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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右侍郎刘阶,羁押当日,要求单独面见赵自培。
刘阶是佘斯况的人,也即东宫的人,因而回避苏学岑这位太子正当重用的同僚,令苏学岑心底略感不安。其人对赵自培显然要讲一些不能为他所知的事,但,目今就他对这波涉矿贪渎之了解,应该已无他事潜沉水底,可缘何单独辟见?
就在苏学岑却避监牢之外顾自猜疑之际时,赵自培同刘阶眼战却打得激烈。
这位右侍郎,是一位比他直属上司聪明几倍的人物。在康王府白银遭査之际,他就已做足绸缪,先将幼子悄声送离帝京,再将所有希望寄托于一人。他聪明的瞄准了廉衡这位新晋额驸——这位对白银极度上心的人物。一旦佘斯况断尾自保,威逼他们垫背背锅,他就要通过少年借襄王势力,佑护一家安危。尽管幼子已安平,但家破人亡毕竟是最坏结局,若能保全举家性命,吐露所有又有何不可。
选择赵自培传口信,并非是他洞悉了赵廉之间关系,只因他无法选择苏学岑,更难相信其他人。
别无选择之际,赵自培,这个耿介正直老实人就成了最佳标的。
阴差阳错他倒挑中了人。
当然,在和赵自培一番眼战之后,他也只能轻描淡写道:“承大人恩,且向廉小驸马传句话,驸马爷若肯出手护我全家,刘某愿额外交代一件事,助银正身。”
赵自培心里咯噔一下,表面却波澜不惊,微微点了个头便举步离开。
襄王府暗卫颇多,拨转数十人护其全家不过举手小事,廉衡忖度几许,也不愿耗神猜度。只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即令夜鹰遣派十余名暗卫镇守刘府。
翌日,赵自培和苏学岑坐于堂上,进行最后的讯问。
一阵锒铛镣铐声,日前还补服纱帽出入此间的右侍郎,此刻囚衣着身须发凌乱,由司狱押至堂下。刘阶跪定之后,赵自培瞥向他微微点了点头。
刘阶察之,心石不由落地。尽管他对廉衡安排护卫与否,无法核认,但他选择相信少年。这种相信,出于官者心底残存的最后一丝光明。
诚如廉衡,一心币改,才学出众,驸马之尊,崇门爱徒等多重身份笼罩的小金人,初出政途,就已诡谲阴沉到难以相信的话,那整个朝廷就无一人可信。
倘若,廉衡确实不足为他信任,纵然一死,也只能说他入仕无能辨人不清,罪有应得。
想罢怅然一叹,简言交底了两座银矿细情,签字画押后,望着堂上二人,郑重其事道:“罪臣还有一事交待。”
苏学岑意料之内,赵自培举耳细听。
刘阶张廷敬随同佘斯况,毕竟举旗东宫,苏学岑并不想置他们死地,沉默少顷方沉声道:“何事未说,刘大人想清楚了,再一一作答。”
刘阶:“银矿一旦遭查,牵藤挂蔓,别的自然也能查出,因而罪臣只想坦白从宽。”
苏学岑瞥眼风尘不动的赵自培,再转看他问:“难道还有他事,不为我们知晓?”
刘阶点头:“还有一座铜矿,和专门私铸铜钱的铸坊。”也即,他们不仅私吞银脉,更挖铜铸钱,还是以谋利为目的“伪钱”。
赵自培、苏学岑闻声哑口。
关于大明币制,关于钱钞银,若是浅扒,可如是概说:
铜钱之盛行,追溯于秦汉,源远流长,是货币发展中最重要、最正统、最普遍的类型之一,我们所戏称的“孔方兄”,就是最为主流的方孔铜钱。
太祖建朝之初,原本,吸取了“前袁(元)”失败的纸币体制经验,在纸钞和铜钱之间,选择了缺点很多但因稀少而稳定性极好的铜钱为法定货币。
但大明回归铸钱制度仅仅七年,就宣告了铜钱制度的失败,从而转铸“大明宝钞”,同时开始以律法条文禁止民间金银交易。随后又为防止“重钱轻钞”之风气,巩固宝钞地位,在“禁银令”后又推出了“禁钱令”。
这一货币体系从宣明八年至今的昌明二十七年,历时六十载,牢不可破,中途虽跳出了傅砚石等人想推翻该币制,但还是以失败告终。是以,大明王朝六十年盛世,予人的印象,只有“钞”。
钞行天下,铜钱金银这些尤为珍贵的东西,反而几无“存在感”。打个比方,“宝钞”是正宫皇后,是朝廷最为认可的至高无上,但“她”一般得不到主君的爱;而铜钱或金银则是诸“贵妃”,虽无高位,却最博主君宠爱。
正如这钞银,便是朝廷如何尊奉“宝钞这正宫皇后”,百姓终究偏爱于“铜金银诸贵妃”。
那么,太祖为何最终放弃了铜钱而转铸纸钞?《太祖实录》中,对此有简单概述:一,缺铜;二,铸造成本高,劳民伤财;三,私铸问题,屡禁不止。
不过傅砚石当年会同尤孟頫等几位好友,一致认为,太祖此举,其实也有着弥补巨额财政开支不足的因素在里头。
可惜,世事迁移,一切正应了傅砚石当年那声慨叹:禁得了一时,禁不了一世。
若非明皇性烈顽亢,这土崩鱼烂的钞制早已瓦解。只因他强权,因他极端的“护钞行为”才使得通行宝钞苟喘至今。
但自下而上的“反钞风暴”早已刮起。
只待成势。
聪明的人,其实早已看出,白银时代已不可遏制的要来了。
明皇不过是在做最后挣扎。
而这场大风暴,白银之浪潮,若说为廉衡推澜,这还真是高看了少年。一切不过大势所趋,这只是民间自下而上自发涌起的经济变革,无法阻止的发展。廉衡从中,不过是起了一丁点催化作用,让这股风暴,从坊间席卷向禁城之同时,先自禁城里朝廷内刮起了一小股阴风,免叫廷臣和帝王过于猝不及防,生排斥反应。
那么为何,百姓会如此排斥宝钞?其实前文已做过不少赘述。
一,明政府并无足够量的储备金银,作为发行纸币的基础,加上民间巨商通过私贸不停从海外运入白银,为应付此局,朝廷不得不加大宝钞印制量,这无疑是雪上加霜。使宝钞更为民众厌贱,若非朝廷通过增加税目和要求民间以宝钞方式来缴纳一半的税赋等方式,进行强行保钞,宝钞早为百姓遗弃。
这是对币制缺乏认知的原因。
二,宝钞体制,根本上暴露了最高统治者敛财之目的,在如此情况下,宝钞的流通就完全靠政府强制性的政策。是以除纸钞本身昏软不耐用之外,最大问题就是这敛财目的之下,导致的朝廷只发不收,造成宝钞漫天,贱薄如纸,失败自然就成了时间问题。
这是有明以来,家底不厚引发的。
好在,明皇再是执拗,近年来对于宝钞的失败,起码心知肚明。嘴上再是不言,行动上却不得不妥协于现实几分。这也就是五年前“钱禁”政策开始不断松弛的原因。也是三年前肯答应明胤,派尤、钱、曹三人奔赴云南的原因。
综上,昌明王朝的货币秩序,从“推广单一纸钞制度、禁止金银流通、禁止铜钱流通、确立官方折价体系”四大方面,又变回了“钱钞兼用,禁金银”的格局,即通行宝钞大行天下,铜钱夹补交易。
当钞烂不为人爱,金银勒禁时,铜钱,理所当然就成了民间极为珍贵的存在。
是以禁钱令一松,私铸之风大兴。
然而这并未被朝廷过于重视。
因为中国历朝历代都缺铜,金银矿脉更缺,物以稀为贵,铜在比金银量大而便宜的情形下,虽然成了替代性的交易货币,但缺铜的事实是改变不了的。所以,私铸铜钱者,并非像私铸宝钞者那样有厚利可图,造假者自然也就不多。且因铜钱熔铸者,多为以谋生为目的百姓,是以刑罚远不如私铸宝钞者那样,一家私铸五家坐之。
可惜,钱禁一松,短短几年,铜钱形制烂恶就又成了一大问题,对百姓朝廷深贻其害。因而今年年初,明皇只好新颁布了私铸铜钱家人坐之等重刑。
刘阶如今道明一切,自保已无可能,只在为家人挣扎。且他表示,会将近年所贪如数归还朝廷。
他之交待,对于廉衡钱辂,帮助可谓极大。正如其细述,他们于黔州密林深处,设炉私铸铜钱,通过加工私挖来的铜矿,基本以一铜九铅为成色;甚至销毁官钱,掺入铅砂,以作工本。以此掺入官钱,对滇黔政府财税收入及黔地百姓的日常生活造成很大影响。
比如“将银易钱,则官钱价贵,私钱价贱;将钱易物,则官钱私钱同一身份”。本来政府铸的铜钱按规定每一两银兑换一千钱,但在实际市场流通中劣钱良钱互相掺杂,非三千钱,不能按一两银纳税,这样,百姓深受其害。
这是尤孟頫和钱辂在云南三年,碰上的比假钞伪钞更为棘手的问题。
因为私铸铜钱之风,较铸钞之风愈发浓烈难禁,所以尤、钱二人这便会同廉衡决定,将所有矛盾转向“宝钞”和“白银”,而将铜钱彻底忽视。
在他们的大局意识里,是白银主币,宝钞辅币,而同样缺乏的铜即铜钱,将会被排出币制体系外。
但如何排出,需要契机。
此番正是一个不可错过的契机。
此外,刘阶还点出了“大红山”这座最大铜矿的存在。他说,虽不知该铜矿拥有者为谁,但能如此隐秘而庞大,绝非普通人物。
他这一上午坦白,令赵自培和苏学岑,额头再现密汗,缄口皆不动声色。
赵自培表面只肯显出一幅等待苏大人指导的样子,苏学岑观之也不再加掩饰,直说兹事体大要回去同太子商议,再看如何禀明陛下。
离开刑部后,二人一个奔赴东宫。一个看似去茗园喝茶,却也是奔赴了境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