,小鬼让仨茶僮将抱月楼最真实的十来本账本子,原模原样誊抄给了自己,备将来用;三更天时,面色瘆白的被“贵妃娘娘”遣送回家的俩活账本,一个心燎意急要钱不要命地迭忙奔赴天命赌坊,鬼三鬼四告知了杜九书诸多事情,以是都火烧眉毛了,小鬼竟还成功地因三套账四套账引发了场山呼海啸的内讧,另一个则虾忙蟹乱要命不要钱地收拾了细软连夜带家人逃匿;四更天时,盗侠一刀断再次秋毫无犯地潜回肖弥意房间,将一包袱的账本子花名册物归给原主,看似太平如旧。五更鸡鸣。包着棉被枕着一厚沓账本子的廉某人,终昏沉沉累睡过去。
被他耗得亦一夜未眠的楼上人,这才悄然无息踱下来。
踱近他,伫站无言。天长地久的凝视,天长地久的靖默,末了款款落座他对面,将半压在他手心下边的算盘,缓缓抽出,郁郁沉沉长长短短叹口气,搓摩着那颗尤为大个的不合群柴木珠,温沉沉道: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高者抑之,下者举之,如此才是平衡,聪慧过头,天道便会无情,你可懂?”
“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师旷之聪,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你又明白?”
“你分明,比谁都懂。”
天色将将放晴放明时,睡着不足一个时辰的廉算盘,便呲牙咧嘴揉颈子搓胳膊啊啊啊哦哦哦的、酥酥麻麻的醒过来,他半眯着眼,瞅着静站阁前的灵气小茶僮,环眼四周,揉牙问:“二哥呢?”
茶僮:“施领刀在恭默阁,正监陪他们,抄写呢。”
廉衡:“怎不在这里写?叫醒我即可。”
茶僮犹豫片刻,方道:“若无特许,任何人不得擅入此阁。”
廉衡哑然:“喔……那我昨夜闹哄哄招徕一屋人,岂不犯了大罪?”
茶僮并未接茬,而是恭道:“先生若想再眠,可到楼上邃阁。若欲盥洗出园,也请到楼上邃阁。”
廉衡甩脱棉被,撩袍起身,转足那瞬忽锐眼瞄见,置于画桌顶角的、葱翠欲滴的、同他不见的那副榆木算盘一般大的、一副巴掌大的沉香木‘凤首和田玉算盘’。小鬼惺忪的灵台登时澄明,剪水秋眸遽然睁圆,弯腰利索将其捞手心,颠来倒去揣摩十几眼,一时无言。重新环顾四周,这才注意到了方才并未留心的两尊碳盆。
许久,他才低低平平地明知故问:“有谁来了么?”
茶僮颔首未答。廉衡不再追问,将算盘揣袖内,顾自上楼洗漱。临别前,再次叮咛番施步正注意安全,以及莫要混淆了每日应飘洒的内容,便匆匆流向弘文馆。
早起的麻鹊儿老早就候在馆外杏林里,一边背书一边等人,徘徊蹀躞伤腿微瘸。日理万机的廉算盘老远瞅见叠翠流金的秋幕底,他家勤勤恳恳的背书少年,油然弯眸,阔嗓子喊:“鹊儿,哥哥来咯!看这看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