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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话,卢修和老胡直接摒弃了杂念,齐刷刷的就把目光集中向了刘老。
对于他们来说,这实在是一个非常关键的信息。关键到了几乎都可以影响到他们的未来。
而刘老大概也是能猜测到这一筹的,所以他并没有怎么卖关子的,就直接拿起那两截的竹简开始解说了起来。
“这竹简上的文字本身就有些模糊了,又被你们给破坏成了这样。我实在是没有那个本事能把它们全部给翻译过来。只能是翻译一个大概,而这个大概的意思也就是,牧卿感觉自己时日无多,工匠隶民军士也日渐老死溃散。为了不让所有人走向绝路,他自作主张的下了一个决定。但同时又感觉有负龙彧的所托,所以自刎而亡。”
这个说法...虽然说不是不能接受吧,但也着实是有些太简略了一些。尤其是其中的一些关键信息,简直比一笔带过还一笔带过,简直就像是在挑战卢修他们的心里底线。
卢修还好一点,毕竟他清楚一个道理,那就是在他们这些人中间,得罪谁都不能得罪刘老。说句不那么好听的,但凡刘老重口一点,他吃过的盐就比一般的小年轻吃过的饭还多。有这个经验在,他要是想给谁上点眼药,那一般人还真玩不过他。
卢修自然不愿意平白招惹刘老,但老胡显然就没有这么个意识了。他现在还处在震惊之中,所以自然也是有些嘴上把不住门的。
“刘老,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藏藏掖掖的?有什么东西就干脆都说出来呗,你这一笔带过的,我又没有那个脑子,哪能猜得出你这话里面藏得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从刘老瞥了老胡一眼,卢修就知道,这家伙十有八九是又上了黑名单了。不过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么不痒。老胡也不是第一次有这么个待遇了,刘老也往往是秋后算账的性格。所以卢修也懒得给他分担火力。
让老胡自求多福去吧。眼下还是那些信息来的更重要一点。
而也仅仅只是不着痕迹的瞥了这一眼之后,刘老就接着说道。
“你急个什么?我这不是正要开始吗?那书信里是这么说的...”
“龙将军亲启...下吏牧卿受命以来,夙兴夜寐,不敢忘所托。然下吏绵薄之力,中有弟兄将士竭力相承,博士智计辅佐,亦只得苟全。六十四年至今,每况愈下,百工隶民,军中士卒,皆有所异。尤是年岁日久,体衰而命薄,人心思量,皆是家乡故园。四十余年,家中父兄何在,母姊尚安?每逢此问,下吏惶恐之余终不敢言。”
“纵微薄如草芥,亦望落叶而归于故乡。然下吏深知,我等已成异类,纵归于国中,又岂能安憩于蓬蒿。唯有医我等之所异,方有归乡之契机。”
“博士乃陛下医官夏无且之弟,家学渊源,言此症非药石能治。又言,此症或方士之术能解。下吏逾越,请博士求于方士。方士言...”
“这中间的字迹被破坏了,有一部分字我是辨析不出来了。”
放下了手上的半截竹简,刘老就势拿起了另外半截。
“历三年,博士依方士之言,炼得丹药二枚。医官试之,初时,无大碍。后三月,暴亡。身躯化作草木,一日三丈,蔚然而成荫。医官为博士子嗣,博士深恨之。取药而服于方士,方士遂毙。尔后,生大疫。触之皆病,博士亦然。”
听到这里,卢修也终于是明白了,为什么徐福会孤零零的死在那里,并且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了。原来是被人下了药,死了之后又生出了瘟疫。
虽然不知道这瘟疫是个什么类型,但料想以两千年前的医疗水平,就算是个痢疾,恐怕也是能要人命的。
更何况,这瘟疫怎么也应该不会如痢疾般那么简单。毕竟,这可是能让一个人死了之后变成一棵树的毒药。
一棵树?这也是卢修所关注的一个重点。到目前为止,他看到了两棵树。一棵在宫殿那边,一棵则在这荒村之中。
假使其中一棵是那所谓的医官死后变作而成的话,那么另一棵,它的来头又是什么呢?
想到这,卢修忍不住看了一眼其他人。而也不知道是自己眼拙看不出个究竟,还是其他人没有往这方面想的缘故。他到底是没有发现其他人有什么异样的表现。而这个时候,刘老也已经是开始继续讲述了起来。
“往后数年,疫册行,每况愈下。所异者愈重,三代之内,五口之数,必有一二。下吏竭心殚力,尤不能治。人心惶惶之下,已是日敝凋零,于此,博士拖垂病之躯出一策,或以不死药为引,炼得丹药灵汤,可解此厄。”
“下吏一拒然不可再拒,因五十年来,军中弟兄垂老,心思日薄,家乡既不可期,所顾念者唯子孙而已。尤是以四世之堂,曾祖之辈,岂能垂泪而坐观子孙噩矣。下吏亦然...我子、孙已折,唯余一曾孙得以幸免。垂髫小儿,常承欢于膝下,实不忍以杖朝之年,白发相送。”
“故敢冒大不韪,请割不死药炼之。”
“下吏自知已犯大不逆之罪,军中弟兄坐视,亦当同罪。我等具是耄耋老朽之人,死生无惧。唯望子孙后人,能得以苟存。将军虽久未归,我等亦不敢苟且而偷生。故请罪于此,望将军见此书,念及我等旧日同袍之义,赦之子孙后人。下吏,牧卿稽首而拜谢...”
故事到此,卢修也终于是弄清楚了自己心里的一个谜团。那些割头而坐的军士到底是何许人也,如今答案看来已经是很清晰了。
虽然说依旧有些难以理解,毕竟从书信中看,那个龙彧已经有几十年没有露头了。以这个孤岛上的种种怪异和凶险来看,他能活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而仅仅只是因为一个可能已经死去的人的威信,以及对秦法的敬畏,就选择自刎谢罪。说真的,这种行为卢修实在是难以苟同。
但没办法,这就是事实。卢修还不至于和自己亲眼所见的事实去抬杠。所以他只能摇了摇头,然后以一个后来者的眼光去评判道。
“所以,那些人就是这样死的?说真的,我都有些为他们不值了。”
的确是不值。如果说之前他们是为了使命而自愿这样耗费光阴的话,那么倒也不是不能接受。毕竟,始皇帝的命令在当年的确是绝对的。而他们作为以服从命令为天性的军人,这么做也的确无可厚非。
但一码归一码。都已经是过去了几十年的时间,中间再也没有和秦朝有过任何的接触。几乎都已经算是避世的他们却只因为这个命令,以及对秦法、始皇帝以及那个龙彧的敬畏就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这也着实是显得太过于愚昧了一点。
他们可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自己的子孙后代。这是一个绝对正当的理由,是放在卢修这里,他都敢拍着胸脯去和秦始皇对线的说法。
格老子的,皇帝的东西怎么了,皇帝的东西就不能动了?别忘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可是那个时代就喊出来的口号。惹急了,照样不还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两眼一翻,天下缟素的下场。
卢修心里一肚子的牢骚,总结出来无非八个大字,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当然,这也只是他的看法。毕竟他习惯性共情于别人,可不代表其他人也有这个毛病。
人的悲欢到底是不尽相同的,老胡对于这些古人的命运显然就不及一些其他东西的来得在意。
“不是,你先歇歇!刘老!你刚刚说的是,那些人把不死药拿着炼药了?合着搞这么半天的,是我猜错了?原来是他们这伙老秦人玩了一手监守自盗?”
“你知道我刚刚说的割是什么意思吗?”
抬着眼皮瞅了老胡一样,刘老脸上全然是一副你既然没有文化,就不要站出来丢人现眼的意思。
“从你的身上割掉一块肉叫做割。从你的身下卸下一条胳膊、一条腿的叫做截。把你整个人放进去才叫做取、用。所以,我刚刚说割不死药炼之是个什么意思,你明白了不?”
“哦,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点了点头。尽管说感觉自己有些像是弱智一样被教育了,但考虑到这到底是给自己留一个念想的,他终究还是摆出了一个放心的笑容。
“那也就是说,我猜的也不一定是错的喽。说不定还真是我猜的那个情况,所以这才有了这个牧卿一看我掏出个空匣子就要和我拼命的情况。我他娘的,等于是给那些个王八蛋背了黑锅?”
说到这,他笑容逐渐消失,转而开始骂骂咧咧了起来。而对于他这样的一个判断,谁也没法给予什么肯定的答复。
要说是吧,这里面着实是有一些异想天开的成分。可要说不是吧,他们还真不好解释,长生不死药究竟去了哪里。
刘老这样的一个信誓旦旦的说法,让人一点也不敢怀疑他的判断。当然,看这个牧卿的表现也能让人感觉到,他们恐怕是不敢把长生不死药给彻底耗尽的。
他们只是想要求活,而不是想要彻底抛弃自己的使命。真要是有这个觉悟的话,他们也不会选择自尽。
当然,这也仅仅只是对牧卿这伙人来说。而对于牧卿死后掌权的那些人,这恐怕就会是一个需要打问号的问题了。
卢修仔细的回味了一下刘老所说的这个故事,也是慢慢察觉到了其中的一些隐情。
一是时间跨度上的。足足四五十年的时间,哪怕说当初只是一个半大的小子,到最后恐怕也差不多是耳顺之年的年纪。而正国传统向来是以传宗接代为人生大事,没有理由说这些个军士、百工、隶民连这种人生大事都给放弃了的。
而牧卿的书信里也说了,他们是有子孙后代的,像是牧卿这样位高权重,甚至年纪不小的人,连曾孙都会绕膝走了。
这就存在着一个问题。那就是他们这些从大秦时代经历过来的人固然会对大秦、对律法、对他们的始皇帝抱有无上的崇敬,以至于说数十年来都不敢在内心里有半分的懈怠,更不要说有所亵渎了。
但,他们的后代,可未必会这么的感同身受。
人的观点、立场到底是要经由自己的切身经历来形成的。这些出身在这个岛上的老秦人后代或许会因为他们祖辈的口口相传而对传说中的大秦有着一定的印象,但这种印象到底不足以让他们像是他们父祖那样,对大秦那么的忠心耿耿。
没见过,没亲身经历过,没有与有荣焉过,他们的身上就不可能有那么重的大秦的烙印。
所以,在老一辈的老秦人还活着的时候或许没有什么,毕竟以正国的传统,他们也不可能去违逆自己父祖的意志。但等他们的父祖辈逝去,他们从父祖的手上接过这样的使命之后,他们还能否像是这些老秦人这样尽忠竭力,这就是个需要考量的问题了。
此外,还有一个问题,则更加的隐秘一点。那就是人心惶惶之下,这些人的去向。
牧卿在书信里不止一次说过故乡的字眼,可见对于这些数十年来旅居海外的老秦人来说,故乡恐怕已经是他们内心里挥之不去的一个执念。
而他们会对自己的子孙后代们怎么样描述这阔别已久的故乡呢?
想想那些中年男人是怎么回忆他们的初恋的。
哪怕只有三四分的蹩脚故事,在所谓情怀的加持之下,摇身一变也能直接变成十分的小剧场。
而同样的道理,在憧憬以及怀念的无限填充之中,故乡的风景想必在他们的描述中也是一万分的美丽。
假使这里是天堂,那么这些老秦人的子孙后代或许未必会对所谓的故乡有太大的感触。但可惜,这里不是。
仅仅只是生活了这么多天,卢修就已经是感觉到了,这里绝对不是人应该多呆的地方。危险、复杂,而且最要命的,诡异。
他们只是在这个岛上深入了不过几百多公里的距离,就这,已经是先后见到了七八种要命的玩意,遭遇过好几次生死一线的风险。
可以说,要不是他们一个个身怀绝技,又鸿运当头。说不准现在就已经是在哪个野兽的肚子里窝着了。
而这些老秦人,单论个体,他们未必能比自己这些人强。毕竟现代人的营养、以及科学养成下的知识体系,不是古代人能比得上的。
他们唯一胜在的就是实战经验丰富,并且是大规模的集群化行动。
这短时间内可能是优势,但几十年的时间,足以将这种优势抹平。而别忘了,他们此刻还在经历着疫病以及身体异化的困扰。
这样一个糟糕的情况,换做是卢修自己,肯定是会想着法的回到祖辈所说的故乡去。而他不相信,这好歹已经传了三四代,上千号的人里,会没有人生出个这样的念头。
所以,他心里很是怀疑,这些老秦人的后代,会不会已经跑了。